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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6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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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姨不知道明楼和明诚进去后,小祠堂里又发生了什么。她能看见的只是,门再开的时候,除了明镜一人冷脸站着,明家三个男人都跪在地上,后背挺直。
明楼和明诚好像刚刚吵过,相互瞪视着,看上去怒气仍然没有消。疑似罪魁祸首的明台,垂头丧气地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参与进这场风波。明镜手边放了根竹条,顶端隐现裂纹,估计是刚才被狠狠用过,什么事情居然能气得她动手?
桂姨只看了一眼,便小心地移开目光。豪门大户里气氛再和谐,该有的规矩也还是有,起码雇主的事情,不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能多好奇的。
她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什么波动,没人特别在意很正常,但一贯视她如空气的明诚,这会儿却侧头,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他的态度似乎有所松动,意识到这点,桂姨心内窃喜。
“桂姨,今晚的饭不用做那么多人,他们三个既然还没想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就先饿一个晚上。”明镜疲倦开口,声音低哑。
“这……”桂姨有些犹豫,“大小姐。”
明镜挥了挥手:“我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再劝。”
桂姨着急表现出自己的“母爱”,朝明诚那边看了几眼,又哀求明镜道:“大小姐,人是铁饭是钢,何况少爷们又不是铁打的身子,一顿不吃哪捱得住?”
“那是他们的事情。”明镜态度冷漠。
她说完,锋利的眼神在三人身上又扫了一圈:“起来吧,跪就不用跪了,这么大的人了,动辄跪祠堂,像个什么话。”
明楼他们一言不发,沉默地站起身。明台跪的时间最长,腿也麻得最厉害,起身的时候差点没站稳,就是一个踉跄。明诚离他近,伸手去扶,却被他躲开。明台苦笑一声:“阿诚哥,我不想再挨打了。”
明诚愣在原地,嘴唇动了动,却直到眼色变冷,也没说话,只是默默缩回手。
他们受罚,居然和明诚有关?桂姨一头雾水。
兄弟三人都退了出去,明镜仍然坐在小祠堂里,看着不打算动。桂姨犹豫了一下,感觉明镜实在不想被打扰,躬身打了声招呼后,她也出了门。
不用刻意去找明诚在哪,客厅方向传来的清晰吵闹声昭示一切。
桂姨心神一动,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凑上前,才靠近,就听见明楼痛心疾首地说:“阿诚,我实在没想过你会帮明台瞒着我。他书都不读了,去跑马场里赌钱,你不告诉我也就算了,居然还唆使他拿家里的钱。做兄长的,怎么也该当个好榜样,你看看你把他教成什么样子了?”
“不是你让我多关照明台的吗?我只是听令办事,一个两个承受不住大小姐的怒火了,就推我出来顶缸?”明诚也不甘示弱地质问。
“听令办事?我有让你帮着明台做错事吗?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你也让我失望,先生,你一直让我叫你大哥,却原来始终没把我当成过一家人。兄弟兄弟,你眼里只有弟弟明台,我只是你的一个秘书,一个仆人!”
