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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起、宋箴的场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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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天空压得很低,要亮不亮,灰色里似乎埋着巨大的爆发。宋箴记得以前老人们说过的,这样的天气恐怕是在捂雪。
下雪好啊!天上的白落到地面,一眼望出去哪里都是纯洁的无暇,不用去猜,不必去争,唯有阳光照下来融化了一切的伪装,露出雪下掩藏的颜色,有真的白,也有真的黑。所以青天白日才可怕。所有的罪恶,最怕暴露在青天下。
宋箴很早以前就认为自己罪恶得无可救药了,心跟这头顶遮天蔽日的瓦片一样乌黑乌黑的,什么颜色泼上去都会被吞噬。除了白,雪一样冷冷的白。冷得不会融化,把黑都冻起来,埋葬。
可他心上覆盖的白走了。破了洞的黑瓦承载不住雪的清白,只能徒然地看着它坠落,落到地上。而青天的光直剌剌射到黑瓦表面,使得它无所遁形。无论是瓦还是他,都被暴露了。
雪化了!变成水流淌,宛如转身前眼中最后映见的泪。
雪的泪,她的泪,冷的泪!
从此,宋箴不再害怕青天的日光。
因为他已失去了最想要的白。
因为,他不需要其他的白来覆盖!
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呼呼的,将炭炉里的灰烬吹得到处飞扬。齑粉挟着最后一点火星愉快地飘荡,随后湮灭,坠落。
所有人都仅是拢了拢衣襟,掩面挡一下眼前的灰尘,有小厮上前将炉火护住,却并无人有意去将中厅的门掩上。是宋箴不让!
他在等,所有人都在等,盼望一个人,或者一份消息。
对其他人来说,这份期盼的终点是希望,更可能是重生。
在宋箴心里,就只是结果。决定自己是要更黑一些,还是就此彻底破碎掉,只等人来换一片崭新的黑瓦,填补上这所空宅屋顶硕大的漏洞。人的宿命,瓦的宿命,终究都是物尽其用的轮回。
宋箴等着宿命给自己一个尚可的结局。他不想继续变黑了,尤其不想在这青天之下变得更黑。大约即便是宿命,人终究会伤心的。就像屋顶的瓦都那样乌黑了,也不会想轻易破碎。
破碎的黑瓦和伤心的人,都失去了拥抱洁白的资格!
黑色的熊皮大氅将人全身上下牢牢裹住,生怕遗漏一丝温暖的生气。宋箴垂着睑,恹恹坐在罗汉床里,一手扶着小案,一手在皮毛底下无意识地摩挲着一粒生光的血珀珠子。罗汉床迎着门摆放,也迎住了阵阵凛冽的风。他没有回避。
侧手边,妹妹宋香衣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他知道的。
弟弟宋笺在屋内焦急徘徊,他也知道的。
其实这屋里除了自己以外,其余人留下来不止是为了等一个消息,也是陪伴。
胃里的灼烧从未停止过,疼痛逐渐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一点点麻木,一点点习惯。
再没有人来煮一盅可口的热粥安抚病中的焦躁了!疼痛可以刺激回忆,那便疼着吧!至少心不是麻木的。这能让宋箴专注,一心一意,去做完自己该做的事。
他想这件事的结果已经到来了。
奔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声都好似落在耳边般清晰,在这冬日的阴霾下滚滚如雷。
宋箴摩挲珠子的手停了。
门外奔进来的人迫不及待双膝跪地滑到床前,伏低禀告:“主子大喜!老骆驼回来了!”
宋箴不动声色:“只有人回来了?”
小厮抬起脸,笑得将要哭出来:“人回来了,东西也回来了,好几大箱子!”
僵坐的人终于缓缓抬睑,目光越过面前的小厮落向了门外。
又起一Ф
人来了,许多人。
咚咚咚——
三声闷响,似鼓响,若惊雷。
身强力壮的大汉叉着腰,大冷天里出了一脑门的汗。可他们都在笑,看着宋箴笑,看着宋箴跟前的精瘦老儿笑。
老儿把着管旱烟,烟杆上斑斑驳驳刻满岁月的剥蚀,同它的主人一样显得苍老。
宋箴微微仰起头,郑重地望着孩子样笑逐颜开的老人。
“货都出去了?”宋箴问。
老骆驼愣了下,并没有马上回答。
“货,出去了?”宋箴还问。
“咦——”老人倏地弯腰蹙眉,凑近了打量宋箴,“你这是咋了么?怎的才一月未见,成了这幅病怏怏的样子咧?”
宋箴的疲累显而易见,所以他急于想结束眼前的一切,他想知道:“货!”
