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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朝春尽 ...

  •   1950年春末夏初,长沙城已经是暖日融融了。乱世初定,街道上的人影匆匆,使这个城市又显出别样的生机。我不由地放慢脚步,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城市,心在这一刻渐渐平静下来。这就是他的故乡了。
      脱掉厚厚的外套,我小心地检查了外套口袋并将它贴向身体的一侧,口袋里一个小像盒静静地躺在那里。按照心中清晰的地址,我开始找人打听。那时正是百废待兴,我只身一人要找一辆车并不容易。好在我还是搭上了一辆去那个县城的驴车。
      那县城离市城不远,听赶车的人说半日多就可到达。看那人一副庄稼汉子的打扮,可衣着整洁,还有自己的驴车,我猜想他家境尚可。经过几句闲谈后,果不其然。
      “你这是去寻人还是办事啊?”那人操着浓浓的乡音问道。
      我见他十分朴实,告诉他也无妨。“算寻人也算办事,为了完成一个挚友的心愿。”
      那人也没接着问下去,毕竟是陌生人,我们并未做过多交谈,他便专心赶他的车,我心中作着稍后的打算。心中有了设想后,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激动起来,二十几年的时光和战火,她,还活着吗?
      驴车驶出了市城,道路两旁开始出现大片的田野。阳光披在身上,我和周围的草木一起感受着它的温度,嗅着来自青草和土地的芳香,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显得很美,像极了一个娴静的娉婷少女。
      也是这样的阳光,我仿佛回到了那年第一次遇见他的场景。可那天的阳光并不像这般温柔可人,我能感受到汗水淌过我的脖颈,被汗水淌过的地方经太阳一晒传来一丝刺痒,使得我更加浮躁,抑或是恐惧。
      1926年的上海,怀里的手枪既熟悉又陌生,我的目标还没有出现。
      那是我第一次执行任务,上面说今天会有个人配合我,但我事先并不知道他的信息。在近两个小时的潜伏后,目标的轿车停在了饭店门口,我明白就是要抓紧他下车的那一刻,否则进了饭店就麻烦了。
      我举起枪,扣动扳机,枪声在街上传开。
      我看到那人倒下,可那一枪因些许的犹豫失了准头,他周围顿时围满了保镖。我暴露了,上面说的人还没有出现。我的大脑急速运转,决定先撤。身后陆续传来枪声,我不能回头,只能让风在耳边呼啸,作着与死神的赛跑。
      由于事先已经研究过路线,我脱掉外套,戴上帽子,进了一条小巷。这时一个黑影拿着一块怀表挡住了我的去路,我认得那怀表是上面说的凭证。
      “这条路很快就会被找到,跟在我后面。”他的衣服是黑色的,衣角有一圈深色的印记,是血迹。我们沿原路返回,期间与那些人几乎擦肩而过,我不得不佩服起前面的人来。
      那时我并不知道以后的岁月里他将是我的挚友,但冷峻外表下利落的手段,让初出茅庐的我不得不佩服。
      他是刚调到上海的,本事一流。说是教官派来给学员们当范本的也不为过。但我总觉得以他的本事还是有些大材小用了,除非,有什么大事要在上海发生了。这一切也只是我的猜测,我不会问他。
      他沉默寡言,却不是不近人情。当他把你当做朋友,就不在意付出,这是真的,在之后的多次合作证明了这一点。
      日子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我们的住处相隔不远,他做什么也不怎么避讳我,于是我发现他总是随身携带着一个小像盒,古铜色的链子,方形的小盒子显得十分古朴,许是长久地放在手中揣摩,小像盒看起来很光滑。但他从未在人前打开过。
      我们搭档得十分默契,他不说的事我也不问,即使我十分好奇,比如那个小像盒。
      可有一天,他却主动与我说起了他的往事。许是夜色将他的心防融化了,许是人心中不能背负太多的情感,我很幸运地成为了他的倾诉者。
      驴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你坐稳喽,过了前面的路口,一会儿得路可能都比较颠簸。”那人好心地提醒我。
      我报以一笑,看着驴车慢慢驶入另一条道。我们在一座座小山坡中穿行,阳光忽明忽暗,忽然山坡上出现的一片片红色吸引了我的注意,是大片的凌霄花。
      “我在广州见过凌霄花,没想到这儿也有,还开得这么好。”我不禁问起赶车的人来。
      “凌霄花?你说的是这山坡上的藤萝花吧,一会儿接近我们县城可还多着呢。”那人给我悠悠地解释道。
      我想起了凌霄花的民间传说,财主的女儿凌霄姑娘爱上了长工,最后两人双双殉情,凌霄姑娘便化成了凌霄花。我来到这里埋葬他的过去,上天让我遇上了凌霄花,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吗?
