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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沧海 ...

  •   琳琅妹妹,听到风声了么?”
      黑暗中,他的唇挨着她的耳际,喃喃道:“我好象听到了风声,是原来归州老屋后面的竹丛,被风吹过的声音。喏,还有轮船的长笛……”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发出微微的鼾声,是药效在发生作用了。
      她哄他:“嗯嗯,我也听到了,是过大船呢。”小的时候,他常常带她站在江边,迎着江风,观看往来的船只。幼时的词汇有限,便把那些从南京往渝州一带运行的大轮船,都统称为大船。与小驳船们短促的笛声相比,大船的汽笛特别清亮、高昂,仿佛是江底的潜龙在仰天长啸,穿云裂石,引得幼小的心也随之激昂不已,神往着三峡以外无穷广阔的世界。
      早知道外面的世界,是这样令他们伤神,还是不要出来的好。
      这些天来,医生无计可施,已经给他停用了治疗药物,只开了麻醉和止疼的药剂,不然的话,他会疼得一夜一夜睡不着。而她,也已无师自通,成为了一个标准的护士,针扎得极好。每晚的针剂,都是她为他注射的。他的手腕和脚踝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皮肤青紫,不忍卒观。
      她紧紧地挨着他,把脸贴在他的颈窝里,有两滴泪,悄悄落入了他的衣衫。他抱着她,呼吸声很均匀、很平静,心满意足地熟睡着——睡在对故乡的思念里,睡在对她的安心和满足里。
      白天有时候纪恒和问婉淑会过来看他们,有一次居然还带来了问凤仪。
      问凤仪还是美得跋扈而张扬,一头秀发染成常人轻易不敢尝试的火红色,远看极是耀目。
      舒琳琅客气地接待了她,她在客厅里转来转去,时而饶有兴趣地打量一下正倒茶给她的舒琳琅,和躺在客厅沙发里、身上盖有毯子的赵明辉。赵明辉很明显地瘦下去,以前那种温润明朗的风神,已经荡然无存。脸色青灰,带着被病痛折磨的那种憔悴不堪。
      舒琳琅去厨房里为赵明辉熬药的时候,她跟过去,悄声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选择纪恒?就算是为了赵明辉尽心,也不该丢下纪恒啊。你们,都是一群傻瓜。你……可是为什么,我现在,居然会慢慢喜欢上……喜欢上你们这些傻瓜了……”
      舒琳琅垂首无语,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纪恒。
      对纪恒,只是永远的歉疚了。这个发自内心热爱美玉的男子,也是发自内心地爱着她。纵然经历了那么多,他仍是毫无怨言,甚至直到现在,仍然四处奔波,帮她寻找治病的偏方。
      前日纪恒过来,带来许多奇怪的东西:除了大包草药外,还有被密封袋精心装好的软软的尚未干透的透明蝉蜕、一大丛未知名的青草、长长短短的灰黄枯根……甚至还有一团黑乎乎的泥巴样的东西。
      他神情疲惫,走路一拐一拐的不太利索,额上竟还有一道寸许长的血口子,涂了厚厚的药膏。
      一问,他却来了精神:“嘿,我去了神农架!听说那里一个老中医治这病特神,我就开车赶过去了,他给我开了这味药方,药是怪了点儿,不过我想神农架可是神农氏炎帝呆过的地儿,那是所有医生的老祖宗,药材岂有不好的?我……”舒琳琅打断他的话:“不是问你药,是问你的额上的伤还有你的脚是怎么回事?”]
      “啊……哦,老中医的儿子不在家,有几味药引子没人去弄。他老了腿脚不利索,当然是我这身强力壮的人上啊,神农架的山挺好爬的,原始森林里真是药材的宝库,你知道我以前喜欢户外攀岩运动的嘛,简直是小儿科,我爬上崖去弄药,那旁边住着的飞鼠不干,飞过来就给我一下……”
      “胡说!”她忍不住哭了出来:“纪恒!以后不要再这样了,神农架我又不是没去过,那里的原始森林多么危险,你怎能轻易……万一有事,你要叫我和明辉怎么办?”