老骆驼不敢打岔了,撇撇嘴,皱起眉头好声回答:“唔,都卖出去了嘛!喏,”老头儿自怀里掏出厚厚一沓票子,“能兑成现银的都依你的话兑换好了。剩下的这些是宝通钱庄的银票,通存通兑,关外的鞑子们都喜用他家的票子。老儿找了三家不同的分号去试过,真票子,能兑。全部加一起,三十万两银,两万金,都在这儿了。”
说着,野蛮地抬脚踢落近处一只箱子的锁,抬手掀开箱子盖。顿时,箱内白花花的银锭子呈在堂前,晃了人眼。
不等老人去开下一个箱子,宋箴抬手摆了摆,示意不必。他对参观银锭没有兴趣。
“老把头辛苦!偏厅备得有酒肴,厢房里放好了热水,您老且洗洗风尘,温饱将息。”
老骆驼不高兴了。不是对宋箴的安排不高兴,而是对他的态度,对这一屋子的气氛不高兴。
做生意跑马帮,就是要有钱赚有酒喝,有人说说笑笑推心置腹。成功者都喜欢能在亲近人面前吹嘘一下功劳,恭维话再酸倒牙,得分谁说。老骆驼跟宋箴交往快十年了,他就想听这个不爱夸人的假正经喝多以后絮絮叨叨:“晚辈能倚仗的就只有老把头了!您是最好的,也是跟我最亲的。关上门,一家人,老把头就是我叔。”
那时候老骆驼就能拍拍宋箴肩膀哈哈笑几声,倚老卖老:“你小子也会说漂亮话啊!好,老头子是你叔,来,给叔倒酒。”
宋箴倒的酒跟老人自己倒的味道上没有差别,可喝完了心里美,好像他真是小子的叔,是一家人。
有家,就能惦记着回家!
宋箴知道,老骆驼没有家了。他一辈子的光阴都留给了塞外的黄沙,金银珠宝在手里堆积又散去,他一次次去挣再一趟趟地挥霍。年轻时候讲痛快,老了,开始追求情怀。
当初选老骆驼就是利用他的情怀,宋箴是有阴谋的。只是他没想到这个阴谋过了十年,慢慢地,把自己套了进去。借醉说的话,其实比那些雪花银还真,纯得不掺丁点儿杂质。
他想老骆驼是明白的,所以才留在宋家十年。
这场开始于利益的合作关系,如今已缠缠绕绕,不太能了断干净了。
“呵,”宋箴竟笑了下,“叔,先吃饭吧!一些事,回头叙!”
老骆驼在这笑里觉出了凄凉,他恍然似乎不见了什么人。回身四顾,确实,没有了那张爱笑的容颜。
于是精明的生意人不再坚持,他理解了床上病容满面之人的沉默,明白有些快乐永远无法拿钱来填充。
一声喟叹一声憾,老人按一按宋箴扶在小案上的手,摇摇头去往偏厅。
这边厢前脚送走,外头又有喜讯接踵而至。
有别于方才小厮奔来时的笨重,这一人足音柔缓,稳健。须臾到了门前,却是座中的宋香衣第一个站起来,欢欢喜喜迎了上去。
“阿稔哥哥回来啦?”
许稔向她报以一抹不带敷衍的笑容,边解包袱别一一问候过屋里的人。
——阿爹,二少爷,三小姐,最后,望住了宋箴。
“大少爷,我回来了!”
不同于对待老骆驼时的慎重,看见许稔的笑,宋箴便笃定了。
“货到海上了!”
许稔咧嘴露出一排整齐白牙:“不然我能回来吗?”
“哪家的船?”
“金陵漕运,宁家。”
宋箴震了下,压抑着情绪再次确认:“你是说,宁满帆?”
许稔十分肯定:“是!他亲自掌舵出海,驶的鲲鹏王。”
宋箴霍然起身,伸手紧紧捏住许稔胳膊:“那是为凌家专用的快船,你如何请动这尊土地佛?”
许稔高深一笑:“多亏杜二爷啊!早前我们只道他与华亭沈家结为儿女亲家,可不曾想到他那女婿竟是凌家当主夫人的结义弟弟。杜二爷通过女婿与凌容宁攀了几分交情,此番出手相助我们,书了封亲笔信递往凌家,居然说动了凌容宁。宁家不仅肯接手这单生意,还动用了那艘最大最快的鲲鹏王。昨日接到宁满帆的飞鸽传书,船队已出长江口,于是我快马加鞭赶回来与大少爷报喜了!恭喜大少爷,咱们的生意,成了!”
“成了,真的成了!”宋箴如释重负,跌坐回床上,分明解脱了,眼中却空空的,没了着落。
“大哥,”从老骆驼进屋起便一直紧绷绷冷眼旁观的宋笺,终于敢将信将疑地开口问一声,“这一关,我们是不是就算闯过去了?”
宋箴点点头:“唔,闯过去啦!”