      那天夜晚,他打开了小像盒。在灯光的映衬下,我看到了一位柔美的女子小像,听到了他们的故事。
      他们自小相识,她是小姐,他却是长工的儿子。她的家庭在当地算得上富裕,家中兄弟众多却只得一个女儿,于是免不了对她宠爱些。
      1917年,他十七,她十五。家中待下人不薄,他也积极进取,学了些知识,又有远见。他深知门第的重要,于是决定出去闯荡。那年正是浩浩荡荡的护法运动,湖南首当其冲,他便投入了护法的洪流,为了她。
      乱世之中,她说愿意为他坚守,他也不负她所望,很快在军中崭露头角。他们一直互通书信。她的家人在无可奈何下答应让她等下去,如果故事就这样继续下去该多好?可天往往不随人愿,有人相中了他的沉稳机警,他只能调往情报局。而后的努力大有一番卧薪尝胆之意。
      1927年4月13日,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与他共事已有六个多月。
      那次的任务我没有一起去,当他回来的时候,我见他脸色略有些苍白,一种不详的预感生了出来。他只说了一句,“我可能有麻烦了。”
      可在我看来,这可不是个麻烦那么简单。由于他的疏忽,本来交于他逮捕的重要的共产党员全部逃脱。可这一切原本都不应发生,除非……
      “你是故意放他们走的?”我心中有了肯定的答案。
      他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日子,外面的动乱还在持续,上面却没有派给他任务,命他休息一段时间。我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了。
      一日中午,我去主任办公室交材料,那守卫与我很熟,便叫我替他一会儿,主任正在议事,要一会儿才能进去。我鬼使神差地靠近了内室门,竟隐约听到了他的名字和车站等字眼,但情势不容我细细探听。
      那天的天气很好,到了下午却风起云涌,转眼便是电闪雷鸣。想来无事,我便去找他,中午的事让我放不下心,谁知到了他的住处却不见人影。心中纳闷,便在门口等他。
      果然,约摸半个小时后他就回来了,淋得全身湿透。他看起来好像松了一口气,邀我进门。
      “你刚才去哪儿了?”我问道。
      “车站。”
      我心头一跳,“去车站干什么?”
      他笑了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上面交给了我一个任务,算是个考验,我估计这一页就算是翻过去了。”
      “成了?”
      “嗯。”
      雷雨笼罩着大地,空气都凝结了一般。
      “成了就好,上面对你应该还是信任的。”既然这样,大概中午也是这件事,我的心放了下来。
      他把头转向窗外,手里攥着那个小像盒。“只不过我觉得有些异常顺利,就像是等着我的一般。”他略微沉吟,“而且,对方是个女人。”
      这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是送信的。
      我去开门,“这么大的雨怎么还来送信?”
      那送信的身上也淋了个透,“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本来这是您的急件,早上就该给您送来的,让我给耽搁了。”我们本不是锱铢必较之人,便挥挥手让信差走了。
      我把信递给他,见他接信时脸上闪过异样的神采。便问道,“是她的信吧?”
      他笑而不语。
      “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也休息吧。”
      半夜时分,我感觉有人进了我的房间,我警觉地摸出了枪却听到了他的声音。
      “是我。”他的声音很沙哑,在黑暗中更透着疲惫。
      “什么事?”
      他将一个鼓鼓的信封塞到我手里,转身便离开了。“好好保管,明日再看。”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办了。一夜未眠,好不容易熬到黎明,我打开信封,一个小像盒掉了出来,是他那个从不离身的小像盒!
      里面还有一封信,“我早知上面不会那么容易放过我,昨夜的任务便是对我的惩罚,让我亲手杀了我最重要的人来验明忠心。我信你值得托付,请你代我保管这个小像盒。我会为她报仇,如果成功,我会设法联系你取回,如果失败,请替我保管,有朝一日带回我们的家乡。我的下场便是证明,如有机会,逃离这个基地。”
      短短的一封信,信纸上破了很多地方。我心里像有人在打鼓一般,我决定先到他的住处。已经人去楼空了,还好来得早,他的住处还没有没搜过。桌上是一封信,我的手在颤抖。拿起信,上面大概写道她的家人再次逼婚,她决定坐火车到上海来找他。到达日期昨日中午!最后一行写着秀气的八个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我将信收入怀中,当我来到基地,便看到了他的尸体。他就那样被挂那儿示众,作为刺杀失败的叛徒。
      我不能为他收尸,但我设法找到了她的尸体,那日中午听到的谈话一直让我疑窦丛生,一个大胆的想法让我惊魂不定,只待掀开尸布的那一刻才能验证。我将布掀开,看了很久,确定,这具尸体并不是小像盒上的她。
      一切疑团都解开了,可为时已晚。
      那日那封迟到的信是真的,但有人拆过他的信。组织上知道后要他杀了她验明忠心,但天意弄人,信差将信送晚了,从湖南来的火车也晚了。
      他收到信完全乱了分寸,大雨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笃定地认为那个被他远程瞄准的女子就是她。
      我想如果她没死,也许我可以试着到车站找她,可最后都无疾而终。
      两年后,我设法逃离了控制。二十几年来,我一直我没忘记他的遗愿,甚至还抱有一丝希望,也许她没等到他就回了湖南,也许她还活着,那我就将这小像盒交还与他。
      我望着那些凌霄花不禁叹了口气,那人以为我是累了,便说道,“快了,过了前面的路口就到了。”
      我抬头一看,果然日已西斜。前面稀稀拉拉地开始出现房屋,我决定先找个地方住下,明早便打听她的事。
      黄昏的风透着冷意,慢慢地,驴车就要到县城的街道入口了,路的尽头站着一个孤独的影子。等近了,我们从她身经过,发现她是一个老妇,手里拿着一把凌霄花,已经是白发苍苍,白发与手中的红花格格不入。她形容枯槁,眼睛望着远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不等我问,那人便给我解释起来。“那也算是个可怜人啊。”
      我低了低头,“是啊,可如今谁没有些心酸的事呢?”
      那人接着说道,“她家境本不错的,只是她是个情痴,当年失踪了一段时间,大概是为了一个男人。她家人苦寻无果,不料她却自己回来了,但一直未嫁,就一直等下去。前些年她家人要举家迁到湖北去,她却不愿意走,便一个人留下了,现如今看起来已有些神智不清了。”
      我心中一惊,话已脱口而出,“她叫什么?”
      “奉家的小女儿,奉何。”
      我忙拿出钱给那人,“麻烦你就在这儿停下罢。”
      我有些站立不稳地下了车,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小像盒,她还是望着远方。我千言万语堵在喉头,硬是憋湿了眼眶。只想起了一句诗。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朝春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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