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字香》癔病

9、中秋

　　渝川盆地，晚上湿气颇重，夜凉如水。青寒从四川新军都督府里出来，嘴边嗤着笑，慢慢踱着步子。长禄在后面跟着，他现下对大少爷佩服的五体投地，大少爷亲自出面疏通四川湖南武昌的军火运输，虽然是二夫人和三老爷暗地里经营了几年的买卖，现在全部顺水推舟落到大少爷手里。大少爷借着魏府大当家的头号，暗地支持袁将军的军队，出面帮着清廷扑灭四川的乱党，在四川新军府里留了威名，二夫人和三老爷却还蒙在鼓里，以为魏府的商船还能被随便调用，大少爷却早就下令没有他的手谕不能发船。长禄看着青寒挺直清秀的背影，步履端定的往前走着，心想这么青隽斯文的人应该是文人书生才对，怎么是个心思缜密手段狠辣的商角儿？

　　回了客栈，长禄服侍着青寒梳洗完毕，沏上茶水，坐在他身后轻捶他肩膀。长灯夜烛，青寒没出声，仿佛寐着，长禄也不敢说话，屋里安静的只听见“卜卜”的捶打声。“长禄，你觉着，这大清是不是气数已尽了？”青寒突然发问。长禄噤声，心里忐忑正琢磨着该如何回答。青寒意识到他窘迫，低笑道：“你不用害怕，要我说，这大清气数早就该尽了。”“大少爷，咱们现在辅佐袁将军，要是万一袁将军没有夺天下，那可怎么办？”长禄担心的问。青寒轻轻笑起来，问：“长禄，你觉得我是在辅佐袁将军吗？”长禄犹豫道：“大少爷，咱们这几个月武汉四川湖南的跑，难道不是为了辅佐袁将军吗？”青寒吃口茶，舒坦的喘口气笑问：“长禄，我们现在做的是什么买卖？”“运输军火买卖。”长禄答道。青寒点头，继续问道：“那这军火买卖，什么时候做最好？”长禄想想，答：“自然是打仗的时候。”青寒微笑道：“那不就是了。”说完自顾闭眼上眼不语，留着长禄独自寻思。长禄眼溜溜转着，想了半天，猛然意识到大少爷其实根本不在乎袁将军上不上台，现在这局势，军火价钱随着战事水涨船高，大少爷本意是在赚钱。魏家商号前年开始屯粮，现在主要运输军火，这一切都是为了捞战争钱。长禄想明白后，微张着嘴，彻底的服了大少爷的心思。“想通了？”青寒的声音传来，长禄马上单膝跪地，恭敬道：“大少爷聪明过人，心思谨慎，利益分明，真是魏府的福气！”青寒自嘲道：“魏府？”长禄不明白他心思，过了会儿，青寒疲惫的叹道：“就算是吧。”

　　迎春凑到洛芷面前，伸手在她面前晃道：“小姐？小姐？”洛芷回神，木呐呐念：“啊？什么？怎么了迎春？”迎春放下手里盒子说：“小姐，后天就是中秋节了，长房那边送月饼来，你吃点吧？”洛芷恍惚的摇摇头。李妈在一边凉凉嗑着瓜子，瞅着洛芷啧啧道：“小小姐哪里有心情吃月饼呀，她的相思病害得她连饭都不吃了，真是白白糟蹋好东西！”迎春白了眼李妈，没声好气的说：“哪里糟蹋东西了，那些炖品啊烧菜啊，不都进了你李妈的肚子。我看哪，这大少爷的心意都给了你李妈啦！”李妈急急跺脚着抢白：“哎哟迎春姐姐啊，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不是怕浪费了好东西才吃的嘛！”“好啦好啦！李妈吃就吃吧。”洛芷无奈，想想后突然兴奋问：“中秋了吗？那就是可以去灯集啦？”

　　中秋灯集是角水里的风俗，就是中秋这天镇上大大小小的商铺都挂上各色彩灯，角水里的人都出门，看到哪家的彩灯漂亮，就在商家门口吆喝声，商家提问题，觉得答的好就把彩灯送给人。再就是放水灯，买个粉纸荷花灯，许下心愿放在水巷上流走，女儿家最喜欢这个，多数都是求好姻缘。魏府是大户人家，洛芷和青湘这种小姐平时没有机会出门，只有中秋，新春这些节日赶上活动才能出去看看。“小姐，听说今年可能没有灯集，府里都说。。。”迎春突然噤声，看了看李妈，洛芷不明所以，急问：“都说什么啊？”