      “琳琅,”看到她的眼泪,他的声音柔和下来:“只要明辉能好,只要你能幸福……我什么都愿意。”
      “还有你的孤儿院,我派人在那里照看着筹建呢,你攒的钱还差一点,我也没去找政府拨款,我想我也要为这个慈善事业付出一点什么……”
      她低头擦泪:“纪恒,谢谢你。”
      “不,是我要谢谢你们,琳琅。”他温柔地道:“以前我都不明白,也不懂得。可是,现在我终于懂得了,世上真的有一种奇特的植物疏花水柏枝,也真有……真有这样一种奇特的感情,叫做……永远的思念……和等待。”
      “如果有事,记得打我电话。”
      天气越来越冷,不知是否受了天气的影响,明辉的饭量也大有减少。唯有这日傍晚,舒琳琅熬了他最爱喝的水果粥,他喝了一碗,精神仿佛也好了许多。
      舒琳琅很开心,认为自己的厨艺得到了肯定,一边大力将现有水果在水晶碗里捣成泥,一边盘算着改天要去市场再买些希罕水果来。她哼着歌儿,在屋里忙来忙去,赵明辉靠在沙发上,只是微笑着,视线一直跟随着她的背影。有好几次,她觉得有些异样,停下来笑问他:“呆头鹅,老看我作什么?担心我做好不给你吃?”
      他便一本正经地吟道:“春江水暖鸭先知,水果粥熟鹅先尝。”让她笑得直弯下腰去。

      那晚,她一反常态地睡不着,他倒是一上床便没了动静,这次是背对着她睡的,呼吸很平稳。她眷恋地俯身,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他还在熟睡,睡相单纯得象一个孩子。挨着他睡,有一种安心的温暖。
      辗转反侧半晌,直到很晚,她才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深夜,她恍惚间感觉到,手背上暖暖的感觉,仿佛是覆了一个什么东西。
      一个激灵,她猛地睁开眼睛,手动了动,却突然反应过来:是明辉的手。
      明辉?她轻轻拧开床灯,但一转头,却遇上了明辉微笑的眼睛。
      明辉醒了!她吃了一惊,但旋即疲倦地笑了笑,轻声道:“我当是什么事呢,快睡吧,明早给你做好吃的。”
      他微笑着看她,那种眼神,是以前从没有过的眼神,那样的款款深情、浓浓不舍,让她耳热心跳之际,又不免有些隐约的恐惧之感。
      Ms.
      赵明辉抓紧她的手,轻轻地叫。她一怔,脸上竟然有了红晕。叫Ms,仿佛又回到了少年那顽皮的时光。
      那调皮的男孩子说,你是MR MISS,不是两个M么?就是MS嘛!她追着他打,他一边跑一边调皮地叫“Ms Ms Ms!”
      他们在沙滩上追逐欢笑,他突然停下脚步,任由她毫无预警地冲入他的怀中,正要嗔骂,却被他轻轻抱住了:
      “傻瓜,Ms,是两个M,MISS ME。知道么?MISS ME。”
      多少年里,不管她曾多么恨他、恨自己,想要永远地忘却这一切。但一想起那个场面,就觉得,自己可以放下一切去找他。
      “MS,遇见我,思念我。琳琅,一定哦。”
      “明辉,你是不是没睡清醒?半夜三更,说这个话做什么?”她披衣起床,匆匆地就着床边的饮水器给他倒水。
      他不喝水,把杯子放在旁边床头柜上,又一次,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琳琅妹妹,有些话,你不问,我一直想跟你说,却从来不知怎样开口。”
      “当时你悄悄地离开武汉,我去找你,怎么也找不着。
      我疯了一样赶去你的学校,可是你已经走了。你的同学说,你早一天就离开了武汉。我站在那些空荡荡的床架子边上,心里害怕,也是空荡荡的。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后悔了,我觉得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喜欢若静仪,即算是喜欢,也不能取代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其实,当时我只是觉得,她象是我一个最美好的梦,却不知道,对我来说,生命是最重要的人是你。”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对你说过。关于我的父母,他们……听说我的父亲,很爱我的母亲。母亲是浙江人,被人拐卖到高唐作别人的养女。他们从小一起在高唐长大,象我们一样。直到后来,她迫于家庭的压力,做了别人的老婆。父亲还是舍不得,远远地从高唐追来归州……后来……他们有了我。母亲她生下我后,不堪夫家的打骂就自杀了。而我的父亲……随后也跳江殉情……”
      “明辉哥哥!”她睁大眼睛,在床前蹲下来,握紧了他的手,感觉到他在微微地颤抖。这样惨烈的过去,在谁回忆起来,都是一种无言的酷刑吧?
