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曼]朱砂痣》秦祈冰

78、第77章

　　77.

　　从茶楼里出来，天已经黑透。

　　巷口才有路灯，从茶楼门口过去的这一段路，都笼在迷蒙的黑暗里，青石板路凹凸不平，踏脚的时候需要格外小心。汪曼春走在上面，神思却有些恍惚，她还沉浸在刚才和王天风的争论里。

　　不可否认，他提出的方案可行度很高。根据汪曼春对日本人的了解，他们狡诈多疑，同时又刚愎自用，经常沾沾自喜于己方强横的武力，所以不难上钩。

　　如果计划能被顺利执行的话，眼下胶着的中日战局无疑将被撕出一个突破口。就算日军不受重创，中方的形势也会开阔许多，至少短时间内不必再受掣肘。

　　但是……计划的名字是“死间”。死间，顾名思义，执行人生死难测，大概率有去无回。

　　当王天风说出他决定的计划执行人选时，汪曼春和明楼几乎同时出声反对。汪曼春更是还直接地对明楼表达出不信任与质疑，原因很简单，这是他们军统内部的事，王天风再我行我素，事关未来的战局变化，他必须跟人商量，所以明楼不可能不知情。

　　王天风坦然表示，当年带走锦瑟，暗地里培养她成长时，这个计划就在他心里有了雏形。至于明台，最开始他觉得明台轻浮任性，难当大任，但后来锦瑟实在缺个难拿得出手的搭档，再加上明台飞机上的表现尚算出色，便一起加了进来。

　　“为什么是他们？”汪曼春质问道，“堂堂的军校，没有其它拿得出手的人吗？锦瑟和明台再优秀，也只是两个新人，难道就这么不可替代？”

　　“他们的身份是最好的保护色。”王天风道。

　　“身份？一个汪家，一个明家，都算是新政府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样的人被暴露出来是敌特间谍，你让本来就对我们有所怀疑的日本人怎么想？我就算了，明长官怎么说也算你们内部的一枚重要棋子，把他扯进这样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局里，值得吗？”

　　“风险和收益总是成正比的。”王天风眯着眼睛道，“正是因为身份扎眼，而且也深受怀疑，到时候暴露出来，更吸人眼球，可信度总比无名小卒要再高一些。”

　　“你当日本人都是傻子吗？”

　　“从小就被培养，怀着目的接近你，取得你的信任后，从你这里获取重要情报，再将情报传给敌方，这个故事怎么样？”王天风冷淡地看着汪曼春骤变的脸色，“汪处长，明台可以不说，但再没有人比锦瑟更适合做这件事了。”

　　他说完，不等汪曼春反驳，又胸有成竹地说了一句：“你说，那丫头如果听到能把你将乱局里摘干净，她会怎么选？”

　　正是这句话，让汪曼春霎时间如堕冰窟。后面明楼和王天风再吵了些什么，她也没有听进去。

　　按王天风说的那个情节，汪曼春只要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自己只是被骗，对一切都不知情，再亲手把锦瑟处置了，不但可以重新获取日本人的信任，在军统这边，不管计划能否成功，念着她们的牺牲，她最后的结局也不会太难堪。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将死局盘活的法子，锦瑟那个一心为她的傻丫头，会怎么选都不用猜。

　　锦瑟本身能力出色，背景复杂，也能抱必死之心，王天风如此看重她，也是情理之中。从决策者的角度，汪曼春觉得王天风这手棋走得很漂亮，布局深远，考虑到方方面面；但从她自己的角度，她却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

　　要是锦瑟出了什么事，她将自己保全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终于走进路灯范围，沐浴在大片冷白色的光芒里，汪曼春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今天天气本来就不好，太阳被乌云藏起来后，本就稀罕的和煦春意越发微薄，时间进了傍晚，寒气似乎更浓重。

　　早春阴冷的寒意无孔不入，连带着汪曼春的一颗心也冷下去。

　　她这种颓丧的情绪，直到回家之后，看见沙发上缩着打盹的锦瑟才好一点。

　　锦瑟浅眠，汪曼春动作放得再轻，警觉惯了的她也几乎在被近身后的瞬间清醒过来。

　　锦瑟之前一直在楼上书房等着，家里女仆上来催了几次吃饭，但她觉得汪曼春还没回家，自己一个人吃实在没什么胃口，就一直没答应。到后来，时间越来越晚，她也无心看书，索性下楼到客厅里等，想在汪曼春回来的第一时间知道。结果等着等着，不小心睡着了。

　　“怎么不盖毯子，这种天气最容易感冒了。”汪曼春佯怒道。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背去够锦瑟的额头，确定过锦瑟体温正常才放心。

　　锦瑟揉了揉眼睛，声音里还带着点没睡醒的黏腻：“刚趴着没多久，你就回来了，没事的。”

　　“就是小事情不注意，才容易出大毛病，下次不许了。”

　　“下次不会了。”锦瑟保证，她打了个呵欠，又软乎乎埋怨道，“对了，今天我去郭师兄那里，老师不在，这个时候他居然还在外面乱跑。”

　　汪曼春抿了抿唇，她要怎么说，你扑了个空的原因是王天风和我碰面了吗？这个说法听上去怪怪的，而且，汪曼春这会儿心里还抵触得很，她一点都不想让锦瑟知道计划的事情，至少不是现在，不要这么早。

