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漪辞》聆玦

1、月下灯

　　“今夜是八月十五了啊。”
　　宽松的道袍下一盏琉璃荷灯摇曳荡入江心，月轮憔悴昏昏暗暗燃起浅浅的涟漪，芦花似雪随着月光吹落。
　　“并无烟花，亦非春寒上元，你却宁可不赴我们的约却要在此处放荷花灯。”
　　“有这西江月陪着倒也不觉得寂寞。”
　　“哼。”
　　女子轻嗤，却也是半蹲下身子双掌合十阖上眼听着风随着莲花灯远去。
　　“你可知这莲花灯其实是种期盼，人们期盼这般虚弱的烛火能为亡魂照亮回归忘川的道路，陪伴心中所念之人走完最后一段路便能安心相忘于来世。”
　　似从前般静静相偎，直到莲花灯融入江水的暗处，就再也见不着了。
　　“为自己先放一盏莲花灯吗……就这么怕等会儿找不着去忘川的路吗？这不像是你平日所为。”
　　女子斜眼瞥向身边的道袍男子轻笑出声。
　　“怕吧……无论你我二人谁踏入忘川都是会怕吧。”
　　墨染似的眉目皱起在男子的脸上，原本那张雅致如画的俊脸在几年的香烛经纶间慢慢变了，变得像是抄经道人的无欲而干枯。
　　“谁知道呢……”
　　女子自顾自喃喃，斜视的目光收了回来，长身而起。
　　她的身后大半武林的高手云集于此地，火把兵戈层层叠叠举在半空之中，似是月夜乌云。
　　“不必回青漪峰了，在这儿交手便可。”
　　道人缓步跟在女子身后，滔滔水流声自青漪江畔灌入风中席卷在二人耳边。
　　“好。”
　　女子随口答道，想的却是从前，从前他们二人并不是这样行走在江畔水边吧。她总是低眉浅笑拉着他叙叙说着什么，但也总是落后他半个身位。
　　世间已无漠公子了。
　　而后，云集的武林高手们放缓了呼吸，当今天下武功最是登峰造极的二人相约今夜中秋满月苍茫之下一决生死。
　　而那名道人却再也没有踏上那座成就他一生辉煌的青漪峰，当所有人皆以为他就这样弃约逃走时，青漪阁的女阁主最终在山麓脚下青漪江江半腰的一处找到了男子，男子亲手推着一盏琉璃莲灯归于悠悠天地，而他却是终生都不愿在踏入这座山峰一步了。
　　不过，无妨。
　　女子不再继续前行，此处很是适合作为埋骨之地了，湛月剑在她手中轻吟着，二人间的距离已经拉开，没有风起云涌亦不需要雨幕连天，这场迟来了两年的生死之约就划开了他们的界线，她是正，他是邪，她是武林万人之上的阁主，他却是残弑江湖风雨的妖道。
　　世间已无漠公子了。
　　两年前这般的叹息早已湮没在所有人的喧嚣之中。
　　而如今江畔的二人已经似荒草般寂静，没有再多说上一句，气海中内息就鼓荡起来。
　　湛月剑溟濛上青漪辞的内力，女阁主轻轻的笑，笑靥却冷如空中圆月，满盈之余留下着深深的裂纹。这是从他那里偷来的武功，她很难忘记那日遭到众人背离时他冷漠如雪的表情在她展现出一身不弱于他的青漪辞内力时骤然大变，或许他是忘了，有着融汇百家精粹天资的她又怎会无法修习他的青漪辞呢。他们之间本就没有过信任，有的只有从前笑语盈盈的回忆罢了。
　　道人目不斜视端详着女阁主的脸蛋，很久以前他就想过身旁那名叫盼儿的书童在双十桃李年华后打扮起来会是怎般娇俏，所以他盼着她早早及笄出落成小家碧玉般的女孩儿，然而终是让他见着了，那日，她不再是一名守在他身边的唤作盼儿的小书童了，而是一位凌厉得过分的剑客和杀手，她的妆容淡雅却描着细长的眉，朱唇轻启言语似箭，这些都不再是他所期望的闺中女子的模样，鹤氅半掩着海棠色劲装，女子明媚的瞳也是这般冷笑，拔出他赠予的长剑。
