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第二十章 ...
-
清雅的宫殿内园中,一个小太监弓腰低声说着甚么,重重绿树掩映的园子里,一瘦高少年端坐石桌旁,绿荫打在他脸上,一时难辨神色。
“仍没查清?”少年狭长双眼微眯,浑身于无言中透出威势来,他抬手在石桌上轻敲,“退下吧。昭见。”他身后几步远的一身侍卫服的少年近前,双手捧着递上一封以火漆封缄的信,信封两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只在火漆上粘着一根纤细的针。
他见到那针,目中惊诧一闪而过:“兵事。”沛朝在他大爹爹已故宣帝治下日渐强盛,基本肃清边境威胁,威慑了这许多年,想不到竟已开始蠢蠢欲动,只不知这次是纤芥之疾还是疾风骤雨。
字为昭见的少年眼眸转动着,瞥到不远处廊桥上立着一个小宫女,她挥手做了一个手势,默声道:“赵太师。”昭见躬身在展信阅览的少年耳畔启唇:“大殿下,赵太师来了。”大殿下轻轻应了一声:“请进来。”昭见方对那小宫女颔首,小宫女转身走去外殿。
片刻后,着一身对襟长衫、通体儒雅的赵太师走到石桌旁大殿下前,他施施然躬身要行礼,大殿下霍然起身托住他:“外祖,你我何须行此等虚礼。”
“礼不可废,参见大殿下。”赵太师退后一步,躬身行了一礼。大殿下唇角微翘了一瞬,旋即矮身虚托住赵太师胳臂:“外祖,这里并无外人,何必这样谨慎?来,坐下罢。”
“祺儿,你愿意寻觅高僧?”赵太师落座,开门见山道。
“是,”大殿下原祺略一沉吟,他右手摩挲着桌子石面,双目轻飘飘瞥过不远处的丛树,定格在赵太师透着坚定与睿智的双眼,“我们查探这许久都不能得知那国师真实来路。我厌恶僧人,但总要为他平步青云寻一些阻力。”
“他自称化外之人,却这样缠绵俗世富贵,想必道心不坚,他助继后之子,实在是有眼无珠。真正的高僧必定能克制他,你想通便好。”赵太师欣慰一笑,眼神落在桌上那封信上,他转了话题,“羌石屠城,你如何想?”
“你曾告诫我,‘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这是一个好机会,改变安峦以南七十一城池的转向。”原祺顿了顿,“陈少卿,他或可去这一趟。”
“几年前,羌石还是一个惧怕我朝的弱族,我着实好奇,它是如何做到在短短几年内,强大到如此地步的。”赵太师半阖眼,意味深长道。
“有人助它?”原祺首先在心里摇头,却相信赵太师的判断,他于是不解道:“这是个小族,抵死不过掀起一些波浪,撺掇它扰边有何意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朝中又有谁会去助外族之人?其他族的人,他们与羌石山高水远,又是自顾不暇。”
“在这世上,只要做了,就不会没有痕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哪怕是蛛丝马迹,总有有心人会发现。”赵太师冷冷开口,眸子蒙上一层薄怒,“宫中一直传言国师有一个秘密大将,他比信任盲仆更信任他。甚至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借修缮炼珐塔之机,囤积铁料石材,全都交给了那个人。”
原祺不敢置信道:“若果真如此,他究竟是何目的?真有可靠之人作证?”