　　李妈四下张望凑过来，低声说：“都说大清快完啦，这外面到处都在打仗，灯集今年也办不成，衙门里已经忙翻天了，连二少爷都被叫过去抓乱党啦！”洛芷大惊：“什么？青杨去打仗？多危险啊！皇帝不是刚刚才上台吗？怎么就要完了？”“哎哟喂，我的好小姐啊，您和三小姐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当然是不知道，听说现下码头都封住，四川那边的乱党起义已经镇不住啦！”李妈说完，给自己沏茶吃了口，正色看着迎春和洛芷道：“我昨儿个上早市，看见茶楼那边好多人，我凑过去一看呐！哎哟我得妈呀，茶楼前躺着血乎乎的两个人啊！旁边衙役说现在上边有令，说发现乱党就地正法！”

　　洛芷和迎春倒抽口气，互相惊疑的对看一眼，听李妈又说：“二夫人的爹爹不是巡抚吗？我听二夫人房里的秋月丫头说，上次二夫人她爹偷偷来到府里，嘱咐二夫人不要慌，他的巡抚是快做不成啦。不过呀。。。”李妈卖个关子，迎春忙给她添上水问：“不过什么？李妈你快说！”李妈又喝口茶，低声严肃的说：“不过秋月偷听到，巡抚大人一早已经投靠了武汉军府的蔡大人，下个月就去武汉。唉，下人们天天议论，大老爷身子越来越不好，当家的全靠大少爷，大当家要是一走，大少爷可就得抗住了。魏府发的是大清的财，大清要是完了，这府里头多数也是要败下啦。”

　　洛芷猛的站起来，嘴唇直哆嗦，说：“不会的，青寒那么聪明，他不会把魏府生意做败。”李妈拉住她道：“我的好小姐啊！你真真是个单纯的仙人儿啊！李妈我自小进府都呆了快四十年啦，当年老爷子在的时候那府里是个什么光景？那是院子里成宿成宿的明珠彩灯亮着，连我们这些丫头婆子都是周周有粥羹，顿顿有鱼肉，衣着光鲜，锦衣花钗。可你看看现在？我这破布褂衫的，你再看迎春，她哪里戴过什么花钗啊！好小姐，魏府败了不关大少爷的事儿，二房老爷天天就知道赏玩古董字画，三房老爷，你也知道，满院的小妾姨娘，唉，大少爷苦啊，一个人要养一府的人，还有那二房夫人，处处跟他唱反调。。。”李妈的这些话惊醒了洛芷，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青寒待她锦衣玉食，从来都是呵着护着，她感受不到他的苦楚，她凄然的想，青寒这般辛苦，为了魏府生意天天夜夜都奔跑在外面，没有人帮他，他从来不能松口气歇息，姑丈的身子也不好，青杨又不是做生意的料。想着想着，她不禁潸然泪下。迎春见状，忙使个眼色给李妈，安慰道：“小姐别哭，大少爷这么辛苦，也是为了你，你磕着碰着，饿了渴了，大少爷就着急，你这要伤心了，他还得不急死了呀！”“对啊对啊，小姐，为了大少爷，你就欢喜点儿，多吃饭，先养好自己！”李妈和迎春又絮絮叨叨安慰许久，她心里才舒服点。

　　青寒挤在角水里的码头和长禄随着人群往下涌，关口衙役围着一个个检查盘问，他和长禄好不容易蹭出码头，见角水里人潮汹涌，码头前路被封死，根本不见魏府的马车。“大少爷，怎么办？马车没来，怎么角水里突然冒出这么多人，还到处封路？”青寒到处张望，说：“没关系，再等等，估计是在路上耽搁了，严查封路应该是因为乱党流入角水里了。”两人在码头边寻个空位，站着等待。

　　“青寒哥！”只见青杨骑马英姿飒爽疾驰奔来，后面还拽了一匹，他侧身下马，说：“青寒哥，我刚在衙门听查关的说你回来了，走，上马我送你回府里！”长禄觉得蹊跷，问：“魏府马车呢？”青杨叹气道：“到处封路，连水路都封啦，马车根本过不来，我就过来接你们！”青寒点点头，看着青杨凤眼有神，意气风发，霸气逼人的牵马站着，在人潮簇涌的街道仿佛人中之龙，笑道：“好小子，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怎么？当起捕头来啦？”青杨谦虚笑道：“没有，就是使些拳脚，帮师父抓些毛贼。”青寒含笑打趣道：“你就别谦虚啦，谁不知道魏家二少爷是个侠客？走吧。”说罢走过青杨身后翻身上马，长禄却在马下踌躇的说：“大。。。大少爷。。我。。我不会骑马。”青杨闻后哈哈大笑，猛得亮身上马，抄起长禄，狂道：“长禄！今儿跟着你二爷我开开眼吧！”说完长鞭甩开，大喝声：“驾！开路！”长禄吓得乱叫：“大少爷！。。。大少爷！！救命啊！大。。。”青寒不禁失笑，策马跟上回府。

