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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流年鉴-名将之陨 ...

  •   三
      午后的阳光如碎金般透过皇宫里一排排高大的皂荚树,班驳地洒在一溜青色的油桐砖上,宛如一个个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金色的花瓣,让人神驰目眩。正阳门内外,朝臣三三两两下朝归去,身着银衫的谒者在前引路,宫靴把青砖踏出一串浑厚的回声。黑衣红甲的羽林侍卫手持郢亮的长矛和长刀,守在正阳门内外。
      高朗在议政厅内呆得迟了点,和三个尚书台的议事大臣们商量邃京换防的事情。如今邃京局势微妙,以高朗的打算便是第一步要控制邃京城内的布防,把京兆司收归到军政院下。京兆司独立于三台三部两院之外,高朗早在半年前就提出要把它归到军政院下,当时皇上是同意了的,但因为后来种种原因拖了下来。现任京兆尉刘玉寅是嘉明三年的武探花,乃边家家主边晋魏的门生,风骨清直,名声很好。他对军政院素来有微词,自然不会把自己的大权拱手让给军政院,而高朗若要撤换他,就会直接造成自己和边家的冲突,这是高朗不愿意看到的。
      那几个议事大臣对换防方案各执一词,吵得激烈。高朗心中却想得更为深远,五大家族不过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才能汇聚的,那就是关系各家族安危荣誉的皇位继承人问题。当今皇上春秋方盛,却素来体弱多病,只有一个皇子,是滢妃所出,年仅三岁。滢妃是谢家长女,小字文卿,她的背后关系着整个谢家以及和谢家交好的程家。二家都力主推皇子即位,好以外戚身份掌控朝局。高朗与大部分朝臣则看中了当今天子的胞弟,十九岁的潞王容鸣安。潞王母亲出身贫寒,且早逝,故没有外戚。且潞王少年时就被封往外藩,管理一方政务,政绩卓著,于情于理都比小皇子更合适得多。
      自皇上龙体有恙后,继承人问题的矛盾就开始突显,这次病情的加重更刺激了五大家族齐聚邃京,免不了一番明争暗斗。
      高朗还太年轻,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斗争,但他却知道一旦失败的下场是什么。
      他望向窗外,神色恍惚。
      走神良久,高朗勉强拉回思绪,觉得心中烦闷。这三个议事大臣兀自引经据典,长篇大论。高朗看了一眼身边同样也十分郁闷无语的李将军,两人都是同一个心思,换防无论哪种方案都各有优劣,暂不必多谈,当前最重要的是要让军政院获得指挥权。偏偏这几人都意识不到这点,在这里做无谓之争。那三个议事大臣算是朝中的老大臣了,最年轻的齐元也有五十余岁,高朗平时对他们也是恭敬有加,这三个人虽然不免年老糊涂,却是和他父亲交情深厚,向着他一方。
      高朗轻轻哼了一声,站起身整了整衣衫,他今日下朝后便换了一身便服,天青色的松软锻袍配着青玉带,更显得他面色如玉,唇含朱丹,越发眉目如画。李将军不禁多看了他几眼。这是他三个月进京来第一次看到高朗在宫内穿便服,以往高朗总是穿得庄重肃穆,连神色也十分威严,他根本看不出来这位年轻的长乐王才十八岁,只知道他周围那帮大臣谈起长乐王时大多都对他十分敬畏,长乐王在朝廷中素来不苟言笑,执掌着朝廷的实际大权,自然有很多不服者,在过去的几年里大都被他一一处置或收服,如今他虽然才十八岁,年纪轻轻,却俨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真是得到了上天的分外眷顾。但也有人说长乐王之所以能到如今地步,很大原因是靠他家族传承下来的二十万北府军一直镇守着北烨京,所以连皇上也不得不倚重他,另外便是他的父亲老长乐王在朝中的十几年经营,早为儿子打好了高家掌权的基础。
      李将军名李纯炎,字子渊。他是三个月前才进京述职的,原来是地方上的游击将军,进军政院当一名正三品的幕僚将军,做的却是文职工作。他有三十多岁了,看着却比实际年龄要老一点,浓眉如墨,古铜色的脸,平时话不多,为人却很精明,深合高朗心意。