一瞬的静默后是骤然的爆发,每个人都遏制不住喜悦,雀跃着欢呼,互相拥抱,彼此庆祝。宋香衣多高兴啊!甚至忘了保持合理的距离,飞扑进许稔怀里,搂着他又跳又叫: “欧,难关过去了,宋家不会垮啦!不用搬出去,不用再跟大家分开,阿稔哥哥,哥哥——”叫着叫着,哭了起来,喜极而泣。
许稔将她柔柔拥住,情意都烙印在举手投足间,显而易见。
老管家——也就是许稔的阿爹许昂也哭了,眼角湿润,嘴角却向上扬着,为这场劫后余生,也为年轻人的绵绵情真。
唯有宋笺没有哭,更没有笑,他孤独地站在宋箴跟前,不安地看着同样孤独的大哥。
“大哥不高兴么?”
宋箴高兴的。可他累了,笑不动,坐不动,只想躺下去,把这里的一切连同身上的痛都放下。
“大哥!!”
宋箴听见了弟弟的惨呼。他当然会惨呼,本来他最怕的就是失去这个家,失去亲人。
那一年,他哭得比香衣还凶!
——宋箴在模糊的意识里没来由地想着,便心疼了,舍不得。
“别哭啦!”抬起的手胡乱地抹在宋笺眉骨上,以为那里有泪。
宋笺握住这手,求他:“哥醒醒,别睡呀!”
于是用力睁开眼,去看清弟弟眼底的愧悔,也看见扑在近前的香衣脸庞上的骇怕。老管家的痛心,许稔的惊惶,这一切都环绕在宋箴身边,每一个都叫他不忍心。
“没……”启唇才落一字,喉间涌上半口腥甜,压不住,自嘴角溢了出来。
——哎呀呀,哭得更厉害了!可还有话想交代呢!要不要交代呢?
宋箴合着眼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交代一些话。他也有些担心这一睡,便不再醒过来。
“小笺,拜托你三件事!”
宋箴感觉托住自己的手臂狠狠抖了下。宋笺的反应剧烈:“不!我不要听!哥不要拜托给我,我不做,我不会做的!”
宋箴叹口气,笑笑:“可是你不答应,我要伤心的。哥最相信的人,就是小笺啊!”
宋笺又一抖,眼泪掉落在宋箴的脸颊上。
“头一件,”宋箴不再给他拒绝的机会,“今天起,家里的生意由你做主,你是东家,你掌印。有不懂的就问昂叔和阿稔,以后,没有少爷了。你是二爷!宋家的当家!”
宋笺听着,愣着,浑身都在打颤。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不想当家,只想大哥长命百岁。
“不要!大哥不要说这些,不要说——”宋香衣伏在宋箴膝上泣不成声。泪将脸颊打湿了,又冷又白,好像雪呀!
宋箴努力伸手过去抚一抚她头,随后拉过她手来同宋笺的叠在一起,用力握住。
“第二件,香衣许配阿稔。入不入赘都好,只有一点,婚后还住在家里。以后小笺你主外,香衣主内。无论生意上还是家事上,凡需动用大额钱款的,都得与香衣商榷。你掌印,她管钥匙,她说好,你盖印;她不点头,便是你说的也不作数。这一点,阿稔务必督看着。别人不服,可以杀;小笺不服,”宋箴转过视线又看着弟弟,眸色深邃,“就把我的牌位劈了,我不看,不认他!”
宋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哽咽,失声,失措。只有眼泪不住地流下来,落在血色尽失的唇上,淌进嘴里,咸得发涩。
“最后一件……”宋箴似气力将尽,勉强挺了挺身,欲语还休,已是涣散的眸光里蓦地升起惊怕,“怎么?”
他将双手举在眼前,茫然无措,仿佛失落了至宝。
“大少爷,珠子在这儿呢,没丢!”
老管家是知心的,晓他遗落了什么,在意什么。滚落在床头的血珀珠递到宋箴掌中,他如获至宝般死死攥住,过了会儿,又露出哀伤的神情。
“哥,还找什么?”
宋笺以为他还有不满足,着急探问。
然而宋箴仅是摇摇头,合了合眼,不敢想,不愿看。
“最后一件,算我求你的。”再次睁开的双眼,瞳仁已变得黯淡,话音低哑,哀鸣般乞诉,“这辈子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大哥求你,求你们,照顾好她。拜托了!”
眼前的光完全失去了,宋箴只感到浓重的黑暗将意识团团包裹,身体在弟弟的怀抱里一点一点下沉,一点一点没进无声的静谧,不疼了,不管了,不伤心了。
他自然也听不见弟妹的嚎啕,以及老管家痛心疾首的呼唤。
他没有看见门外闯进一阵妖诡的疾风,乱了发丝撩了衣襟,将炭火打得明灭,卷去屋内残存的温暖。待它平息后,阴郁的天地间忽降下点点纯白。
这场绸缪许久的雪,终究幽幽荡荡,无声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