“可惜,都是传言。”赵太师摇摇头。
……
“快些!”一声急切、惶恐的呐喊响起,这阴湿、黑暗、狭窄、漂浮经年恶臭的地道仿佛也有所感似的,墙上隔几十步燃着的火光忽地一暗。
原本还算井然行进的人群一下就乱了,一声声对骂爆发,不动声色的推搡酝酿着可怖的歇斯底里的情绪。
“夫人?夫人!”夏霏身后有人一脚踢在她腿弯,她手上一时脱力,青夭失了一边支撑,就直愣愣倒在了地上,夏霏跪在青夭身前,怒气冲冲地向后看去,黑黢黢的幽深来路却空无一人,她刹那顿住了。
“夏霏……”耳侧传来夏霜颤抖的声音,夏霏迟钝想着夏霜虽然长了一张娃娃脸,但何时有过这样惊惶的声音,转过头来,她也目瞪口呆,青夭在粗糙石壁上一磕碰,整个右手肘竟然折断在地,而她面上依旧是那副现在愈显诡异的平静模样。
“都怪我!”夏霏泪雾弥漫,小心翼翼去碰青夭折在地上的右手,指尖触感却是坚硬的木质,她瞪大眼凑近去看,但见那截手肘就是一段木头,干干净净,却栩栩如生。夏霜也注意到了这段木肢,她蹲下去看青夭折掉右手肘的伤口,同样没有一丝血迹,平整地就类木头不像人的皮肤。
“莫哭了。”夏霜猛地攥住夏霏的肩,那张长得稚嫩的脸上突然平静地滴水不漏,“不管夫人是什么,我们既是夫人所救,那为她偿命也是该的。扶起夫人,走!”她俯身捧起那段手肘模样的木头,仔仔细细地拂拭过、放进了随身带着的包裹里。
……
“嗯?”由青夭抓着手腕向前走的苏白突然顿住了,他右手举起在双眼上一抹,一缕淡淡的黑气蒸腾起来又转瞬消失。青夭正欢喜不远处摊贩售卖的点心,吵嚷着要拖苏白去看,苏白忽然就不走了,她疑惑转头道:“苏白,你怎么了?”未能听到苏白的回答,她眼前一黑、意识全失。
苏白反手扣住青夭胳臂,青夭倒下的瞬间顺势揽住她的腰,半抱着她走到人少处,脚步一转进了窄巷,他默念一句甚么,两人身影消失、仅留下半空中若有若无的浮尘旋转。
青夭悄无声息躺在客栈雕花木床上,眉眼平静妥帖、没有醒着时半分聒噪跳脱,倒显出几许娴静婉丽来,苏白为她掖上被角。他右手翻转间,一片黑羽落雨般纷纷沓沓旋转、又洋洋洒洒湮没,从中走出那着淡粉背子的稚童,苏白起身走向半掩的窗、不回头道:“守着她。”他默声哑念一句,一团黑气从他手心窜出笼罩他整个身子,转瞬他便化作一团轻悠悠的黑气,黑气攀上窗柩后又清减了许多,那仅剩的一缕黑气被风一吹飘出窗、直向九霄而去。
只须臾间,黑气乘风降临迟城苏府内,苏白从翻滚沸腾的黑气中踱步而出,他抬眼看去,眼前是一题匾名“月观阁”的小楼,斑斑驳驳的鲜血痕迹触目惊心横陈地上、飞扬楼门乃至石阶上。苏白抬脚拾级而上,但见其内布置清雅,或古或新、或繁复或简洁、各式各样的琴不计其数,楼前血迹来源十分明显,那是个被人拦腰斩断的女子尸身,女子身畔跪坐着一个少年,那少年与苏白长得一模一样。
“山虎。”苏白靠近那紧握女子纤指、呆怔着仿佛痴傻的少年,那少年一动不动,只直勾勾盯着那女子放置琴上的另一只手,它仍抓着那琴弦,血珠从手心伤口源源不断地洇出。
苏白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宛如想起甚么旧事,那双从来似乎古井无波的双眼泄露一丝悲戚来,他双手结了一个古怪的印、一道暗光宛若实质敲击在跪地少年的脊背上:“山虎。”
“主人,”山虎终于抬起头来,他恍惚地摆摆头,眼角无知觉渗出泪来,“我······做了好长一个梦。我变成人,娶了琴女,后来我没来得及救她,她死了······我,其实还是那只老虎吧”
“山虎,”苏白居高临下看着他,面上再不带一丝悲悯,“这世上教人后悔之事,十之八九都是自作自受。在你做下决定时,就应当想到后果。山虎,你后悔化形成人吗”
仿佛受了当头一击,山虎颓唐地低垂下头:“不。我后悔在她生时没对她更好,故而在她逝后被无用的思念击垮。”
苏白扭头欲走,最后开口问道: “你现在仍愿以苏白身份在人间生存吗?”
“主人,我想和你走,”山虎瓮声瓮气道,他依旧将头低埋在胸口,同时又攥住了女子的手,“在我复仇之后。”
“好。”
“你父亲战死了。”苏白将跨过小楼门槛时,山虎声如蚊蚋道了这句。苏白脚步不顿:“他应当会觉得自己死得其所。我不过占据这孩子躯壳的一缕幽魂,与他生活这许多年的你,才是他心中的儿子。”他走到小楼石阶下,丢下一句“去安峦寻我”便化作黑气腾风远遁。
······
“妖物!夫人是妖物!”
