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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再、两人的场合】 ...

  •   分别的半年时间里,蕊初无数次预想过自己将以何种方式回到宋家,主动或依从,无一例外,都一定要挽着宋箴的手,一道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如今她人在门内,手中空寂,心头失落,不争气地想念当时被迫离去时深烙眼底的一方背影。纵使决绝,聊胜于无!
      讪讪而笑,自知一段情,注定有一方会付出多一些。而蕊初甘之如饴!
      世人爱云近乡情怯,步步去向宋箴的厢房,蕊初走得稳当从容,足下无退却,一念顾往昔。
      情意从头,始于一场江南的秋雨。孤女无依,界亭容身,避一避这雨,掸落一身漂泊的风尘。听雨惹愁,望天嗟叹,自怜了身世,蕊初不禁苦笑,索性将野地凉亭权作自家,包袱里摸一枚香梨,就着檐下如注的水帘洗净,悠闲地吃果赏雨,自找快乐起来。
      恍惚听闻车马声急,不刻驰到亭前,住马停车,前后数人不由分说鱼贯奔进来,亭内立时显得拥挤。观来人倒是蓑衣雨伞皆备,无奈雨势太猛难以识清前路,天空隐隐还有沉闷的雷声滚过,安全起见总是停车躲雨更加保险。
      出门在外有太多的萍水相逢,因念际遇相似,蕊初便想先将自己胡乱摊在石桌上吹干的行李收一收,与人方便。但听得耳畔“唰”的一声,未及反应竟叫雨水甩了一身,下意识偏头看去,见是众人里一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正旁若无人大力挥甩着湿哒哒的雨伞。
      蕊初如何不恼?
      “呀,我说你倒是避着点儿人呐!瞧我这一头一脸的。”
      私心里善意地暗忖,男孩子难免莽撞,对方或许并非故意,因此蕊初言辞间固然嗔怨,语气并不重。
      想不到那边厢却是个横主,理屈还要压人一头,湿嗒嗒的伞随手搁在石桌上,故意蹭着蕊初的包袱,斜了一双白眼,朝檐下长凳努努嘴,盛气凌人道:“你,那边儿坐着去!”
      那边儿是亭檐,四围的栏杆可坐可靠,如此风疾雨骤,长凳全溅着雨水,不便随意落座。
      观其人锦衣美玉,肤白神傲,从头到脚都洋溢出一股有钱人家骄纵惯出来的蛮横霸道,活脱脱一个模板二世祖。女子孤身当警惕,远离是非,不过蕊初骨子里烈性,向来不欺软怕硬,更不服权贵。厌恶少年小小年纪成个祸害,偏不理他的颐指气使,眉紧唇平,毫不示弱地睨他一眼,劈手推落他的伞,又将包袱往身前拢一拢,大大方方在石凳上坐下,支个二郎腿,兀自啃吃手上的半颗香梨。
      少年目狰:“找打——”
      “住手,不许胡闹!”
      一声喝断,少年举起的拳头硬是僵在半空,未敢落下。瞟一眼声来处,更垂首,泱泱着站到一边。
      蕊初微侧首挑眉扫一眼挤在入口的那一群,两女三男共五人,居中者一身宝蓝绸衫,年纪约在二十中半,似是领事说话的。
      总记着阿爹说过的,识人相面先看额头,抬头纹多,那是笑的;眉心竖刻,那是愁的。蕊初见这青年岁数不大眉间壑深,不合时宜地猜想他究竟有何经历,才生这般苦难寂寥相?
      结果这苦难的人当先迈步上来,客客气气颔首欠身,给蕊初赔了个礼。
      “是在下疏于管教,适才二弟无礼,望姑娘海涵!”
      说话客气,举止更周到,一方巾帕跟着就递在蕊初眼前。
      爹又说过,出手不打笑脸人也是一种教养。蕊初想了想,遂笑笑,没去接帕子,反放下腿站起身,同样欠身一礼,客客气气道:“公子多礼了!出门在外谁没个不顺心,小口角揭过去便罢。今日老天作弄,同属沦落,这亭子又不是我家的,随缘,歇会儿,一道候它的笑脸儿。”
      说着话,顺首瞥见几人身上皆被打湿,男子她有心无力,女眷尚能嘘寒问暖,于是将包袱里几件幸存的干爽短衫翻出来递了过去。
      “布衣粗陋,莫嫌弃,将就披一披,先将贵府小姐湿衣换了吧!初秋,风凉,别作病了。”
      男子回头望了眼身后拘谨的少女,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蕊初的好意。
      自然要说:“多谢姑娘!”
      当然也回:“公子客气!”
