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Chapter1 风起初露扬 ...
-
一时天色阴沉,秋雨零落。
檐上雨水顺着屋脊缓缓滑落,窗外芭蕉轻动,被细雨搔弄。
双髻灵动的丫环起身来小心闭了窗,又步回桌边继续研墨,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奋笔疾书的人儿。
桌前的女子也不过十六、七岁,妙丽姿容,却始终冷清着眉眼,一双深眸没有一丝波澜。她握笔在信纸上急急书写着什么,只偶尔突顿,露一丝迷茫之色,却又瞬时冷静下来,继续文墨。
双髻的丫环看了看女子,又低下头轻转砚石,忽听女子低沉唤声响起:“意儿。”
忙抬首答道:“小姐,意儿在。”
女子扬起双眼瞅她,手中只小心叠好信纸,装入一旁的信封中:“把这信交给罗师傅,让他尽快带回商州给红坊的老板,切记,这信不得经他人手。”说罢将信递去。
意儿全不敢怠慢,接了信便往怀中一塞,微行个礼便急急出了房去。
女子一直目送她的身影远去,眼中才涌出疲色。
她起身,缓步至方才被意儿关上的窗边,伸手将木窗重新推开。
迎面而来的是雨水混合着泥土的腥湿气息,还有那后院芭蕉的清幽叶香。
她伸手,抬眼向着落雨的虚空望去,一滴水珠却由檐边滴落在她雪白的手心中,绽开一朵清澈的水花。
此时,秋意已浓雨微凉,那冷意,似乎直袭入她的心底。
晚来风欲急。
秋雨依然在落,街中人影稀疏,连那摆摊的小贩也收了东西欲提早归家。
偶有数人疾行躲雨,溅起青石板上泥水点点。
这昏暗街景里,那抹青翠便显得格外惹眼。
意儿一身青绿束身衣裙,打着伞在湿滑的大街上行色匆匆,也不顾夜雨越下越大,只想早一些到达目的地。
一家小小的鞋铺门前,意儿终于停下了酸疼乏力的双脚。收了油伞,又抹了抹额上沁出的点点汗湿,意儿小心上前,敲了三下铺门。
“谁呀?”只听一个中年男子低粗的问话从门内传来,意儿忙道:“罗师傅,是意儿。”
便听门内忽而一静,好半晌,才传来脚步声。意儿有几分焦急地等待着,好一会儿,那木制门板被人揭开,屋中透出光线,让那中年男子的面容隐在阴影中。
“是意儿姑娘……这么晚了,是小姐有什么吩咐么?”罗师傅方吧意儿请进屋里,便开口问道。
意儿点点头,从怀中将那信掏出递给他道:“小姐吩咐了,罗师傅您拿着这东西,即刻前往商州,将它交给红坊的老板——小姐虽未说缘何这般着急,但丰都的情势师傅也是知晓的,还望师傅辛苦些,连夜兼程,意儿这便代小姐谢过了。”说完,便屈身一礼。
罗师傅忙扶了意儿起来,神色由惊异变为沉重。小姐如此安排,恐怕这丰都的天,是真的要变了!侧首望向意儿郑重道:“意儿姑娘,这礼是不必了——小姐对老罗我的恩情,又岂是老罗这辈子能还得清的?姑娘回去与小姐说,别说这封信,就是赔上老罗这条老命,也没什么稀罕的。”
意儿听得他这话,顿时松了口气:“那一切全托罗师傅了,意儿还要回去向小姐复命,这便先走了。”罗师傅忙送了意儿出去,目送那一抹翠影消失在街角。
心思猛地一沉,罗师傅低头看向手中那封没有署名的信,长长一叹,看来,今晚就得连夜出发了。
商州,地处南北交通要地,南北来往商旅络绎不绝,州城繁华直逼丰都,故而又有小商都之称。商州南通河洛、琼阳、丹州等地,北接彤临、芜杭,一脉连成,整整圈去了永国一条经济大脉。
而商州最盛乃是金织盐米诸业,几乎永国一大半的富商,都出自商州。
商州红坊,起于五年前一次商界大变,几乎没人知道它如何出现,如何壮大,甚至连其幕后主持之人的身份,也是个谜团。
五年间,红坊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接手了商州数户大商行,又对其重做整排,另行经营之道,红坊的生意渐渐赶超商州一代几家百年老商户,乃至成为商州更可说是永国几大商行之一。
而红坊的总行,最初便设在商州广县。
秋风瑟冷意起,虽不比严冬腊月的酷寒,广县的深秋,依旧冷寒入骨。
整座广县原也不大,除却县城周边的农家舍里,县城中所居多是当地几家中小商行,而其中例外的,便当属红坊。
城西一座红楼,连盘一片院落小巷,便是红坊在广县的总行所在。
红坊所营虽杂,却并不繁多,以盐、米、玉石三业为主,又浅涉缎织、印书、胭脂水粉等。分行遍布永国,甚至连丰都内都有好几家,可这红坊老板不知做何考量,竟把总行留在了商州广县,五年不曾有变。
此时,红楼灯火,已近各店打烊时候。今日乃是月末,故而商州各分行的账目已送至总行,而全国其它分行账目,则是半年以送一阅。
红楼负责管门的张大爷悠悠起身,正准备将大门闭上熄灯火回里楼,却在步至门前时忽闻一声马鸣。
他几分好奇地向门外张望,正奇怪这时会是什么人骑马经过,却见一匹棕马停在楼前,马上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鬓衫微乱,满面尘灰,想是赶了许久路。
他一个翻身下马,连衣边土灰都来不及拍去,便几步步至楼门前,见着张大爷正要闭馆,忙唤道:“且慢!”