“白眼狼,忘了是谁救你性命吗?”
夏霏面上忽青忽白,内心天人交战,只觉着扶着青夭胳膊的两只手掌烫地就要着火,一面却抓着救命稻草般紧紧黏在了那层薄薄衣衫上。她们三人被落在了最后,前方仿佛无尽头般,来路又空无一人、寂静地可怕,黑暗中,夏霏觉得脑子空前的混乱,忍不住要开口说些甚么,口干地厉害,她张开嘴时几乎听到一声唇角裂开的“撕拉”之音:“夏霜,你还记得鬼老嬷吗?”
“······嗯。”夏霜的声音仿佛隔得很遥远传来,甚至远远没有她的心跳声大,夏霏迷迷糊糊这样想着,觉得浑身的气力都在连绵不绝地被不断发力的双手剥夺,她勉力撑起打颤的双腿和眼皮,囫囵道:“她平生最爱碎嘴,却顶厌恶别人说道她,她不敢惹那些叨叨她的婆子,就拿我们这些听见的丫头出气。那一次,她铁了心要把我们发卖出府,天知道,她要把我们卖去哪?就算再做丫鬟,哪里有夏府的好处?都是靠娘子,娘子一个,自己什么都不懂的人,硬是又哭又闹打发了她。你从小机灵,你说娘子救了我们的命,我就再不存二心。要是娘子能更懂事些,该多好啊······”
“是哩,夏青夭,夏家二娘子,一个闻名迟城的大傻子,苏家也是蠢笨如猪,在山贼手下救出夏家,反换得一个傻媳妇!嘻!”这充满恶意的话炸响在夏霏耳畔,她转动沉重的脑袋,模糊中吃惊看到从地道来路缓步走出的素屏,她小小并稚嫩的面孔上不带一丝多余的表情,双唇嗜血过般殷红。夏霏觉得手脚冰凉、心如擂鼓,她竭尽全力反驳了一句:“娘子是赤子之心!”
“有甚么主,必有甚么仆,”素屏很是可惜般摇摇头,声音中写满嘲讽,她靠近夏霏,缓慢地举起右手,一股黑气不知是从袖中还是手心呼啸而出,又游龙般激扑向夏霏,“你们倒是坚定,忧、惧、恨三重境不为所动,要我亲自来解决,好······谁!”
“官人?”苏白从素屏身后走出,夏霏忍不住揉眼,她怀疑自己眼花了,可那确确实实便是苏白,他的神色空前的冷峻,竟看得大剌剌的夏霏从心底升起一股惧意,打了一个大大的寒噤。
素屏侧身变了脸色,“噗咚”一下曲起单膝跪在了苏白面前,声音里饱含恐惧:“大人!······”
“你的主人在哪?”苏白把右手放到了素屏的头顶,声音还是极尽温和的。可是随着素屏的沉默,她面上的表情越来越痛苦、扭曲,贝齿紧紧咬合的双唇流下鲜血,一双杏核眼越瞪越大、眼角开始撕裂,最终归于平静,她缓缓跌倒在地,呼吸清浅、犹如小憩。
“她,她,她死了?”夏霏清晰感觉到自苏白出现,她浑身的力气就慢慢在回归,这会意识清醒过来,只觉像大梦初醒,她扭头瞧瞧状似失魂落魄的夏霜,又瞧瞧蜷缩在地的素屏,不由一身的冷汗淋漓,“官人,她是妖?”
“不,她是人,被魂魔寄生。”苏白拍拍手心,挥手往墙上一打,那些灭掉的火把都重新发挥余热照亮了昏暗地道,借着这些光,夏霏一眼望到了先前隐在暗处的光景,只见,一具具身下淌血的尸身陈铺重叠在地,观其死状,却都是自戕而亡,面上全是各式痛苦至极的表情。原来她们三人并非落在最后,只不过在她们身后的全是死人。
“魔!”夏霏打小听多异事怪闻,十个有九个讲妖,魔是极遥远的,就像鬼一样,但它们一旦出现,却是几十倍恐怖于妖。她心头百感交集,害怕似乎谙熟鬼蜮伎俩的苏白、迷惑于以木为骨的青夭、震撼于面前尸山血海、忧郁于将来出路······最后仅仅脱口而出:“她喊你大人?······”她没讲完,便被扑过来的夏霜捂住了嘴。
夏霜放开手,起身向苏白行了一礼,声音微微带颤:“官人。”苏白对她颔首,几步走过她身边,从二婢手中接过青夭,也不知他如何一番动作,两人眼睁睁看着青夭裸露在外的肌肤树皮一样裂开、剥落,小片小片的肌肤往往在剥落掉下的瞬间便消融殆尽,不消片刻,青夭便由少女模样变到披了层衣裳的木雕。夏霏一声惊叫,脚一软,忙不迭抓住夏霜胳膊,方才发现夏霜浑身小幅度地颤栗不止。
苏白握着木雕青夭的肩,开口道:“这并非真正夏二娘子,你们着实忠心,愿随我去寻她吗?”