      他拍拍她的手,抽出自己的手来,给她把肩上披着的衣服又紧了紧。
      “琳琅妹妹,其实我们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他们对我父母有愧疚,所以将我收留在村里。除了三爷爷,没有谁真正疼我。我不跟你说,是怕你知道这个,瞧不起我。我希望自己没有这样的过去,远远地离开这一切。所以我从小就发誓,我一定要考上大学,远远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毕业了宁可打工也不回去。后来,我找了关系,把自己档案上的籍贯都改过了,我愿意自己是浙江人,我不愿意想起过去的任何事情。”
      “还有我,”她艰难地开口:“我也是你过去的一部分,那个时候,你也不愿看到我,所以你愿意去喜欢若静仪,是吗?”
      他艰难地哽咽一下,眼中开始有了泪光:“琳琅,我是个怯懦的人。我怕你们瞧不起我,还有你的家人……那时候若静仪,又实在生得美。她是个新鲜的人,一切都是新鲜的,可以带我到新鲜的世界去……”
      她垂下头来,看见他一只手从床上滑落了,半垂在床边。苍白的病室用的褥子,苍白的男子的手,那样消瘦,突绽出来的青筋,也是凄凉的颜色。
      要怪他么?其实,她对他,一直也有怨恨和嗔怪的,不知为何,都被悲哀沉沉压在了心底。
      都说后生可畏,谁知有些事情,人越年轻,其实越是没有勇气的。
      “琳琅妹妹,这些年来,我一直是爱着你的。后来我向很多人打听过你,你却好象从世界上消失一样。我找故乡的熟人找你,可他们说,自从你的父亲过世后,你就再也没有回过归州。
      离开家乡,很多年,才知道原来那些都是内心的印记,永远也摆脱不了。如果没有印记了,我就是一个更孤单的人,没有维系,没有来处,象空中飘荡的蛛丝,水面的浮萍。
      后来我借着出差的名义,很多次回去,给学校捐款,也去拜访过去的乡亲和同学。我遇见过很多女孩子,可是她们都不象你。以前我那么喜欢新鲜,可是后来我开始畏惧这样的新鲜。
      只到我遇见了问婉淑。她有些象你的,你看得出么?
      我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到你了,谁知会遇见你。我以为过去的就过去了,谁知过不去。这些天来,我一直想起那些疏花水柏枝,你看,三峡的水快要涨起来了,那个时候,过去的一切都被埋藏在水底。我们都回不去了。”
      “可是,我还想回去。琳琅,我自己从小没有家,我不想孤零零的,躺在异乡。在归州,至少还有我的父辈们,长眠在那里的土地上。”
      原来他和她,都是一样的人。努力地逃避过去,努力地创造新生。然而蓦然回首,才发现新生与旧世,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有旧,哪有新。
      他还是笑了,那笑容很满足,眉宇舒展。殊不知看在她的眼里,也是惨淡而凄凉:“琳琅妹妹,其实我好感谢这场病痛。如果我没有病,你就没有勇气守在我的身边。我也没有勇气……来对抗既定的命运。”
      她哭得一直弯下腰去,双手抓住他的衣角,额头死死抵着铜床架子:“明辉哥哥,我们回去。我们不在这里呆了,我一定要,一定要带你回去。”那铜架子是钻心的凉,凉得她的皮肉、骨头、心都一起凛住了。
      不能!不能这样!哭泣是不详的。她匆匆抹了把眼泪,匆匆地站起来:“明辉哥哥,我再去给你冲牛奶。”
      “不要。”他爬起身来,一把拉住她,力气大得简直不象真的。但马上他又开始痛苦地喘息起来,一只手按住胃部,眉头紧紧皱成一团。
      她惊慌地反身抱住他:“怎么,还是疼吗?怎么今天打一针管不到天明呢?是我气着你了吗?我再去找一针来给你注射,好不好?”