      竟是相视而笑,彼此都生了亲近。
      日后常回味,蕊初想,大约这就叫注定。
      她未曾听宋箴讲过,其实他心里也以为,这无端的邂逅便是注定。
      奈何最终却违心地拗断缘分,将情放逐了百千里。挽留时候是他,决然时候亦是他,一字一句都狠狠记得,矛盾得好讽刺。
      挥不去的泪眼相问:“连个欲加之罪的说辞都不给,只说让我走。你心里,究竟拿我当什么?”
      “当什么?”宋箴冷眼冷声,“无非就是伙计,账房。我是你的东家,你是我雇来的佣工,用得着就留着,用不上了我便能叫你走。今日我用不上你这个账房,以后我也不是你的东家。懂了么?”
      不是东家,不是言说相伴余生的爱侣,什么都不是,各走各路,两不相干。
      只可同富贵,不能共患难。可宋箴只想给蕊初富贵,不要她患难。他舍不得!
      无叶无花无色,枯桠残枝莫折,提笔绘山水,点不下一蕊娇婀。踌躇间,墨汁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吧嗒,坠落下来,污了一纸的清白。
      宋箴愣愣地望着那片墨点,难改难续,颓然搁笔仰身靠进椅中,再画不下去。左手指间捻转,血珀石的珠子在指腹摩挲下泛出内敛的暗红色柔光。
      此枚南洋舶来的石料里挑拣下的独珠本当作残次,了不起也顶多拿去镶了发簪头饰,权作点缀。恰被在货行里核账的蕊初无意瞧见,两指捏起,对光现剔透,合了眼缘,既不入账,索性与管事讨了来。央师傅钻上孔,自去巧心穿了穗子盘好结,做成了挂饰,喜滋滋送给宋箴。
      “你那折扇连个扇面都不绘,又素又旧。便是你不喜张扬,可毕竟生意人,场面上多少要装点些,莫叫人瞧着小气寒酸。”
      宋箴将扇坠掂在手心里反反复复地瞧,心里头固然意外,到底还是欣喜更多。回到家头一件事,就把扇坠挂好了。
      此后寒暑几易,宋箴手上的折扇换过新的,扇坠只这一枚,便当人一样,都是宝贝。
      说巧也巧,正是蕊初离府的隔日,那坠绳儿居然酥了自行断去。宋箴并未命人重新穿起,只时时刻刻将珠子捏在手里把玩一般,从不离身。
      偶尔想起来,犹觉得好笑,十多年世事历练,自问已麻木地不去想良知是什么,恻隐又是何物。可聊起来,听蕊初无防备地道身世,虽含糊其辞,到底能明白,父母双逝,姑母家中寄人篱下,总非长久计。一时冲动出走而来,其实前无所往后无退路,身在异地怕固然有,不过更多地还是感觉余生彷徨,看不到确切的希望。
      宋箴听着,看着,猝不及防地提出:“来鄙府帮佣如何?”
      蕊初愣住,其他人也都目瞪口呆。
      可惜她摇头讪笑,只说:“小女就是一山村野丫头,家里头没教过规矩,恐怕学不来低声下气,辜负公子好意了。”
      “噢?”宋箴饶有兴致,“那不用低声下气的事有哪些?说几个听听。”
      蕊初果然就说:“好像我阿爹啊!替人管账的,跟数目字打交道,丁是丁卯是卯,不跟账本低下。”
      “别人家的帐,令尊能不虚与?”
      “能啊!账黑账白,不是账的是非,而是人心里的是非。我爹只求是,要他非可不容易呢!求非的人也不敢上门来请我爹做账。”
      “倒是难得!”
      “是难得,所以命短,没辙!”
      宋箴听出弦外之音:“令尊他——”
      蕊初便笑:“还好还好,到底是个善终!”
      轻巧一语带过,宋箴领会,不再细究。转了话锋,问她:“你也会做账?”
      “会啊!我自小跟爹学打算盘,账册上的来龙去脉我熟得很。”
      “那好!”
      忽见袍袖飞舞,蕊初眼前一花,低头看时石桌上已如同戏法大变般摆好一张算盘。摸一摸,居然还是石头做的,可沉可沉。随即就听宋箴信口念来,连串的数目字快速报出。蕊初也是应接伶俐,当下运指如飞拨起了算盘珠子。这临机的入货出荷另去运送途中的耗损,光听着就犯晕的一笔台账核销,顷刻就盘得清楚明白。
      蕊初将数目字报完,最后不忘半真半假地噱一噱宋箴:“这里头似乎漏了税负的支出呀!宋公子叫小女做暗账,我是怕得来!”
      宋箴黠笑:“忘了,回头填上。”
      “谁填?”
      “你呀!”
      “我随我爹,别的事好说,账本上可爱吹毛求疵。”
      “就怕你不吹。”
      蕊初眨眨眼,想一下,又问:“管饭?”
      “管。”
      “管住么?”
      “也行。”
      “不低声下气?”
