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浴朱还》门前烟草

2、三云城篇（二）

　　爱慕之人突然来了，又突然走了。白诗桦这短短几个时辰内的心起起伏伏，现在看着热闹的街道，不禁有些失落。
　　打量着时间差不多，该到时候凤鸢姐登台了。白诗桦立刻掉头想回望江楼，却不料心不在焉而撞上了人。
　　恍惚之间，白诗桦只觉得手掌一疼，然后脑袋清晰了些。
　　“姑娘，你没事吧。”
　　一个低沉地声音传来，听起来到没多少关心，只是些撞倒了人之后的客气话罢。
　　“无碍。”白诗桦任由他扶起，之后手中竟被塞入了几两碎银子。
　　“在下有事在身，不便带姑娘寻医，这些碎银当做药费，告辞。”平淡的说完，然后那人就走了。
　　白诗桦也没追上去，看那人的样子便是不好惹的，自己又何必自找麻烦。只是看着手中的碎银，不由觉得好笑，想她堂堂白家大小姐，三云城首富的女儿，哪里被人塞过银子，而且还是几两碎银。简直就像在鄙视她一样！
　　心下也有几分疑惑，白诗桦自幼习武，虽说不精，也感知到了那人身上的戾气特别的浓烈。三云城虽然龙蛇混杂，但多是商人。这人，多半来者不善。不过仇杀这等事三云城也不是没有，所以白诗桦也没多在意。
　　之后她十分的后悔怎么没有多点心眼。
　　一刻之前，在三云城第一妓院的二楼最左边的房间。一男一女相邻而坐。此时刚距离美人舞跳完不久，房间里还有一桶水冒着腾腾热气。
　　“公子可真会挑时候，我这刚跳完身上还有些黏糊，怪难受的。”美人微微一笑，虽不倾国亦能倾城。
　　“我到不介意赏一场美人香浴。”
　　可我介意。花悦容脸上笑容满面，心里却有几分怨怼。这主子哪时候来不好，偏偏自己什么都准备好了，衣服都快脱了一半了才来，什么时候才能将一身黏腻洗去？
　　“公子今日为何有闲情逸致来这晓春阁？”
　　“想悦容，便来了。”
　　花悦容真想咬死他，平时怎么没见你来。
　　“不知悦容该如何为公子解这相思之苦。”
　　“用你平日拿手的来便是。”
　　“......主子，悦容敌不过你，别较劲了，成么？”花悦容觉得心好累，以前怎么跟了这么一个主子。她想时光倒流，她想重来。
　　“平日里无聊，难得来一趟，逗逗你也不错。”
　　混蛋！
　　“让你盯的云涧山匪徒，可有什么有用的消息。”
　　“并无特别的消息，你说那些匪徒也真是奇怪了，平时光抢劫一些人多的商队，抢了还给人留一半。本以为他们会打着义贼的名号，却又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自称为义贼。这伙贼人的心，真叫人看不透。”
　　“若是普通贼人，又怎么会让朝廷如此烦恼。如果他们真是义贼还好些，可什么也不说，让人不明白他们到底意图何在？”
　　“不说这些贼人，我发现了一件极有趣的事。”
　　能让看过世间奇事的花悦容说有趣的事，凌云深十分感兴趣。“说来听听。”
　　“俗语，有句话。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花悦容神秘一笑，“我发现的这有趣的不是事情，是一个人。她是天鸢戏班的头牌，名为凤鸢。正巧这人今天在望江楼有一场表演，与其听我说不如您亲自去看看。”
　　“好，我到要见识见识，能让花悦容说有趣的人，到底是怎一幅模样。”
　　“悦容还有事，就不送主子了。”
　　凌云深刚迈出门口，突然停住了，回头看向花悦容，“凌某人告辞，就不打扰姑娘沐浴了。”
　　然后花悦容就听见了一句，“穆林，我们走。”
　　穆林！
　　她急急忙忙跑到门边打开门，只看见凌云深离开的背影，和跟在他身后的陌生男人。