      “明辉哥哥!”
      她手指用力,几乎要抓破他的衣角,哭得更厉害。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怎么哭过。然而这一刻,仿佛所有的痛楚与悲愁都涌出来了,涌出来,才发现原来它们积攒得那么多、那么深,化作泪水,滔滔不绝,怎么也流不完。
      “明辉哥哥!明辉哥哥!”说不出话,喉咙哽得厉害,又痛又胀,只是一迭声地叫他。象小时候受了委屈,只肯抹着泪去找他哭诉一样。只是这一次,他却不能再象小时候那样,无所不能,无所不为。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仿佛堕入一个黑暗的梦魇里,拼命挣扎,四周却是一团团虚无的烟雾,着不上力,四顾无人,只是一阵阵发虚和惶恐。
      “明辉哥哥!”
      这一次他应了:“琳琅妹妹,别哭、别哭。”咳嗽着,忍着痛,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带着虚幻的安慰。
      “我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你了……你……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惜……我没办法……再爱你……”

      她头脑昏乱,拿出手机来拨了个号码,拨了才晓得是纪恒的,不管了——“纪恒!你快来!快来!明辉在胡说八道了,他说我们没有相爱的时光!他欺负我!他不肯爱我!你快来!你说过,如果他对我不好,你是要找他算帐的!他欺负我了,他不肯爱我了,他说我们现在没有相爱的时光了……”
      她语无伦次,一边说,一边哭,满脸通红,任由赵明辉爱怜地握住她另一只手,仿佛她只是个要糖吃的孩子。
      “喂喂,”纪恒在那头有些急:“琳琅,你怎么了?琳琅,不要哭……”
      赵明辉努力伸出手来,从琳琅手中拿过了手机。她哭得身体都软了,乖乖地将手机交给了他。她被自己的恸哭弄得快要昏死了,简直听不清一切的声音,听不清纪恒在说什么,自然也听不清赵明辉对着手机,用尽最后残存的力量,说出的那几句轻声的话语:“纪恒,请帮我,照顾好……琳琅,我的……MS……”
      “喂,明辉你……”
      啪。一声轻响,手机跌落在地上,切断了纪恒的呼喊,也切断了赵明辉心底未尽的话语。
      为什么这世上万物,不能象疏花水柏枝一样呢?无论沧桑如何变幻,都只肯生长在海拔70米到150米的地方,不肯移动半分。当江水漾来时,它屏住呼吸,含笑将自己沉入了黑暗的江底。只在心底藏着深深的希翼,期待着江水退去,迎来明年更加明媚的春天。
      只是,它不明白,这一次的江水,将永远不会退去。
      而这样的爱,在滚滚红尘的江涛中,也将永远灭绝。
      天色渐渐亮了,灰白的云层里开始透出粉色,那是美丽的晨曦。
      琳琅的眼泪快要将自己淹没,连声音都不象自己的,那样绝望而尖利,仿佛被逼到悬崖边的小兽:“明辉哥哥!我们回去!我们回去!我们再也不要在这里呆下去的,我会一直对你好,我们回家吧!明辉哥哥!明辉哥哥……”余下所有没有说完的话语,全部化成了尽情的嚎啕大哭。
      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赤足开车匆忙赶来的纪恒,听到了她的哭声,迟疑地在门口停下。她哭得那样凄凉,那样凄凉。如果不是亲自听闻,他几乎不敢确信那是琳琅,那个坚强的、冷静的、总是能忍耐自己的近乎完美的琳琅。
      她那样倾尽生命全部力量的、悲切的哭喊,能惊动云端上高踞的诸神,却不能再获得赵明辉的任何回应。
      因为他已经不能再说话了,却有着那样满足的神情,仿佛是天堂明媚的光辉终于从云层间射了出来,洒落在他的脸上。异常安宁的,他终于沉睡在她的臂弯里,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只江湖归来的倦鸟,收起了疲惫酸疼的翅膀,静静地栖息在那温暖的旧巢之间。
      那一刹,纪恒扶住门框,突然心如刀绞,热泪涌出了眼眶。
      问婉淑也随后赶来,此时自然明白了一切。她站在窗前,背向这边,肩头不断耸动——她是在哭。
      琳琅的心里,突然也揪了起来,叫道:“婉淑姐姐!”