      高朗冲他使了个眼色,对三个议事大臣道:“三位大人继续,军政院还有几份折子得本王去细细斟酌,本王先走一步了。三位议好了回头写个节略递到我府上便是。”回头对李纯炎问道:“下午军政院是你和老蔡值班么?”李纯炎恭敬道:“是!”高朗往外走去,李纯炎冲三人行了个礼,笑道:“下官先告退了。”接着紧走几步,跟在高朗身后,等着高朗问话。高朗想了一回,侧身站住,压低声音道:“今天便发个密条给潞王,让他快点进京。”李纯炎点点头,面有忧色道:“下官觉得这换防之事的重点恐怕不在方案上。”高朗淡淡一笑道:“你跟本王想到一块儿去了了,这换防的事情不能指望他们几个嘴皮子动动,你回去查查那刘玉寅的档案籍贯,看怎么合适把他挪离这个位置。”李纯炎点点头,高朗已经继续往前走,前面便正阳门。高朗淡淡道:“你先去吧。”李纯炎知趣地退下了。
      高朗站在正阳门外,突然想起一早自己把随身的侍从都遣回府了,告诉他们下午再过来侯着,所以难怪没有车驾在正阳门外等候。他本该去军政院,如今心中烦闷,精神倦怠,只想在外面好好走走。他知道皇宫左边的一条深巷里有一家小酒铺,平时生意冷清,没什么人去,现在倒不失为自己清净消遣的一个好地方。
      这小酒铺不知是什么年月里有的了,整个铺子里放着四张桌子,掌柜的又兼做伙计和帐房,门外斜斜支着一个雨棚,一块暗淡的招牌吊在门口,上面的字已经看不清楚了。谢湉极其郁闷地看着小叔叔不停地往自己口中灌酒,随手摆弄着一上午从各色小摊子上搜罗来的小玩意,一大堆都堆在她身边。她觉得无比新奇,又有点害怕,尤其是看到小叔叔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在那里拼命喝酒,脸和眼睛都红红的。她凭直觉觉得小叔叔这个时候心中有什么事情很不痛快,方才出府前有丫鬟偷偷跟她说老爷给九爷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程家小姐,就是那个名贾之家的大小姐,听说长得可好看了。她又觉得奇怪,为什么小叔叔会不喜欢那个程家小姐呢?她想了一阵,不明白,心里却酸酸的有点想哭,突然觉得自己很不想让小叔叔离开。听说小叔叔要是成亲了就会搬到程府里住,那样自己就不能见到他了。她眨眨眼睛,泪珠充盈了眼眶,顺着脸流了下来。
      谢湉泪眼朦胧,没有注意到这个时候有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也似乎懒的注意他们,径直走到了离他们最远的一张桌子边,背对着他们坐下。两个背对着背的人都没有想到,他们的第一次相遇竟然是在这样一个简陋狭小的小酒铺里,多少纠结就从这里开始!
      “上酒——”谢宜手中的酒瓶又空了,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那掌柜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跑过来,赔笑道:“客官,真是不好意思,小店的酒存得不多,今儿已经没有了。您要不明天再过来?这帐——”他瞟了一眼谢宜身边七八个酒壶,笑道:“您老先把帐结了吧,嘿嘿!”谢宜带着谢湉出来时两人都换了普通书生的装束,那掌柜见他酒量那么大,一面担心他喝醉了赖着不走,一面又怕他掏不出银子付帐,所以谎称酒没了,一双眼睛只是盯着谢宜的手,看他掏钱。谢宜打了个嗝,一股浓浓酒气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远远坐着的那人皱皱眉,站起来准备往外走。谢宜胡乱往身上摸索着,半晌两手一摊,迷迷糊糊道:“没有。”那掌柜脸色一变,冷笑道:“果然是个吃白食的!没有银子,把你们衣服脱下来抵押。”说着看看谢湉,觉得这个年纪小点的好动手些。谢湉脸上犹自挂着泪,她惊惶地站起来退后一步。谢宜似乎清醒了些,他站起来,一步拦在谢湉身前,冷冷道:“你敢碰她?”掌柜冷笑道:“那你掏出钱来啊,你还有理了?这是天子脚下,你这穷酸书生!”“读书人不该喝这么多酒,有辱斯文。”有人淡淡道。一锭银子被放在桌上,那准备离去之人又折了回来。