　　可恶，又骗我。
　　凌云深脚步轻快地走出晓春阁，“肖漠，你去打听一下望江楼在哪？”
　　“是。”肖漠应了一声，随手拦住一人。“敢问姑娘，望江楼在哪？”
　　“你要去望江楼？”
　　“是。”
　　“那就一起吧，正好我也要去。”
　　肖漠听到邀请，正要拒绝。后方主子的声音恰好传了过来，“那便一起吧。”
　　白诗桦听到声音微微一愣，眼珠子一转很快便将他们的关系理清。
　　她仔细打量着二人。刚才说话的那人站在不远处，一股贵气浑然天成。看这上来询问的人也不似一般奴仆，这二人身份估计挺高。
　　“这里离望江楼并不远，不过好戏即将开锣，”一想到凤鸢的剑舞，白诗桦就有些兴奋，“我们得快些，否则就错过了。”
　　“是什么名曲不成？”凌云深与白诗桦并行，肖漠跟在二人身后。
　　“......名曲怕是不足以形容。”凤鸢的独舞不是什么恢弘大气的曲目，也不怎么精致复杂。只一人一曲，简衣束发，却总能让人眼前一亮。
　　“哦？”凌云深心下好奇不已，有如此之高的评价，表演一定有过人之处。这趟出行看来真是收货颇丰。
　　“我不敢托大，但她的表演是我见过的所有曲目之中最为让人眼前一亮的。”
　　在望江楼的后院，有一块十分僻静的地方。
　　靳慧云听着从前院和围墙外传来的热闹而喧嚣的声音，越发的感到寂寞。她回想着自己在这个戏班里的一点一滴，脸上浮现了狰狞的笑。
　　靳慧云从小便在这个戏班里，算来已有整整十五年。她从小便和戏班里的人不对盘，无论她做什么都没有人会喜欢，无论她闯什么祸都不会有人理，连将她带回来的戏班老班主也对她冷冷淡淡，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她曾问过老班主为什么没有人喜欢她，然后她看见老班主的眼神瞬间变了。那是她第一次从老班主眼中看见除冷漠以外的眼神，却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因为那眼神让她害怕，她那时还不懂他眼里的含义，直觉感到恐惧。
　　靳慧云直到六年前才明白。那种愤恨的眼神以及彻骨的仇恨，还有充满全身的嫉妒。
　　作为一个普通的男人，恨不过杀父夺妻之恨。靳慧云是无意之中了解到，自己的父亲，夺了老班主的婚约者。老班主是恨自己的，靳慧云感觉得到，或许是自己太像父亲。
　　母亲因为生下自己筋疲力竭而死，父亲也在自己六岁的时候肺痨死了。
　　老班主为什么要将她带回来的原因，靳慧云一点都不关心。是为了缅怀自己最心爱的人也好，或是为了报复也罢。
　　靳慧云只是不甘心，他们凭什么将那些怨恨发泄在自己身上，既然他们不喜欢自己，那就全部杀掉好了。
　　她很快就去药铺买了足够量的砒霜，然后在戏班的饮食中下药。戏班并不富裕，饮食也不怎么好，肉类半个月也只有两三餐，量不多，但每个人都会去吃。
　　戏班的厨娘刚换过，对戏班里的恩怨了解不深，所以靳慧云提出帮忙的时候她没有拒绝。这让靳慧云下药简单了许多。
　　如果没有任昔耘，计划也算万无一失。
　　任昔耘是老班主的弟子，戏班之中的顶梁柱，也是靳慧云喜欢了两年的人。
　　原本任昔耘被老班主派去和一个交好的戏班里去磨练，按理说还要半年还要回来。这次回来是因为刚好那个戏班被请去晋州演出，路过三云城，就想着来看看。于是快马加鞭地回来了，向戏班请了假好多留几日。
　　他是赶在红烧肉端上来之前到了，而这时的红烧肉早已被下了大量的砒霜。
　　靳慧云借人有三急的借口从厨房抽身离开，原本想躲在饭堂角落看看那些人的死状，却意外看见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任昔耘。
