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秦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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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宫的城门在落日中次第而闭，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在沉重的门闼间，天慢慢地，慢慢地暗下来，九毫之外，风起于萍末。
师傅说，在宫门外的风是惠风，到了大胤宫就成了厉风。它们穿过刀剑，穿过铁盾，穿过甲盔森严，穿过冷宫，穿过极殿，穿过我父皇以及群臣阴晴不定的脸，当它到达我身边，已经是寒气袭人。我对师傅的话深信不疑。虽然宫人们都告诉我那只是夜凉，夜露降下来了，久留不宜，请公主回鸾。
已到掌灯时分。我就这样凝望着天空几个时辰不动，那一片阴云始终罩在我的头顶。而夜空仿佛一张空白的纸页，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地。你们看见了么，那是我的脸。我对着四下呼喊，宫人们提着灯笼一字排开，我清晰的在那张纸上看见我的眼睛，黑深不测，像极了父皇，却不像是我的。
公主看见了什么？宫人们惶恐的问，我看着他们低伏着身子，像老鼠对猫一样唯唯诺诺，我心生厌恶，忽然兴起吓唬他们的念头。我看见了父皇，我说，我看见父皇的眼睛被一双手剜了出来，我看见鲜血如同潮水一般漫过他的脸庞，我看见母后寝宫里的三尺白菱，它们在房梁上飘动着仿佛一条噬人的蛇，你们看见了母后摇晃的双脚么，五福捧寿的绣舄在挣扎中滑落，她涂着蔻丹戴着护甲的手指死死的扣住白菱的环套，一如那环套死死的扼住她的咽喉………我说着忽然激动起来，“亡，亡，亡，你们听见丧钟了么，那是为大胤帝国敲响的，你们都没听到，你们都是聋子，只有我听见了丧钟，大胤帝国就要亡了，要亡了！！”
奴婢们个个脸色发青，吓得跪倒一片，我看见他们磕头如蒜，却听不见他们在念叨些什么，我沉溺在自己方才一番大胆而疯狂的设想里，然后我的眼泪奔涌而出，我仿佛真的见到大胤帝国在一片火海中坍塌，我的帝姬生涯同样葬送在那片火海里，接下来，我一个人席天幕地，四下荒凉。那么我该往何处去？我如梦呓般的说。
最后是师傅赶来把我从钟楼上抱走的，据他后来形容，当时我就像疯子一样站在楼台上又哭又笑，大声说着只有我自己才懂得的话。他一面说着一面模仿着我当时的狂态，逗得我格格笑个不停。笑够了，闹够了，师傅忽然停下来，眼睛直视着我说，你知道那批宫人后来如何了么？我先是略一怔忪，随即才明白他指的是那天观看我独幕戏的观众们。我不禁饶有兴趣，他们也觉得很有趣么？还是，他们觉得我是疯子？
没有，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师傅清晰而响亮的回答我，我觉得他的眼睛扎在我身上有如针刺。因为死人是永远也不会再说话的，如果公主想知道他们的想法，只好百年之后亲自去九泉下问个清楚了。
死了？你是说他们都死了？为什么？我跌坐下来，大胤宫内的厉风再度袭来，师傅解下夹衣给我披上。看着我环抱着双臂，意兴萧瑟，他却平静如常，因为他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知道得太多，就要死。这是大胤宫生存的法则。即使你贵为公主，也不能违背它。
知道得太多，就要死？我仰起脸看他，师傅的脸在厉风中青如瓷，薄如罄。那么我是不是也知道得太多，我跟随师傅习艺多年，师傅岂非比我知道得更多，为什么师傅不死，我也不死？
师傅抱起我，挑开被风吹得贴在我脸颊的一缕头发，声音忽显茫远，你是公主，要记得你的言行关心着别人的生死，一个国家要运行，制度要规范，总不能事事都顺着你的意思来。师傅和我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他看着远方，从承露宫往下去，半壁江山在眼前铺展开来-----------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是何等秀美壮观，但我知道师傅看见的并不是大胤帝国的基业千秋万代连绵不绝。我在他的目光里读出了和我一样的阴郁，于是我确信他也看见了那一片令大胤亡国的乌云。
青涟是自我幼年起就陪在我身边的伴读侍女。
在我八岁的一个清晨，母后带我去淳和宫挑选一批新选出来的侍从，我牵着母后的手，提着沉重华贵的宫装在那些跪伏在地上的少年少女中穿梭。他们都同我一般年龄，却要对我伏首叩拜，我最初是不习惯这些礼仪的。我想让他们都平身，陪我去玩皮影戏。但是母后用她严厉的目光制止了我。她坐在正宫的宝座上，攥紧我的手以防止我不按照规矩行事。
这些人都是你的奴婢，你是他们的主人。你是天，他们是地，你勿须对他们客气，更不能和他们平起平座，那样做，会损害到皇家的颜面和体制的规范，你是公主，是帝姬，整个大胤帝国除了父皇和母后，你是最尊贵的，千万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经过母亲一番冗长烦琐的教导，我已经不耐烦去对待这群新来的奴婢 ----------我烦躁的扯着身上的宫装，将头发上压着的沉重头面摔在地上，我在母后身下的地毯上哭闹打滚。我要去看皮影戏，我要看皇姐们新编排的愚公移山。