　　“姐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锦瑟发觉她的异样，轻轻“咦”了一声，很熟稔地伸手来试汪曼春的体温。

　　“没什么，就是想到老田的事，心里不太舒服。”汪曼春道。

　　“都说了跟你没有关系嘛。”锦瑟抱住她，“姐姐，有情有义是好事，但是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该往前看，忧思重到把自己锁住，就不好了。”

　　“嗯。”汪曼春回抱住她。

　　锦瑟瞠了瞠目。平时她这么任性，汪曼春都只是被动接受，任她嬉闹，很少主动回应。

　　锦瑟直觉汪曼春遇见了什么事情，绝不可能像她自己说的那么简单，但既然她拿老田出来搪塞，就说明她并不想说，锦瑟不想逼她。

　　“有点饿了，一直等你回来，姐姐，去吃饭吧？”锦瑟轻轻道。

　　“嗯。”汪曼春意应了一声。

　　锦瑟松开汪曼春，没招仆从，而是自己去厨房端在热着保温的饭菜。背对着客厅，眼角余光瞥到汪曼春的神色，锦瑟愣了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看起来居然有点失魂落魄。

　　锦瑟想了想，和平饭店剩的人不多，梁仲春没脑子，汪曼春走前也答应了不和藤田起正面冲突，思来想去，嫌疑最大的是明楼。心底涌起一阵怒气，锦瑟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要真是他的话，也太阴魂不散了。

　　背后，汪曼春咬唇睨着锦瑟清瘦的背影，王天风的话反复在脑内响起。想到锦瑟为了她，一个人远渡重洋，漂泊在异国他乡，后来又毅然决然地进军校受苦，她就很难受。

　　她欠锦瑟的已经够多了，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再踏进万劫不复的境地。

　　汪曼春心神不宁的样子，锦瑟都看在眼里，心底像被针扎一般，她下定决心找明楼谈谈。

　　但她的日程表上，这几天都排得很满。

　　本来她有意留了点空隙，只是宴会上突发变故，安抚情绪、调查真凶、加强审查等善后工作一件都不能少，自然而然就将那些空白都填完了。

　　对新政府而言，最近发生了太多明目张胆的刺杀，整套流程几乎走成固定模板。汪曼春做样子做成习惯，搪塞上级、训斥下属，面面俱到，样样都驾轻就熟，但再怎么熟稔，该花的时间也是一点都不能少。

　　锦瑟作为她的助理，自然得替她鞍前马后，跟着忙得有声有色。

　　其实汪曼春藏了私心。她故意把一些琐事提上日程，好占去锦瑟的时间和精力，让她没有工夫私底下去找王天风。虽然她不知道锦瑟的打算，但这么做正好歪打正着，锦瑟一直没能接触到和计划有关的人员，短暂地被完全瞒在鼓里。

　　这段时间里，明诚也从苏州回来了。他这次消失，明楼对外给的说法是去无锡出公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之间的气氛还是很僵，所以不少人怀疑明诚是赌气出走，明楼这么解释只是为了面子好看。

　　至于他为什么走了又回来，大概是落了什么把柄在明楼手上，没法直接一走了之。

　　众说纷纭，明楼和明诚不为所动，只维持着这样僵冷的上下级模式。桂姨却没那么好糊弄，她这几天有意无意地找明诚搭话，嘘寒问暖间仍在小心翼翼地套他的话。

　　明诚给的回答七分真三分假，虽然不至于完全将她骗过去，但也忽悠得七七八八。两个人的关系又稍微好了一点，明诚便开始不经意地在她面前流露出对明楼的埋怨，大抵还是自己跟了他那么多年，到头来却还是不被信任也不被重用，始终是个外人，比不上一事无成却备受宠爱的明台。

　　“他们只是把你当个下人。”桂姨感慨道，又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怪我身份低微，又没做什么对明家有用的事，才连累你也被人看不起。”

　　“算了。”明诚道，接着又叹了口气，“之前南田科长还在的时候，就想要拉拢我，但我一直犹豫，现在好像能痛下决心了，可惜她……”

　　桂姨的眼珠子动了动，她垂着眼，掩盖住眼底迸出的亮光。

　　如果明诚能反水的话，明家一定完了，她想。但她没有立马暴露自己的身份，对明诚，她有心拉拢，却仍然没有百分百的信任。

　　在这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唯一能让她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已经死了。

　　桂姨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实际上她和明诚私底下的接触，都在明楼的掌控之中。她最近找明诚的次数相较之前要更频繁，明楼知道，她大概是要上钩了。

　　其实如果她愿意放过明家，他也乐得彼此相安无事，虽然明诚不喜欢她，但明家不会缺一口给下人的饭，至少能保她安稳度过晚年。

　　但她既然非要作死，就让她如愿以偿。

　　桂姨的事有了着落，明楼突然又想起汪曼春，眼神倏然一暗。

　　那次碰面后，汪曼春对他的态度一直都很冷淡，即使楼道里碰面，也只是恭敬有余温情不足地喊一句“明长官”，那句带点亲昵的“师哥”他再也没听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