　　风中芦花迁翩零落，湛月长剑与道袍的衣袖交击，而后江中月的倒影忽而半裂，秋季的烟波箭矢般倒射而出却又在砸向山麓前被剑势的柔劲化解，迭荡如半空之中一道苍色的江水。
　　观战的众人尽力看去却始终算不清两人究竟交手几式又怎样化解对手的杀招的，美如画卷，这便是武林巅峰的功力吗，只是所有人都明白在这样的绝美景致下没有一人敢于保证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唯能感觉那截骨入髓的寒冷。
　　青漪阁主挥剑曼舞，她的心也是这般的锋锐寒冷，那个男人至今也没有施展青漪辞内力，而玄门道宗的心法竟被他运用出至高的水准，可笑可叹的是煌煌正宗的古派心法却是在这名鲜血染成的妖道手中大放异彩，而伴随着他成名的青漪辞与撷雨软剑却并没有出鞘。公子啊，盼儿期盼着最后能与最初的您诉别离殇，万望您千万不要绝了盼儿最后一次的撒娇呢。
　　道人的招式风朗月清，玄门道宗的心法与其说是武学不如说更像是长生修养，只是小半时辰的坚持下他也是很累了，谁曾想那个横扫武林的漠公子居然会疲于防御青漪辞的剑气，天下没人敢于正面硬抗大成的青漪剑气，纵使是最后一位季家嫡子也在清俊如明月的长剑下小步退后。
　　芦花瑟瑟，卷叠着江与月、山麓与天空，青漪辞十层功力之下涤荡而出的青漪剑赋挽着夜风呼啸而起，一剑之威却令道人不得不轻身点着下落的芦花飘忽于半空，然，下一刻他又抵不住四溅的剑气，踏足于江浪之上折身回去岸边，堪堪站稳，甫一看去却是发觉道袍的双袖寸寸断开，一线血痕自并拢的剑指虎口蜿蜒淌下。
　　道人默然，烟波苍茫藐视众生般俯身于江面，这风这月皆是剑招，而他就如一盏将灭之际的琉璃莲灯摇曳着被纯白如风月的江上烟波所淹没。
　　空灵超然的剑术并不少见，只是眼前的青漪剑赋却是他一生仅见的谪仙之剑，超脱尘世的剑卷着劈山裂江般的天威却提袖画眉般拂面而来，退无可退地湮没了俗世之人的心灵，当真是值得赞颂的一剑。
　　道人心中轻叹，他不知曾经的自己也是否挥出过这般绝伦的青漪剑赋。
　　女子提剑横起，修长的指拎着古檀的剑柄抚琴般轻描淡写，微微的笑始终勾在她的唇角，她知道那个男子是不会这么快败下来的，而她也知道玄宗道门的心法已然后继无力了，那么，他唯有破道而出，大恶大善皆是无法温养那个人的，一直以来关押在心底深处的那位漠公子可否向这世间最后一次地道别呢？
　　她与他从来都是知道的……
　　烟波凝聚缠绕，如盘虬的龙形腾空而起，江畔似骤雨迭至、空濛涤尘，烟雨却是剑气的囚笼，只身于雨幕下女子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长剑轻颤如纸伞护住那一方小小的天地，而半空的苍色江水间两股不相上下的青漪辞内力相互交织吞噬着。
　　骤雨来袭，观战的一众武林高手却是急急后撤，宣誓着撷雨出剑的招式曾是整个武林的噩梦，而青漪阁女阁主将手中长剑直直点出，这一招来的平平无奇，却令横隔在烟波另一头的男子也只得提剑刺出。
　　软剑绕上长剑后，两人交织而过，一个无声地擦肩却像是跋涉过亘古岁月的离别，短暂的依肩小憩后温存渐凉，有人悄然抵住爱恋的门扉，最深最沉的初见与无垠江面渐行渐远的掌中孤灯，曾经仰视过没有了你的雨季在时光里枯萎，请原谅我，也请离开我，只因我们输给了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