张大爷被他吓了一跳,立时警惕道:“楼中要闭馆了……这位……”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是好。
那中年人正是得了意儿所托的罗师傅,他忙向张大爷道:“在下自丰都来,是受人所托来给红坊坊主送一件东西……”
张大爷先是一愣,随即拉开快关上的门,请了罗师傅进来。他虽不清楚这其间事由,但主人家是早有了吩咐的,但凡丰都来人,无论何事都不能耽误。
领了罗师傅进楼,又唤一个楼中小厮去把门外的棕马牵进后巷马厩,张大爷忙带了他进了里楼,七弯八拐的,待到一个楼梯口,便见一名黄衣女子立在那儿。
“林总管,这位先生自称是自丰都来,受人所托要给坊主送一件东西。”张大爷小声恭敬地向女子道,便见女子抬头,细细打量罗师傅。
因着习武原因,罗师傅的耳力一向颇好,尽管那门房小声说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这年纪轻轻的女子竟是名总管?闻名永国的红坊果真不简单。
那林姓女子也只看了他一小会儿,便转头吩咐张大爷先退下。
她步至罗师傅前,笑问道:“请问先生姓何名何?这又是替何人送的东西?”
罗师傅没料到她如此直言就问,犹豫一会儿方答:“先生一称可当不得,在下罗全,本是丰都一名鞋匠,是受了……叶二小姐之托,带信于红坊坊主,还请……总管通个报。”
林总管微怔片刻,忽露沉色,忙道:“是小女失礼了,罗先生还请随小女来,坊主正在内室阅帐。”
话毕也不多迟疑,忙领了罗全上了二楼。楼廊上悬着的灯笼泛着幽幽的黄光,罗全心下一分好奇三分忐忑,只得加紧步子跟着林姓女子。
走到角落的一间亮着灯火的房前,女子方才停下脚步,对着罗全小声道:“坊主就在里面,请容小女先行通报一声。”罗全颔首。
之间女子上前敲了敲门,便听里面传出个温润男声:“进来。”
林总管忙小心推了门进去,罗全后退几步倚柱等候,好一会,才见黄衣闪出,林总管一脸沉静已没了方才笑容,她肃然对罗全开口:“罗先生里面请。”
屋内灯火通明,四处桌柜上都堆放着账本清单,应是账房,而罗全一进这屋子,便觉燥热的气息扑来,有些难受地扯了扯领口。
广县的秋夜虽寒,却还不至于在屋内点上火盆,这红坊坊主真是奇怪,罗全一面想着,却已被林总管领到了里间:“罗先生,这便是坊主,您可把东西拿出了。”
罗全一愣,方才回神,一抬眼正对上一双淡漠眸子,不由浑身一颤。
眼前这男子正坐在桌后静静望着罗全,一双深眸幽沉似古潭,面容俊逸却带了一丝病气,肤色苍白得可以望见肤下的青紫纹路,柔顺长发挽在脑后,让他看着不像凡人,倒似天上谪仙。
这便是红坊坊主么?
男子见罗全的反应,也不见惊讶,只微点了点头:“在下秦文渊,便是红坊坊主,罗先生说丰都叶二小姐托先生带了东西来,不知先生此时可否交给在下了?”
罗全被他的话唤醒意识,一时好不尴尬,忙揣了怀中小布包住的信件,递给一旁的林总管。林总管呈至秦文渊前。
那一双手也是一样晶莹白瘦,却又修长纤细,指尖轻碰,小心打开那信来,秦文渊慢慢看完,脸上却是什么表情也无,最后只将信一收,侧首对着黄衣女子道:“之兰,带罗先生去南厢休息,顺道去城中绣坊按着先生身量赶几件新衣来。”
罗全一听却是面上一红,忙道:“秦、秦坊主,这……这怎么能麻烦……在下到城里找家客栈便行,这新衣更是……”
秦文渊淡然只淡然一笑道:“先生连夜赶来,这谢意怎能少,先生先在楼中休息一晚,待明日让下人给先生找匹快马,备了新衣,先生再做回程的打算吧。”
罗全听他这般说,也无言可驳,只得随了林之兰出去。
待屋中又只剩文渊一人,他方才重展信纸,看着落款“宁昕”二字,双拳紧握了些。
阿昕,究竟丰都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让你,让你做了这样的决定……连你,都应付不了么?