      问婉淑身子一动,却不回过头来,哽咽道:“琳琅!他还是觉得寂寞么?我跟了他这么多年,我对他这么好,为什么他还是不爱我?到死还是要回去?有我陪着他,哪里都应该是他的家啊。”
      琳琅的手,痉挛着抓住旁边的窗帘,紧紧揉成一团。
      问婉淑,她不会懂的。虽然她是他的枕边人,也曾是他爱的人。但唯有琳琅,与他一起走过成长中最刻骨铭心的时光。一个人的一生,只能有一段那样的时光。
      他一直都是寂寞的。
      问婉淑仍然没有回头,声音很低很低,但琳琅仍然听得清:“你陪明辉回去吧,舒小姐,我想,他是想让你陪他回去。而我,我要永远永远地忘了他。我,听过他讲起MS的意思。”她的语声哽住了:“所以,我以为MS,是代表着他曾遇见你,思念你。现在,我突然明白,MS原来也可以是错过我的意思。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一定会错过。”

      纪恒和舒琳琅办妥所有的手续,收拾行装赶到归州时,正是2005年的初春。
      她遵守诺言,作为赵明辉唯一的亲人,亲自送他的骨灰返回了三峡归州,纪恒一路陪着她回去。
      舒氏是归州旧族,有专门的墓地建在归州屈原祠后的一片橘园中,舒琳琅的父亲葬在这里,而赵明辉也将在这里长眠。
      新冢距琳琅父亲的墓不过十数步,周围翻起泥土的气息,夹杂着那样清淡微苦的枯草香气,仿佛缓缓地钻入了人的心底。
      葬仪完毕,琳琅缓缓站起身子,伸手在墓碑上轻轻一触,旋即转身,极快地走下祠前的石阶。那一瞬间,纪恒看到有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滚落,很快就没入旁边菊丛之中,再无影踪。
      纪恒觉得自己第一次,完全地懂得了琳琅的心,听到了那深藏于她心底的低语:
      明辉哥哥,我们,终于回来了。
      那棵疏花水柏枝,纵然你想尽办法,仍然无法让它在花房中存活。可是对于三峡地区的疏花水柏枝们,植物学家们已经想出了办法,把它们全部移植到归州下游的泗溪植物园中。我们也把你养的那棵送到了植物园,那里有疏花水柏枝们所熟悉的空气和温度,它们将在那里生长、繁衍,代代不绝,保持着一种思念的记忆、和等待的姿势——仿佛仍在故乡一样。
      而你,明辉哥哥,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故乡。
      纪恒沙哑着嗓子:“琳琅,我终于知道,这世上有这样的爱情。葬仪完毕后,你打算怎么办?不再回江城了么?”
      “不,我要留下来,”舒琳琅消瘦了许多,脸颊也是苍白的颜色。她看着纪恒,坚定地摇了摇头:“纪恒,我是不会再回去了。我将明辉葬到我们舒家的墓园里,也不能让明辉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这里,他寂寞,而我,我是他的Ms啊,我不能离开他。我把所有的积蓄交给了这里的政府,让他们在这里建起一所孤儿院。听说,孤儿院马上就要建好了,我已经申请去做那里的院长……我会一直在那,一直到死。死了以后,我也会葬在这里,与他为伴。”她仿佛是自语,又仿佛是在跟纪恒说话。
      就象疏花水柏枝一样吧——永远保持着思念的记忆,和一种等待的姿势,不管那些变幻的沧桑。
      “琳琅,让我也留下来吧。其实,我已辞去总经理职务了,改由我二叔任职。我只保留股份。你们舒家的墓园这样大,风水这样好,你舍得给明辉留下地方,未必不舍得给我也留下一块?你知道的,台湾的墓地,好贵,我……我是奸商,我死也要节约点钱。”
      她想笑,扯了扯嘴角,鼻子却一下酸起来。

      砰!砰!