明诚越说越激动,明楼看见桂姨来了,警告性地喊了一句明诚的名字。
明诚不搭理,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房间走。他和明台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一生气就摔门回房间的这点倒有些像,只是明诚的性格比明台沉稳太多,此情此景一般很难见到。
桂姨心里喜出望外,却冲明楼抱歉地说:“大少爷,阿诚这孩子,一时气过了头,我这就去劝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明楼看着她,深深叹了口气:“去吧。他有些钻牛角尖了,到底还是缺关爱的。”
听了他的话,桂姨内心没什么波动,反正她从被明家赶出去那刻起,对这家人就没什么感情可言,明诚在她眼里只是附属于明家的一条好狗,她可不会因为当年的虐打而生出什么愧疚。但此时此刻,明诚和明楼看上去在决裂边缘,正是她利用温情重新走进他内心的好机会。
感情牌一直以来都是最好打的一张牌,桂姨怎么舍得放过。
桂姨急切地离开,朝明诚的房间走去。明楼在她身后,幽深的眼底有复杂的情绪缓缓流动,他刚才的话,半是在配合着演戏,半是看在阿诚的份上最后给她一次机会,如果她内心还有一点温情与良心未曾泯灭,他也不介意给她个稍微好点的结局。但是,看上去,桂姨,或者该说“孤狼”完全不在乎。
那还是算了。明楼自问不是圣人,对于这种迫切想置自己和家人于死地的人,他向来不仁慈。
锦瑟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对汪曼春原本就没什么抵抗力,便是汪曼春什么都不做,给她一点时间,她也能自己从牛角尖里走出来,把情绪调整好,继续处理正事,更别提汪曼春还那么耐心地哄了她。
“叔父要出国了。”汪曼春仍旧与她谈着正事,“周佛海那边的意思是毕竟同僚一场,想给他办个欢送会。”
“叔父走后,师哥大概会顶他的位置。现在新政府人手紧张,短时间内大概难以筹备两场大型活动的安保,所以估送别和道贺两件事会一道做。”
“汪先生的身体能撑?”锦瑟一针见血。
“说了跟我一起喊叔父,怎么又忘了。”汪曼春习惯性地捏捏她的脸,锦瑟肌肤很嫩,让人爱不释手,她便都停了一会,才接着回答,“不能。”
锦瑟“唔”了一声:“那这是鸿门宴啊。”
“藤田也会来。”
“麻烦死了,试探来试探去的。”锦瑟相当嫌弃,“又拿不出什么证据。”
“那也是我们亏了,他们一天提防着,我们就得一天束手束脚的,什么事都不方便做,只要拖下去对他们就有利。”汪曼春说。
“对了,说到这个,”锦瑟突然想到什么,正色道,“我突然想起来,老师可能要回来上海了?”
“‘毒蜂’?他回来做什么?”汪曼春拧紧眉头,“我还想和他说道说道把你拐走的事。”
虽然之前汪曼春迫于形势,不得不和他合作。但几次做了决定性的掩护之后,她手上也有些功绩,虽然不至于抵消过去的一些罪孽,但起码能让她更有底气,可以在一些“小事”上斤斤计较。
至少现在,汪曼春是不怵王天风的。
“别呀。”锦瑟抓住她的手,晃了几下,“我自愿跟老师走的,谈不上拐,老师也没骗我。”
“这就维护起来了。”汪曼春不满地睨她一眼。
锦瑟差点炸毛:“老师岁数都够当我父亲了,这都要酸也太过分了吧。”
“这下知道被乱吃飞醋是什么感觉了?”汪曼春收了认真神色,笑盈盈地点了点她鼻子。
锦瑟知道自己理亏,没在这个问题上和她辩论。反正在她心里,明楼就是不一样,听汪曼春谈起他,她就是觉得闷闷的。
不过锦瑟也知道,自己不能太干涉汪曼春的交友,要想不被明楼比过去,她必须比明楼做得更好。这点上,她还是有信心的,至少对姐姐的爱,她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任何人。
“好像是有个计划。”锦瑟知道得不多,从郭骑云那里听到消息之后,立即想起了自己先前的分析,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种情况最有可能。
汪曼春神色隐隐露出担忧,锦瑟安慰道:“没事,天塌下来还有明台顶着。”
听了这句话,汪曼春哭笑不得:“你当心哪天明镜真的跟你拼命。”
“就怕她不来。”提起明镜,锦瑟一肚子的火还没消,恨恨道。
王天风这次回来,的确是有个要紧的计划要实施。事关第三战区的成败,千万条人命,早已退到幕后的他不得不亲自回上海,这个风云变幻的漩涡中心。
坐在飞机上,望着窗外层叠流动的白云,王天风回想起刚带锦瑟和明台回军校的那天,天气似乎也是这么好。一转眼,他们都已经飞向更广阔的天地,带着各自的想法开启了各自的新人生。
为人师者,最有成就感的事,莫过于此。遗憾的是,人生很长,缘分太短,这次重逢也意味着某种倒计时的开启。