      “你愿意跪着我是没意见的。”
      “我连点头哈腰都不会。”
      “认识谁给你发工钱么?”
      “不就是你?”
      “那会叫人了?”
      蕊初眼珠子转了转,嘻嘻笑:“东家好!”
      人家的萍水相逢别后不见,宋箴却不别,非但不别,还往家捎,避回雨捡了个账房。做账房又得好吃好喝供应,见面礼敬有加,更许住在府里,待遇比丫鬟书童高出许多,昂叔是管家,她曹蕊初便像个二把手,委实不低下。
      人人都觉得大公子生意人的精明此番走空,吃亏买卖坑自家,可谓古怪稀奇,稀奇古怪。
      宋箴自己却不觉得亏的,反是赚了。跟蕊初说话,不猜不防,不累。
      他实在需要一个明白人,明白地陪自己坐坐,说说话。又即使不说,她自是了然,不会追问,不显得避忌,当真太难得。
      得蕊初,宋箴感到这向死的人生余下的光阴都不漫长孤寂了。
      因此才敢引她中秋月下对酌,桂花酒香,甜后微醺,眼中三分醉意,胆气正好。
      起身立在月下,仰首怅望,如沐光华。
      宋箴问:“你信哪些人?”
      蕊初停杯一怔,勾唇浅笑:“我想信你。”
      “不管我说什么?”
      “不管你说什么。”
      “如果我骗你呢?”
      “我信了谎言,只是我笨。你撒了谎,是你用心恶。”
      “如果,我说的真相令你失望呢?”
      “所以你打算告诉我了吗?”
      一个问题困惑了另一个问题,都是无解。
      宋箴始终不敢面对蕊初,彼此沉默着,他望月,蕊初吃酒,也望月。
      “别走好吗?”
      “不走啊!东家又没拖我的工钱。”
      “我是说,别走!”
      蕊初叹息:“你究竟想听我说什么?或者,你要对我说什么?”
      宋箴肩头一震,落寞地低下头来,言语间不甚确定:“我手脏,心也脏了,你会怕我吗?”
      “看着我!”
      宋箴没动。
      “宋己锐,我要你看着我说话!”
      蕊初语气不严厉,但是坚决。
      宋箴缓缓回过身去,眸光冷冷清清的,像他的人,孤孤单单。
      蕊初也站起来,摊摊手,问:“你看我怕了吗?”
      宋箴眼神一瞬回避。
      蕊初走向前,与他咫尺相距,双目直直凝望。
      “我不是圣人,同时眼里也不揉沙子。可你看,什么道理呀原则,说起来谁都懂谁都会讲,依然有人会犯错,还有人被逼着就范了。所以其实总扛着正义大旗的人,也许只是他们没有面临相同的境地,或者没有亲人朋友卷入各种各样的事端里。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我爹曾经贪过黑过,我会恨他,但要我送他去见官,我真的做不到。甚至,我大概只会帮他逃跑,跑到天涯海角永远不要被人捉到。大义灭亲,就因为能做到的人太少,才总是被歌颂。美德啊,多高尚!高不可攀!”
      宋箴歪着头,唇畔落一丝惨笑。
      “我在你心里的分量有多少?够你为我执迷不悟吗?”
      蕊初挑眉哼笑:“执迷?东家好贪心哟!”
      “不多,只贪你一句真心话!”
      “真心?”蕊初更近半步,鼻尖几乎相触,“红口白牙,我心是蓝的绿的还是黑的,靠说,你信吗?”
      宋箴毫不迟疑:“信!”
      “好!宋己锐,你听着,我不怕你,因为你从来没有做过伤害我的事,我笃定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所以千万别辜负我,别再做肮脏下作的勾当!如果做了就拜托一辈子勿叫我晓得了。不要说是为了宋家为了安安和己书,错就是错,过去错了我没法帮你改正,以后就不许一错再错。你敢错,我就敢毁你。你不错,我陪你挨骂,陪你不偏不倚地走。如果你想,我还陪你到死!”
      死生契阔,定了无依无靠的心!
      如今言犹在耳,只影空想。怕鄙夷怕蔑视,怕她不肯靠近,可到头来,又是自己亲手推她离开。才明白,原来放弃比求索更艰难,心里更苦涩,苦得一切感觉都麻木,不会哭不会笑,不会喊疼。
      “没有错,没有害人,没有使手段,这份家业我堂堂正正地保住了。可我保不住自己,也不能再保护你了。”
      捉笔蘸墨重挥毫,用力戳在方才那一点失误上,继而横锋延伸了墨迹的路径,一笔成书,写出个力透纸背的“心”字来。因为“蕊”字三心,因为花开一朵,叶为衣,瓣为肌,蕊为心。
      “对不起小蕊,此生,终究负你!”
      窗外檐廊下,珠泪跌落,脚步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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