      突然数声巨响,两人都是身躯一震,回头看去:但见远处烟尘扶摇直上,群蚁般的车辆在工地忙碌不休,水位在缓缓升起。
      三期蓄水,开始了。
      暗绿的江水缓缓上涨,淹没过那些山石、雏菊、橘树被砍伐后的树桩。遥遥看着那一带暗绿带灰的水线逼了过来,怅惘得竟仿佛是在另一所虚空。
      琳琅紧紧抓住了纪恒的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淹没了,都淹没了。”

      等到纪恒交待完公司所有事宜,再次从江城返回归州时,已是隆冬时节。
      满山的剌槐和桐子树都已凋尽叶片,露出虬曲古怪的细长树干,在灰白的天色里划出黑褐的线条,从不同的角度直剌向缥缈虚空。唯有橘树们仍然维持着青翠的颜色,给大地带来了一丝生机。
      大坝二期工程已经完毕,水位上涨到了海拔156米,半个归州城、包括琳琅的母校在内,都被江水淹没,留下无数断壁残垣。
      琳琅住在莲花村,那是赵明辉和她一起度过少年时代的地方。同村的大部分人都移民迁去了交通更便利的城镇,只有水位线上的廖廖几幢房屋得以保留。而她的孤儿院——那幢略加修缮的红砖平房也在其中,却仍保留着传统的人字形青瓦屋脊。远远望去,在苍灰的岚色里便是分外醒目。
      琳琅在那里。
      一种温暖的感觉,在纪恒的心里缓缓升起。他觉得他仿佛也是一个倦归的游鸟,正要飞回自己的旧巢。
      这次执意要在这里陪着琳琅,恐怕远在美国的父母是被气坏了。亲戚都说这孩子脑袋完全生锈坏掉,若是留住问凤仪,或是娶另一个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在繁华的大都市里安家立业,生活富足,不是比什么都强么?偏要去遥远的三峡之畔,作一个隐姓埋名的孤儿院的义工。
      在别人的眼里,或许以前纪恒的生活是幸福。可是到底,怎样才算作是真正的幸福?
      纪恒埋头爬上开满野菊的山坡,在心里想。
      赵明辉用自己毕生的力量,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温暖和幸福。然而最终,一直到生命结束的时候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幸福,就在你爱的人身边。
      Ms,MISS ME。赵明辉给心爱的女孩,取了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亲爱的,请遇见我,记得我。
      沧海桑田,就在眼前突然变幻。在这脆弱而短暂的一生里,在这变幻莫测的世上,有什么可以永恒?遇见一个爱你的我,我爱的你,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
      他纪恒,不想做第二个赵明辉。他愿意用余生所有的温情,去温暖琳琅那孤独寒凉的心,共同求得尘世中难得的一种永恒。
      纪恒抹了一把汗水,回头望去。
      一望无际,是空荡荡的江面,高峻陡峭的青山化作了黛色群岛。寻不着昔日家园的沙燕儿,在天空中寂寞地飞翔,发出凄凉的唧啾声。那曲折的旧城长巷、那幽暗古老的迎和门、那蜿蜒的青白石阶、那长满野菊疏花水柏枝和铁线草的莲花沱——那些所有纪恒曾听琳琅讲起的、洒落过她过去无数欢笑与憧憬的地方,和那一段爱恋纠缠、青春回忆一起,都已经全部沉入了江底。
      暮色四落,青碧的江水一路涨上来,在石阶旁轻轻拍打,是三峡千万年来不变的温柔呢喃。
      仿佛有清脆的孩童嬉笑声,穿透云色涛声,破空而来,在耳边清晰响起:
      Ms!Ms!
      MISS ME,亲爱的。遇见我,思念我,然后——错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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