那个被秘密制定的计划的名叫“死间计划”。“死间”者,兵法五间之一,为诳事于外,令吾间知之,而传于敌也。虽然“死间”指的是用假情报诈敌,但当事情的发展与伪情报有异时,敌人发现自己被愚弄,往往会选择将间谍杀掉,“死间”的“死”字,由此而来。
用此计者,往往都有杀身成仁的觉悟。王天风抚着扶手,目光幽远,当初这个计划还只是他和明楼的一个设想,但当初锦瑟主动来找他,后头他又遇上明台,瞬间便觉得找到了合适的计划执行人。虽然他和明楼因为这事吵了不止一次,但王天风内心仍旧坚定。
就像他当初在电话里和明楼说的那样,为了抗日,谁都可以牺牲,没有谁是特殊的。虽然时至今日,仍觉得有些对不住两个年轻人,但国仇当前,无大国何以为家。他自己也是计划里重要的一环,情势若此,不求他们无怨无悔,只希望一切付出都能不被辜负。
王天风人在军校,上海的情报却照收不误。明台慨然执行任务,与明楼近乎决裂的事他知道;锦瑟用新身份混入新政府的事,他也知道。两个学生,有勇有谋,是好的军人料子。
只是真军人,总是要将死生置之度外的。
初春,阳气渐生,阴寒却未褪尽。这种寒热交作的时候,是晴天还好,一旦撞上阴雨天气,就恼人得很,身体稍微差点的人一定吃不消。很不凑巧地,王天风才到上海,就起了大风。从航站楼往大厅走,过往路人行色匆匆,只有王天风很有闲心地看向窗外。
“久违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语气熟稔得像遇上多年老友,可他身边却空无一人。
这一趟来,大概率要永远留在上海了。王天风其实不很喜欢上海,天气阴冷,又处处透着一股纸醉金迷的味道,但他无从选择。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无处不青山。
不出意料,只有郭骑云一人等在门口。锦瑟现在身份特殊,明台也被人盯得很紧,都没法正大光明地直接出来接人。本来上次汪芙蕖出事,梁仲春顺藤摸到郭骑云这个瓜,被汪曼春出手保下,他还心有怀疑。只是最近出了太多事,郭骑云看着又实在太木讷低调,梁仲春心里觉得相比这个小虾米,盯紧明家一行人才是正经事,渐渐地也把眼线撤了,所以郭骑云没什么顾忌。
王天风拍了拍郭骑云的肩膀,感慨一句:“最后在一处的还是我俩。”
郭骑云只憨厚一笑,熟练地去接他手上的行李:“您回来了,要把那两位喊出来么?”
“先休息几天吧。”王天风说着,眯眼看向厚云低垂的铁灰天幕,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黑云压城城欲摧,要下大雨咯。”
王天风到得其实比预计的时间早一周。
锦瑟虽然算到他大概会提前,但没想到这么多,所以从汪曼春那里听来消息的时候,还有点惊讶。但郭骑云一直没联络她,她也不介意揣着明白装糊涂。
“怕不怕?”汪曼春向后靠在椅子上,问了一句。
“怕得要命。”锦瑟莞尔,语气惶恐,神色里却未见半分惧意。
她已经不是当时那个一无所有的小丫头了,锦瑟看了眼汪曼春,眼色柔和。
汪曼春摇摇头:“他来得不是时候。”
明家的局刚开始铺,藤田诡诈多疑,汪芙蕖那场送别宴大概也暗藏乾坤。王天风这个时候出现,就算想要浑水摸鱼,也确实不算什么好时机。
“可能形势等不了了。”
日本人狼子野心,长期的僵持把他们的耐心消磨得差不多。近几个月来,日寇为了扩大占领区,进一步封锁中国对外交通,一再发动攻势,逐步向内陆攻击。几大战区都打得如火如荼,日军更改了兵力部署,希望借以打乱胶着的战局。
华夏大地满是疮痍,坐不住的可不止日本人。
“我们真的能逃过战争的劫数么?”锦瑟喃喃自语。
同样的问题,她之前就问过一次,汪曼春这次的回答倒也差不多:“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说完,她顿了顿,又斟酌着加了一句:“至少不要让自己后悔。”
“有时候觉得我在做梦,现在的日子过得想都不敢想。”锦瑟喟叹一声,“原本做事是不犹豫的,但是现在就有些怕了,动手前难免要瞻前顾后。”
汪曼春动手,在她腰间软肉轻轻掐了一下,不饶人道:“痛不痛?痛就不是在做梦。”
“那完蛋了。”锦瑟故作惊讶,“一点都不痛,踏在云上一样,酥酥麻麻,轻飘飘的。”
“作死呀你。”汪曼春被逗笑,嗔她一眼。
锦瑟略略失神,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的确是拿什么都不愿换的。时代浪潮的裹挟之下,浮浮沉沉,身不由己,她只愿当下这种哪怕只是假象的平静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让她拿什么换都值得。
“姐姐。”锦瑟突然道,“我们去拍张照片吧?”