      谢湉拉着谢宜的袍子,躲到他身后的影子里,脸上带着世家小姐躲避陌生男子的羞涩神情。那人看到她的神情,先是一愣,很快便看出这原来是一个女孩,却不动声色。谢宜打量着面前的少年,这少年容貌十分出众,清俊中带着雍容华贵,神色温润中又带着威严,衣着素雅。他一时琢磨不透这少年身份,却心生好感,道:“敢问公子名讳?”少年淡淡道:“萍水相逢,何必问得这么清楚!”谢宜长声大笑,冷冷道:“谢某不受嗟来之银,更何况是瞧不起我之人。”他拂袖扫过桌,把那银子扫到地上。谢湉心里一惊,小叔叔怎么这样!那少年色变,一双眸子冷冷扫射过来,抑住心中怒气,淡淡道:“好大的胆子!果然是个狂儒!”谢湉一咬牙,走上前来,道:“公子莫怪,我叔叔喝醉了,敢问公子住在哪里?回头我叫人把银子送还公子。”她的脸涨得通红,勉勉强强说完,抬头看那少年时却呆了,怔怔看了好久。她年幼,尚情窦未开,却也觉得眼前的少年生得十分好看,更有一种特别的气质,那是在她周围的兄弟中都找不到的。
      “我叫谢湉,敢问公子姓名?”谢湉鼓起勇气问道。少年的目光稍微柔和了一些,淡淡道:“我姓高,你可以叫我高庭谢。”“高庭谢”这三个字宛如炸雷般让谢宜酒醒了,谢湉还懵懂不明白什么,他却变得目光炯炯,深深吸了口气,道:“原来是长乐王。”高朗的目光却只停留在了十四岁的谢湉身上,女孩一身松松垮垮的书生服让她显得分外柔弱清澈。他淡淡笑道:“谋士谢家也还有没被污染过的璞玉啊。呵呵,傻得可爱!”
      谢湉脸红了。少年说话的语气分明把她看成了一个小孩子,她很不服,心里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欢喜,希望再多听他说几句话。高朗却转身走了。
      那掌柜拾了银子,识趣地退下了。谢湉看着少年走远的背影,天青色的袍子如同一幅轻飘飘的缎子随风飞扬。她神色特异,时而微笑,时而颦眉,愣愣站了很久。谢湉从来不晓得一个男子可以长得这样丰神俊朗,清逸秀美,连世间的女子都给比下去了。那样的五官容貌,若是放在一个女子身上,说是倾国倾城一点也不过分,偏偏在他身上,并不让他显得娇弱,反而有一种别样的轩昂气质,宛若朝霞初举。“长乐王……”谢湉低低道,她发呆好久,突然又觉得怅然,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碰到他,也许再也不会了吧,在他心中,自己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
      谢宜脸上神情也很怪异,他似自语又似自叹道:“若非亲见,又有谁能信此子便是我谢家第一忌惮之人!”谢湉诧异地回头,惊呼道:“第一忌惮之人?是他?”谢宜苦笑一声,随即正色道:“他是真正出色的谋士,我谢家这一代恐怕是没有人能超过他了。”谢湉仰头看着谢宜,还没有从极度诧异中回过神来。谢宜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如果我们家有一天在这场角逐中失败了,甚至衰亡了,必是此人手笔!蓓卿,你要知道,我们这次来邃京,无论如何是回不去了,也许除了你!”谢湉不解,懵懂地看着谢宜,略略蹙起眉头。谢宜淡淡道:“我们谢家这一代就你一个女孩,大哥总得为谢家留点骨血。何况以你的个性,我再怎么教你,你也无法成为我期望中的谋士的。”谢湉心里一阵发冷,她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小叔叔会说这些话,只是颤声问道:“我们和他是对头,是吗?”谢宜陷入了沉思中,没有听到她的问话,谢湉握紧拳头,试图把脑海中关于那少年的念头全部压下去。她心中突然难受得很,垂下眼睑,谢宜却长长吁了口气,拍拍谢湉的肩道:“别跟任何人说我们今天碰到了他。”他看着谢湉,眼眸亮亮的,意味深长道:“蓓卿,如我们这样大家族的子弟,总是要先为家族利益考虑的,甚至我们自己,也是随时可以为家族而不惜自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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