　　中秋头天，青寒赶回魏府，也算是凑齐人能在中秋佳节吃团圆饭。洛芷从青寒回来就没正常过，李妈一会跑到长房说小小姐头疼，要大少爷出去看看，青寒看完回长房刚坐下，李妈又跑来说洛芷心疼，吃不下饭，要大少爷去瞧瞧。青寒索性搬了所有帐本去梨红院算帐写贴。青寒看着书，一回头，见洛芷还在直勾勾盯着他，他无奈走到榻边搂她入怀，轻语：“怎么？我不是回来了？还看不够啊？”洛芷握紧青寒的手，头扎在他怀里，郁郁念道：“看不够，怎么也看不够，青寒，你天天做生意，肯定很累，整个府里都没有人可以帮你，我觉得好难受。”青寒听了心里温热，嘴上哄说：“怎么没人帮啦，长禄不是人啊？恩，是像个苦瓜，天天愁眉苦脸的。”洛芷“扑哧”笑出来，捶着他说：“你贫嘴！”

　　青寒亲亲她，爱怜道：“过了春节就娶你，爹爹身体越来越不好，我想在他生前看见我们成亲。”洛芷点头道：“上次去给姑丈请安问好，他提起咱们的亲事，气色还挺好呢，陆大夫上次还说，姑丈能熬过开春就能放心。”青寒颌首。洛芷歪着头看他，他深遂的眼神俘住她，低低笑问：“想不想去灯集？”洛芷落寞的低下头说：“迎春说今年外面到处在抓乱党，今年不办灯集了。”青寒见她撅着小嘴，落落寡欢的样子，温柔的搂紧她说：“谁说没有，我说有就有！”洛芷呆呆的问：“明天晚上又要办了吗？”青寒捏捏她的小鼻子，宠溺道：“今晚，就现在！”说罢把她拉起来，低头看她光脚站在地上，俯下身子帮她穿绣鞋，手里握着她纤细脚踝，压下心头阵阵激荡，轻声嘱咐：“秋凉寒大，千万不能光脚站在地上，知道吗？”洛芷早就脸红红不知所措，只会点头不语。青寒把洛芷用裘毛大袍裹得严实，拉着她手笑说：“跟我走。”

　　洛芷一路上好奇的左看右瞧，很久没有出过府，她兴奋又激动，拉着青寒东问西问。青寒不急不徐的解释，有问必答，拉着她缓缓走到水巷桥下。洛芷看幽幽流水涓涓流着，月亮银盘似的悬在当空俯视他们。她放了一盏纸灯，双手合上默默许愿。青寒环住她，她靠在青寒胸前，轻轻念道：“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尽成悲咽。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青寒轻含住她耳垂，喃喃道：“这首不好，太悲，换一首你最喜欢的。”洛芷耳朵酥麻难忍，她娇嗔道：“最喜欢的也悲伤。”青寒没放过她，含住她耳垂反复吸允，柔声呢道：“那也念来听听。”洛芷的神魂都被他摄走，轻颤的念着：“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青寒猛得扳过她的身体，忽得把她揽在怀里紧紧的：“洛芷，我一辈子都不让你这么悲伤！我竭尽所能供你锦衣玉食，就只想让你在我身边欢欢喜喜的，只要你欢喜着，再累我都不怕！”洛芷紧紧回抱着他，说：“青寒，只要你平安在我身边就好，我什么都不要！”两人静静拥抱在水边桥底，兵荒马乱的时间里，仿佛只有他们是静止的。

　　青杨拎着洋枪，落寞的在镇上到处转悠，虽然早就知道青寒和洛芷要成亲，可想到洛芷以后会变成他堂嫂，他难受的不想说话。前面突然黑影一闪，后面追着几个衙役，高叫着：“乱党在那边！快！别让他们跑啦！”他正全身憋着股儿火劲儿没处发，暴跳起来反手撑墙翻过，耳边风声飕飕，青杨腿长脚快，不一会儿已经和那黑影齐头，他翻跳起来，手掌打出，枪杆儿往下一勾，就把人撂在地上。他嘿嘿一笑：“再给老子跑个试试？”他走到那黑影跟前蹲下，撩起人头定睛一看，大惊：“陆铭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