　　看见坐在餐桌上的任昔耘，她一下子慌乱了。喜欢了任昔耘两年，她不会不了解任昔耘爱吃肉。她想回去将肉全部倒掉，但又舍不得这次机会，她受过了白眼受够了无视，她不想再过那种生活。可任昔耘在那，她爱了两年的人，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虽然那温暖在任何人看来都微不足道。
　　在靳慧云犹豫之间，红烧肉已经被端了上来。任昔耘一见红烧肉，眼睛都亮了，毫不犹豫地就拿筷子去夹。一见任昔耘的动作，靳慧云什么犹豫都没了，立马冲上去打落了任昔耘手中的筷子。
　　“不能吃。”一大波等待吃肉的人都不由得停下。有些人看是她，心里的厌恶感上来，不想理她，一口将肉吃了下去。
　　任昔耘愣了，皱了皱眉。“怎么了？”他的语调还算平静，四周的则多是谩骂之声。
　　“这肉，我，我......”正在靳慧云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时，不远处一个小伙突然从凳子上倒了下去，倒在地上身体一直抽搐，没多久就死了。
　　事情很快就弄清楚，老班主怒不可遏，差点当场打死靳慧云。最终官府带走了满身淤青的靳慧云，将其关入牢房，官府念在其有悔过之意，并在最后出声制止，免了死刑改判终身牢狱。
　　在她入狱三年后，定国大败赵国，朝廷宣布大赦天下。于是她被放出了牢狱。无处可去的她最后在戏班的附近游荡。这时的戏班已经大换血，老班主死了，任昔耘成了新班主，大部分老血液都散了，戏班里都是新血液，而且如今戏班变了个样。这也是她作为佣人多年却至今没有被人识破的原因，当然也离不开她刻意的隐藏。
　　作为一个原戏子，靳慧云有足够的能力骗过所有人。
　　这次她回来的目的，就是任昔耘。待在牢狱里的三年，靳慧云几乎将戏班里所有人都怨恨了一遍，唯独任昔耘，则是思念。虽然任昔耘在她入狱之时并没有帮她，入狱之后也只来看望过她一次，但显然这些并不足以泯灭心中的爱恋。
　　他就像她在绝望之中的最后一丝希望，她不愿丢弃，也绝不会丢弃。
　　然而，现实却给了她狠狠一巴掌。等到她出狱的时候，任昔耘已经娶了一个美娇娘。并将戏帮改名为天鸢。
　　如果她好心一点，说不定就会放弃任昔耘远走他乡。她发誓，她绝不可能让他们自由美满的过一生。绝不！
　　她作为佣人进入了戏班，躲着以前的那些人，一边暗暗筹划，就这样到了今天。
　　凤鸢是个美人，比三云城任何一个女人都美！她的美不仅仅因为她长得漂亮，还因为她虽然生为戏子却总是给人一股超凡脱俗的气息。就像大院里的深闺小姐，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
　　三云城的男子大多都倾心于她，即使她已嫁为人妇，也有很多人不甘心想要霸占她。而在这些人里，最不遮掩的就是三云城刘员外刘振明。
　　靳慧云将正好烧好的水送到凤鸢房间，好在她表演完后一回来就能沐浴。
　　凤鸢是个美人，却是个病美人。所以她在表演完后不会再前院待很久，总是早早就回房间洗漱后睡下。疲惫之后放松，这时多是没有防备的。而那时人大都聚集在前院，是下手的好时机。
　　突然间锣鼓喧天，靳慧云身处后院却也听得清晰得很。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你怎么不开门。”
　　“凭你的身手，还需要我给你开后门？”靳慧云不怕眼前的男人，即使他身上的戾气毫不遮掩。
　　刀旗皱起眉，他很不喜欢靳慧云。他行走江湖杀过很多人，向来手起刀落，做事一干二净，认识的人也都是直来直去。