母后冷漠的坐在宝座上看着我哭得声嘶力竭，忽然她弯腰一把拉住我的后衣领把我提起来。你给我站好了。母亲的脸冷若冰霜语气不怒自威，你是公主，应当有个公主的样子。看来我应该告诉你的授学师傅一声，让你回去抄写女则五十遍。
我张大了嘴，又怒又急一时发不出声音。我站在门坎上眺望，看见夏吣宫上冉冉升起紫烟，就知道皇姐们的演出已经开始了，所有的热闹都离我远去，这一刻我无法同她们共襄盛举。事后就算是拿整个大胤国来弥补都安抚不了我的绝望。
我站在那里正思索着要怎样来表达我的绝望之情，是该上房揭瓦，还是把母后心爱的雪衣娘捉出来弄死。一个脆甜的童声忽然在我脚下响起。“公主陛下，这是您的簪子。”我低下头去，就看见一双白藕般细嫩的手臂和一对精巧的手掌--------掌心托着我的珊瑚头簪。
这正是我之前乱发脾气时揉落在地的。我端详着簪子在她掌心宁静精致的模样，顺着往上是一截雪玉般的脖子和乌鸦鸦的头发。你，抬起头来。我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并不关心我的簪子，只想看清她的面容。
听到我的命令后，她反而把头埋得更低，一直伏进尘土里去了。奴婢不敢。她说，奴婢一介平民岂敢直面帝姬之容。
我对她的话不以为然。我只想看她的脸，那簪子我也不要了，若她喜欢，大可自取。于是我走到阶下，扳起她的下巴仔细看去。那张脸上浅淡的五官与其他宫人并无二致，不是我希望中的模样，我也记不住她的脸，我感到索然乏味，于是很快又想起我的皮影戏，想起我错过的精彩，就全心全意地沉溺在我的悔恨怨愤中。只听到母后慈和的说，这个丫头眉目倒还清秀，也还知规知矩，不像是没经过世面的，那么，就把她留下给晴儿伴读，其他的，都遣到各个宫室粗使罢。
在那以后青涟就做了我的伴读侍女，地位跃然在其他宫人之上。那一年朝夕相处，春去冬来飞逝如烟。我在徽州宣纸上写下这句话，然后搁笔望向窗外。
又是一个雨天，我看着雨丝风片纷繁而下，觉得天也同我一样烦闷不安，授学师傅曾说过在长江以南的地方春日里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我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景象。我所知道的大胤宫的春天只消磨在一段梅雨时节里，棉絮一样厚重的阴云密密压着城顶，间或有闪电撕破它泄出一道精亮的光来。
四月里宫人们尤为繁忙，她们需要在偶有的几个晴日里将宫中的妃嫔们的绫罗绸缎以及陈年的藏书摊到阳光下晾晒，每到这个时候宫庭别院里都充满了小宫女们的欢言笑语。青涟陪着我穿梭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缎墙间，她高仰着下巴，板着脸孔在人群中傲然而立。两旁宫女赶紧噤声，纷纷避让开去，朝着我伏首行礼。
我对她们正在谈论的话题兴致高昂，青涟，我说，她们刚才讲的是暮妃和嫣妃？她们是怎么死的？
我疾步走到那一件在竹杆上飘舞的白裙前，拉住它蒙在脸上，我果然看到一片一片没有完全消褪的血色洇藏其间。这件衣服是嫣妃的？我微笑着问身后跪着的那些奴婢。你们刚才的故事可真好听，能不能再给我讲一遍。我父皇原来最宠幸的是她么？她被我母亲杀死了？
我的疑问层出不迭，回想着她们讲述的嫣妃在怀胎五月后被皇后赐一桶红花汤沐浴。她挣扎着被宫人们抬进桶里，那时她就穿着这条裙子，红花汤毫不留情的灌入她的子宫。那天夜里嫣妃就死去了，传说她死的时候身上的白裙被鲜血染透，没人敢去请御医，因为母亲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和人通奸所致。嫣妃死前已经神志不清，她只漠然的凝视着窗外的天空，如梦呓一般的说，陛下，大胤绝后了。
大胤宫里这样的旧事向来是密不可宣的，我看见奴婢们跪在地上身子颤动得如秋叶。青涟站在我身后严厉的询问，是谁在传开这样荒谬的无稽之谈的？她的目光如刀似剑，从她们脸上一一梭巡过去，最后落在一个着粉红衫子的小宫女身上。那个小宫女哭着用膝盖蹭到青涟脚下，攥紧了她的衣摆，姑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曾听尚衣房里张婆婆说过此事，一时好奇，才……她垂下头，泪水滴落进土里。我看着青涟冷冽的望定了她，半晌才缓缓道，这样的事我也做不了主，只好把你交到娘娘那，听候处置。
小宫女猛地抬起头，不要，我不要去娘娘那里，姑姑，您饶了我这一次吧，求求您了！她忽然发疯一样的朝宫门的方向跑去，早有几名侍卫上前截住她，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拖向母后所在的淳和宫。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秦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