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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其二、其三 ...

  •   牛车靠近河东道与京畿道交界,远远已瞧得见关门。

      张却却一路沉默,此时蓦地开口:“郎君找个隐蔽处所放奴下车罢。”

      “为何?”

      “奴虽有过所,却不应借此道入京,不好牵连郎君。”

      这事若被关门衙役发现,这小娘子可是要吃牢饭的。阿存抽了口气。

      裴要声调依然温而稳:“下车后娘子欲何如?”

      “总有法子的。”

      “纵使过了这关,至下一道关门,娘子又要如何应对?”

      张却却抬眸看裴要,似乎有些着恼:“奴自有办法,不需郎君费心。”

      “既是同路,娘子不如随某共入长安,”裴要坦然提议,“某此行本带了一名婢子,却在安邑置办口粮时逃了,过所尚未改写……”

      张却却一怔,抱紧了怀中包袱:“萍水相逢,郎君盛情奴消受不起。”顿了顿,她黑漆漆的眼里浮现善意的嘲弄:“况且……郎君便不怕奴暗藏祸心?”

      裴要宽容地笑:“包藏祸心之人岂会主动点破?”

      他生得消瘦,一身青袍素淡平和,笑起来却如春风过境,惊得人心头万树花开。

      张却却嘴唇翕动,似是还欲推拒。

      裴要便望着她又补一句:“若有人分明身无余粮,却供素饼一枚于佛前,以报蔽雨之恩,某窃以为……此人必善。”

      “郎君此言差矣,”张却却涩然而笑,不多做解释,“然,郎君一番美意,奴亦不可辜负。郎君大恩,奴……”

      “关门已近,”裴要一抬手止住她下拜,“之后再多言不迟。”

      张却却手脚麻利,将包袱往阿存怀里一推,抬手将璞头拆了,满头乌发顿时披散而下。她十指翻飞,结了个双丫髻,蹬了草鞋膝行向后,向裴要歪头一笑:“如此可好?”

      阿存目瞪口呆,得了主人眼色,只得起身去,哎哟一声:“娘子你这包袱好沉。”

      “奴本教坊中人,善拨阮。”

      瞧轮廓,包袱中确是件乐器。

      裴要依旧没有多问,只冲阿存道:“备好银钱。”

      说话间牛车已驶入关卡门洞。查关的衙役神气活现,阿存嬉皮笑脸地与他寒暄,不动声色地塞一小挂铜钱塞进对方袖子里。衙役顿时眉开眼笑,仔细核对了过所上所书的人数,便挥挥手放行。

      却却垂眉低目,直到牛车将关门远远甩在了天际,才拜伏言谢:“郎君大恩,奴无以为报。”

      “举手之劳尔,娘子毋须挂怀。”

      “郎君唤奴却却便可。”

      裴要默了片刻,才道:“前方便是村驿,此去上京尚有两日路程,娘子忍忍便好。”

      竟依旧不改口。

      张却却纳罕地盯他一眼,安静地垂下头去。

      “郎君欸,待会儿住店……”阿存压低了声音,眉毛鬼鬼祟祟地揪起来。

      却却耳力好,抬首泰然答:“为避人耳目,奴自是要随侍裴家郎君的。”

      阿存支支吾吾了片刻,瞥却却一眼,脸突然涨得通红:“随、随侍?”

      裴要难得板起脸,用袖子扫小厮一记:“够了。”

      “郎君乃君子,奴自是放心。”张却却一改此前寡言之态,仿佛故意惹裴要窘迫。

      裴要撩了车帘往外望,没答话。

      却却便笑了。笑这事大约是教坊中人的拿手绝活;哪怕不合时宜,她也笑得烂漫迷人,自带睥睨之气。

      若傅粉点了花钿,细细描了面靥,再画上城中时兴的眉毛样式,最后染出唇瓣一点红,张却却虽未必能倾国,迷阳城、惑下蔡倒轻而易举。

      “却却家乡何地?”阿存终于不窘了。

      “奴三岁便入京畿,不知耶娘姓名,何谈家乡。”张却却似乎满不在乎。

      阿存便尴尬地默了片刻:“是我唐突了,却却莫怪,莫怪!”