　　他是在牢狱里见到靳慧云的，她的事他也听过。那时他就不喜欢这个人了，为人阴险还懦弱，一点担当都没有。悔过之意？那不过只是她想要活下来所做的戏罢了。
　　出狱之后，他就再没见过她。
　　他这次来，不过是因为他欠了刘振明一个人情罢了。刚见到她是倒是惊讶了一下，很快就将情绪收敛。还完人情他就和刘振明没关系了，不管靳慧云和刘振明是什么关系，和他都没关系。
　　“跟我来。”靳慧云的语气丝毫不客气。牢狱三年，她对刀旗也算知根知底了，这人虽然身上戾气重杀了不少人，却不怎么对老弱妇孺下手。
　　靳慧云将刀旗领到凤鸢的房间，把他藏在了书柜的后面。
　　任昔耘是个实实在在的戏子，读过书但不多。这里的藏书多是凤鸢的，靳慧云直到的时候在心里嗤笑了好一阵，作为一个戏子还附庸风雅。虽然并不清楚凤鸢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入了戏班，就是一个戏子罢了。
　　刀旗躲在书柜后面，靳慧云在准备些沐浴的物件。
　　前院这边，白诗桦带着凌云深、肖漠二人在锣鼓喧天之时踏进了望江楼的门。左看看右看看，真是一点位置都没有了，一大群人都是站着的。只能将就着找了个视野还算可以的地方。
　　凤鸢从帘子里出来，威风凛凛地大步走到台前，向个江湖人一样对台下的观众抱拳示意。
　　“还好还好，没有迟到。”从凤鸢出来的那一刻起，白诗桦眼中的光芒就没有弱下去过。
　　凌云深带着些好奇望向台上的人。
　　台上的人已经开始了她的表演，一招一式带着几许锋芒，却能在下一个化为巧劲，配合着柔软的身体，做出不可思议的旋转动作。然后劈、挑、砍、刺，动作行云流水。
　　花灯会上的灯多是红色的，望春楼里的也不例外。纵然楼里明灯众多，也敌不过白天。以至于凌云深看来很久的招式之后才明明确确的看了一眼她的脸。
　　眉眼眯起，眸光凌厉。原本的一丝浅笑不复存在。不过一瞬，凌云深又笑了，笑得更深更玩味。这就是花悦容说的有趣的人？真是，确实如此。
　　凤鸢舞了一段高难度的招式，白诗桦激动得抓住了身边凌云深的袖子。“太棒了，你看到了嘛，好厉害啊！”
　　凌云深笑笑，附和道，“恩，厉害。”
　　一边的肖漠看了看被白诗桦抓住的袖子，又看了看凌云深的脸色，然后平静地看回台上。
　　乐声抖转，原本还算和缓的调子一下子急促起来。随着乐曲的节奏，凤鸢的速度猛然加快，剑舞得呼呼生风，嘶鸣声清晰地传到了厅里的每个角落。剑身划过，留下道道白影。
　　凤鸢的招式确实快，普通人早已眼花缭乱。加上昏红的光，看得愈发的不真切。
　　只是空有招式和速度，却没有内力。凌云深和肖漠都看出来了。
　　舞剑的时间不长，最后从下而上的斜劈，左手收到了背后。而后上前抱拳致意。
　　戏班的人很多都有一些三脚猫，像凤鸢这样将剑舞得如此行云流水确是没有几个。这也是她成为天鸢戏班台柱子的理由。
　　四周响起鼓掌声。
　　等鼓掌声落下，白诗桦笑嘻嘻地转过来，“怎么样，天下一绝吧？”
　　“气质冷然，剑锋破空。可惜了，存于这一方小城。”
　　白诗桦叹了一声，“我也觉得凤鸢姐适合更大的舞台，但她一直都不肯离开三云城。有好多别城的人都花重金请她表演，她都拒绝了。”
　　凌云深深深看了台上的人一眼，微微一笑，心里有了一分打算。
　　“我想见见她，姑娘可否为我引荐？”
　　“恐怕不成，凤鸢姐不喜见人。”白诗桦立马推脱。不是她不愿意介绍，而是凤鸢姐实在怕生得很。杨千桦都是因为自己在她面前提得多了，才得到凤鸢姐的见面许可的。
　　“如此，真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