“怎么了?”汪曼春问了一句,她之前有几次都想拉锦瑟去照相馆合影留念,小丫头都以自己不上相的理由拒绝。这会儿她主动提出,汪曼春当然乐意,但她还是好奇原因。
“就是想留个纪念。”
“好好的,怎么突然要留纪念?”汪曼春听着听着,脸色一变,又问道,“你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什么了?”
“我就问问。”锦瑟道。
见汪曼春仍然一脸将信将疑的样子,锦瑟解释道:“之前不愿跟你去,是心里别扭,总觉得我心底有念想,和你挨得那么近被照在一块,一定喜忧参半,心情很复杂。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嘛。”
她语气轻轻柔柔,结尾的语气词刻意拖长,小女儿娇态尽显。哪怕汪曼春不是这么好糊弄的人,也几乎要被她蒙混过关。
“真的?”汪曼春仍在做最后的挣扎。
“真得不能再真了。”锦瑟振振有词。
“那好,有空就去。”
“嗯。”锦瑟点头,又了却一桩心愿。但到底有些遗憾,她和汪曼春明面上的身份摆在那里,拍婚纱照的话就太惊世骇俗了。
不过乐观想想,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待得此间事了,她们远走高飞,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做什么都不会被指责。虽然这个可能听起来还虚无缥缈,但有个盼头总比心里空无一物的好。
毕竟,锦瑟曾经也是靠着心底念想,默默熬过那些年的,再没有人比她了解其中滋味了。
汪曼春和藤田芳政的碰面,定在汪芙蕖的送别会后。藤田老谋深算,汪曼春吃不准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尽量往届时只需要露一面的汪芙蕖身边加派多的人手,保证他安然无恙到最后的转移。
连着几日都在下雨。春雨贵如油不假,但如此气势磅礴又连绵不绝,再金贵的东西也会变得不值钱,还教人苦不堪言。在大雨的影响下,街上的人稀稀落落,出门的人少,披着蓑笠的黄包车夫拉着空车,在宽阔的街道上跑来跑去,溅开大片大片的水痕。
桂姨借着采买的由头,从明公馆遛了出来。她穿一身粗蓝布长衫,布鞋在雨水里走过,湿得很厉害。她却恍若未觉,撑一把很大的黑伞,偶尔侧头看一眼路边商铺里挂着的钟。
这几日,她与明诚表面上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至少明诚对她的态度没有先前那么抗拒。桂姨抓着这个机会,大肆向明诚诉苦,说自己当年也是被骗,才对他做出那么多非人的虐待,说到动情处,往往还要落泪,沉痛地表示自己和明诚骨肉连心,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愧疚后悔。
明诚配合她的表演,也跟了掉了几滴眼泪,和她周旋着演技。他们各自心怀鬼胎,极力谋取着对方信任,两边的演技一样好,桂姨自然看不出自己被明诚“黄雀在后”,取得进展后,她迫切地想将消息递给梁仲春。
明家现在人心离散,不趁这个机会一网打尽,更待何时!
桂姨却没想到,之前被明镜和明楼轮番敲打过的梁仲春,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对他认为“陷他于不义之地”的“孤狼”半点好感也无。收到“孤狼”好不容易传出来的密信后,梁仲春冷笑一声,看都没看,便直接用自己手中的雪茄点燃了它。
藤田芳政才给了他一个新任务,给的好处看得见摸得着,那才是他该花心思筹谋的东西。“孤狼”这些不三不四的情报,算得上什么?又要再一次把他推下火坑吗?
她凭什么觉得,自己送了点消息过来,他梁仲春就要言听计从。梁仲春冷嗤一声,如果“孤狼”拿不出十足的诚意,他也不需要这么多余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