      “又非不可说之事,何来唐突?”却却噗嗤一笑,“小郎君可休要可怜奴,奴虽卑贱,还有些傲气。”

      “绝无此意!”阿存忙不迭摆手。

      却却一笑置之。

      裴要单手撑着额角靠在车壁上,眉眼微垂,神色宁定。阿存见状也收声不语,唯恐扰了主人清梦。

      一阵风带得车帘向外鼓起,行道畔松柏树影晃动,照得裴要侧颜光影迭变。

      张却却清晰瞧见,他虽然目光微垂,眼却是睁着的。

      察觉了她的视线,裴要索性阖目。

      “却却,有何好笑?”阿存问。

      “无他。”

      日落前一行人终于抵达村驿。

      简单用过汤饼,裴要一行人在驿中住下。

      “那两个贼子还真是目中无人,也不说一声就跑没影了!”阿存骂骂咧咧地为裴要拉开纸隔门,却却抱着包袱自然而然地跟进来,笑笑地接话:

      “小郎君心有不甘,便去追好了,奴在这伺候着裴郎君。”

      “这……”阿存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打量主人脸色。

      裴要环顾四周,小室另一侧与缘廊连通,以竹簾隔开。他轻咳一声:“好在此处有两床被褥,阿存,你还是到外间守着。”

      阿存嘴里应着,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经过却却身边时郑重其事:“我可就在外头!”

      却却噗嗤一笑,没搭理他。

      隔扇阖上,灯火清晰照出另一头寸步不离的身影。张却却懒懒回头,柔声问:“郎君要听阮否?”

      裴要回头,神情平和:“善。”

      却却便从包裹中取出阮琴,在胡床上坐下。她指拈拨子,一下下调音,抬头向裴要晏然而笑:“郎君可有想听的曲子?”

      裴要立在原地没动:“随娘子定夺。”

      却却撅起嘴,眼波流转:“奴会弹的曲子多矣,况既是为郎君而弹,自然要挑郎君心喜之曲。”

      竹簾外纸灯笼的烛火将裴要的影子拖得老长,随风颤颤巍巍。他叹了口气,倒好像是这叹息将影子吹皱:“某不通舞乐……”

      这回轮到却却叹气,她拨子一挑,浅唱起来:“夜夜挂长钩,朝朝望楚楼。可怜孤月夜,沧照客心愁……”

      秋夜静穆,裴要在竹簾前站了片刻,觉得有些凉。

      时刻不早,外间宵禁,火烛价贵,院子对面却也亮着,倒像是被却却的声音所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乐声戛然而止。

      裴要缓缓回身,往前踱了半步:“夜了,娘子旅途劳顿,早些歇息。”

      却却将阮琴一搁,蹬开草鞋,直走到裴要面前。

      他想退,却又疑心对方会跟紧过来。愈靠近缘廊地上越凉,他倒不好再向后让。

      “郎君甚好,我心悦之。”张却却低声念,指尖在裴要胸口外袍上点了点。

      “却却,”这是他头回唤她名字,口气很沉,只是一瞬,他又客气起来,“娘子非池中物,休要轻贱己身。”

      却却哧地一笑:“奴非良籍,教坊子本轻贱,郎君此言捧杀我也。”

      “娘子谈吐、气度、胆识无不过人,纵是教坊中人,亦出入于高堂之上,非某所能染指。”裴要克制地拧起眉头,吐出的字句也严厉起来,“某今日所为皆随心所至,未有求报之念,娘子切勿拘泥于报恩之说。”

      却却看了他片刻,垂睫哑声说:“若奴并非为报恩,郎君又何如?”

      裴要一怔,随即温言劝:“此处风大露重……”

      “奴本死囚徒,去岁冬与他人共二百九十得圣人亲录于案,得以归家一载,至秋末就刑。”

      见裴要惊愕不语,却却的笑便苦涩起来。她向后退了半步:“奴此生恣肆过活,纵是失手致人于死地,不平事亦唯有一件。”

      裴要渐渐宁定下来。他重新审视眼前人,眼中有讶异,更有难以抑制的痛惜。她上京践诺,竟是赴死!更古怪的是,明知道却却手沾人命,裴要竟不觉得厌弃。

      “奴此前确出入于王孙高堂,然王孙视奴如玩物,绝非良人……”却却又是一笑,“萍水相逢,郎君尤待奴如此,奴心甚喜。得遇良人,亦不枉奴来世间走过一遭。”