二婢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愿!”
“跟上。”苏白再不多话,就那么轻若无物般抓着木雕转身向前走去。
“官人,那是回迟城的方向。”夏霏看苏白走近那些尸体,忙慌提醒他,手上却又被夏霜一掐,她只好偃旗息鼓,蔫巴巴跟上去。走到素屏身边,她想起苏白并未说她已死,终究克服惧意弯下腰去探她呼吸,微弱却平稳。夏霜扭头示意苏白方向,对她摇摇头,僵持片刻,两人最终还是将她拖了起来,放置在地道进口处。
三人一木雕一路去往苏府,迟城街上一片狼藉,许多屋舍焦黑一片,仍在冒着火焰,黑压压一阵阵呛人的烟气从废墟中飘出来,二婢哪里敢多看,屏息敛气、专心致志地走。
苏府的门大敞着,苏白径直领二人进去,恰逢山虎迎头走来,二人眼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苏白,不由当场呆怔住了,左瞧瞧右瞧瞧、不知该怎么称呼山虎。苏白来解她们困惑:“你们跟着他。唤他苏白郎君即可。”
山虎劈头夺去二人话头,他犹带猩红的眼投向苏白:“主人,她们怎么在这?”
“迟城兵祸造杀孽太多,催生了魂魔。”苏白一路走来,放眼望去满是尸体,死的绝望简直如洪水要将偌大迟城湮没殆尽。
山虎明白过来,一时间更加目眦欲裂,他攥紧拳头,血从手心滴落:“只活了她们二人?”
“不。我未来得及,否则不会死那许多人。”这明明听着自责的话,由苏白说来,竟然是不带一丝波动。
······
会宁城内,钻过迟城地道,再转道已启兵戈的阑县,一路不停、满身风尘的迟城众人皆是劫后余生的疲倦。
“呈虚郎君,宋娘子,你们此次恩情深重,某真是无以为报,”这形容狼狈的中年男子说着就要弯腰做个大揖,被大力扶住了,他顺势将手上一个行囊并一个雕刻精致的玉鱼递给呈虚,那玉鱼背脊处篆刻一个极小极细的“夏”字,“无论如何说,相遇即是缘,你们不愿留下,某与内人担心你们旅途劳顿,备下这些盘缠,聊以慰藉我们一片拳拳感激之情。这玉鱼是某夏家信物,郎君日后尽可来寻某。”
呈虚将那玉鱼往袖内一放,却坚决不肯收下那些盘缠,他压低声音:“官人可记得,夏府曾放生一只山间麋鹿?天地有灵,麋鹿得活,才有今日报恩。”
“那是大娘子······”男子恍然,不由上下打量呈虚,却只能看出他仪表堂堂、气度非凡来。
“久闻夏家好善乐施、积德行善,我本是护送义妹南下寻亲,听闻迟城兵祸,便来襄助,只想略尽绵薄之力。”呈虚扬声道,将那行囊往男子手上一放,抽出身来,“怎敢收取金银?官人快收好,我若收了,便是不仁不义。我还得带着义妹去寻亲,这便告辞了。”说罢,不等众人有何反应,跨上马便出去城门。
待到远离会宁许久,宋碧才幽幽开口,神色间颇是悒郁:“郎君,我早已无有亲人在世。何来寻亲一说?”
“良人算亲否?”呈虚笑起来,“你年纪不小了,应当寻‘亲’了。”
宋碧一噎,她下意识翻转双手过来,两只断掌触目惊心,她暗叹一口,问道:“郎君,你怎么都不见那夏家娘子一眼?”呈虚一阵沉默,宋碧以为他不会开口之时,他沉声回道:“因为‘歌船之盟’。”宋碧想提醒他,夏家必定也要为夏家大娘子寻“亲”了,念头在舌尖转了转,终究没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