闭了双眼,文渊疲倦地向后靠去,这一动让他膝上的毛毯滑了下去,自那衣衫下隐约可以看出他瘦得有些异常的双腿。
再睁眼时,那双古潭一般的双眼已盛满疼痛叹息。
他伸手捏了捏双腿,却仍是没有丝毫感觉。
果然呀。
他自嘲一笑,这残废的身体,帮不上你一点忙了……
此时,远在永国丰都的叶府,却已是一片肃穆之色。
自从丞相叶稹殿前病发,昏迷不醒,已有月余不见他上朝,自叶府传来的消息,却是叶丞相旧疾复发,药石难医了。
叶稹二十二岁科考及第,更是于当年拔得头筹,由先帝亲赐宅邸,任命为户部侍郎,而后两年连年晋升,功勋不断,待到二十五岁,已位及高座,二十八岁拜相,乃永国史上最年轻的丞相。
前年先帝驾崩,三皇子吴王继位,更是对这位丞相礼待有加,重用之。
正当众人喜谈这位侍逾两代君主的丞相从今更当恃才奉国之时,这位方年过不惑的丞相,却在殿前昏倒,甚至由皇上亲派的太医诊过脉后,都只能摇头叹息。
叶府中,因着叶稹的病,人人自危,主人家愁苦,下人们亦心惶惶,若是老爷去了,这叶府的地位还不一落千丈,苦的,也是他们这群下人。
司药的丫环端着药碗,小心翼翼进了房。床上的中年人因病削瘦,此时脸颊铁青凹陷得已不成样子。而床边大夫为叶稹搭脉,好一阵才回首向一旁的刘氏道:“丞相大人的病,现下亦无他法——这两月过去,大人也服药许久,病体却每况愈下……夫人还请恕老夫无能,实在是惭愧啊。”
叶刘氏三十有几,却是容丽不减,她听了大夫的话,原就通红的双眼溢出泪来:“张太医,您是医中国手,您再想想办法……若是您都无法,那老爷,老爷他……”一时又是泣不成声,巾帕也湿了大半。
一旁叶稹的长子叶宏忙出声安慰母亲:“娘,您这几日也累坏了,先回房休息。我与张太医再谈谈,您就先放心吧。”说着,唤来丫环,将刘氏扶走。
叶宏转身,看一眼床榻上的父亲,便请了张太医移步旁的偏厅中。
闭上门,叶宏终于长长叹了口气,眸中止不住的疲倦:“张太医,我爹他……是否真已药石无望了?”
张太医无奈颔首道:“这两月来老夫为丞相大人针灸过气,用汤药护心,却都没有任何进展,大人虚火炙心,常年积劳于肝脾,十多年前受了重伤却未好好调理,又有郁结在心,到如今,老夫确是无能为力了。”
虽早已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叶宏面色还是一白,好一会儿,他突然仰首道:“张太医,若是能请来空山医神,父亲是否还有希望?”
张太医乍听这名,也是一怔,随即捋捋花白的胡子道:“老夫人在丰都,对这空山医神虽有耳闻,却从未一见……传说他倒是有手试针绝技,若是由其为丞相大人施诊,打通气脉,倒是有几分希望……不过这医神多在江湖,江湖传闻亦无人知晓其真假究竟,老夫也不敢肯定……”
“就是说若那传说是真,家父便还有希望?”叶宏急急问道。
“这……”张太医迟疑片刻:“若传闻是真……大约,是有的。”
一瞬间,便见叶宏眼中升起点点光亮,他向张太医一拜,又亲自送张太医出府,方匆忙赶回内院。
看着丫环为父亲喂下汤药,叶宏长松了口气,心底思量再三,终是下定决心,起身唤来下人。
“大少爷。”小厮恭敬道。
“小姐可还在府中?”叶宏面无表情道,手心却被握得出了层汗。
“自大少爷上朝回府起,小姐便没出府过。”
叶宏垂目久思,摆摆手道:“随我去沉樱院,顺道,吧小少爷也带来。”
“是。”小厮退下。
内院庭中秋意盎然,那一树树红叶绚烂,还是父亲当年亲自从枫山移来的。
冬冉啊冬冉,你的恨,是否已深到眼睁睁看着这个生养你的父亲这般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