      裴要闭眼:“某非良人。”

      却却静静看了他片刻:“如此。”

      她向后缓缓退,转过身去,影子映在隔扇上,孤零零的。不知什么时候,阿存已然离开。

      又一道影子骤然近了。

      却却只觉得缺胯袍窄袖被轻轻拉住,她一挣便会脱开。

      “却却……”裴要嗓音发颤,“某无大才,无大志,此番以生徒之身入京,但求以明经科谋一闲职,孝敬老母,碌碌终老。某非却却良人,然……”

      她极慢极慢地回头看他,眼中晶莹。

      “然窈窕淑女,寤寐思服。某非襄王,怎敢窥探神女之姿……”

      “奴愚钝,不通文字,”却却忽然笑开了,“然郎君亦心悦奴。”

      裴要窘迫起来:“某……”

      “奴乃将死之人,”张却却将竹簾后的布障子放下,俯身凑在灯笼边,抬脸向裴要一笑,“裴郎?”

      裴要终究还是迎了过去。

      她将他按进被褥,跨上来,俯身向他凑近,眼神幽幽如萤火闪烁。

      “子约,”裴要突地颠倒上下,“名要,字子约。”

      “子约。”她柔声应,嗓音带喘。

      夜游巫山,云雨翻覆,如堕梦中。

      梦中所言皆为虚妄,梦中所吐尽是真言。

      “却却,不践诺……不赴死,可好?”

      “喏。”

      “却却,嫁我可好?”

      “喏。”

      “却却……”

      ……

      金鸡唱白,晨曦已至。

      起身穿衣,裴要突然问:“却却,你杀的何人?”

      “绿珠,同为教坊女,善吹箫。”张却却答得慵懒,“她偷奴一把梳背,反栽赃奴,奴气不过,便将她一推,”

      她顿住,纤纤五指一甩:“哪知绿珠滚下石阶,竟那般摔死了。”

      “你不后悔?”

      “后悔有何用?”

      裴要默了片刻:“今上圣明,倘若大赦……”

      却却打断他:“平白多一载可活,奴已知足。”她咬着指尖哧哧笑:“奴无家可归,那有司便随意编了个处所打发。来回上京,奴所至之处皆从所未至,所见亦从所未见,今又遇良人,奴此生无憾。”

      裴要无话可说,只得温言转开话茬:“去秋末尚有几日……”

      “不必拖延,奴今日便上路入京。”

      心头蹿起股无名火,裴要别开脸:“如此。”

      “郎君莫恼,”却却柔声道,扯了扯他衣袖,“露水姻缘不过如此。倘使奴不死,良贱不婚,奴与郎君亦有缘无分。”

      这究竟是精明市侩,还是看得太透,他遇见张却却太晚,无从得知。

      望着她的笑脸,裴要只得沉默。

      一大早出发,阿存腆着脸打量主人和却却,两人尽皆神色平静,整路寡言少语。

      这一日万里清秋,苍空风卷云舒,秋阳漏过枯枝如洒金。牛车驶入长安城内,阿存好奇地掀开车帘往外看,满目屋瓦,人声鼎沸。

      却却揪着包袱的手指收紧又松开。她粲然而笑:“在此处停车便好。”

      裴要送到车下。

      “郎君生得到底还是太迟了,”张却却倏地冒出一句,“若生得早些,再早些入京,郎君便能见着奴盛妆拨阮了。”

      裴要垂眸一笑:“是某来迟了。”

      有世家子打马疾驰而过,裴要护着她挨到街边。

      却却弯弯眼角:“子约,就此别过,愿君得偿所愿,一生安乐。”

      “却却,珍重。”

      言尽于此,再盘桓不去只显得尴尬。裴要无可奈何地松开手。

      张却却遥遥向阿存颔首,而后冲着裴要又是一笑,潇洒地转身离去,步入上京密仄里坊中。

      回到车上阿存才发觉,隐囊下藏了一挂铜钱,不多不少。

      此后,裴要再未与张却却谋面。

      ※

      贞观六年十二月辛未,上亲录囚徒,归死罪者二百九十人于家,令明年秋末就刑。其后应期毕至,诏悉原之。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张却却唱词出自《铜官窑瓷器题诗》。
    文末出自《旧唐书》唐太宗本纪,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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