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秋意将浓 ...

  •   接连好几日,盛京的天上总挂着几絮阴沉沉的云,伴着淅沥的秋雨、丝丝秋风,原本秋老虎的威风早被灭了干净,渐遂了那句“一层秋雨一层凉”,变得寒凉而忧沉。朦胧的雨帘挂在窗外,朱子珮听课的时候,都觉得有些困恹恹的,不知道哪儿门子邪风吹进了骨头里,喝一杯茶,都恨不得把眼角熏出一圈咸咸淡淡的泪花来,无端忧伤。

      她平日不是敏感心细的少女,粗枝大叶惯了,总是有说有笑,这几日忽成了霜打的茄子,几个兄弟早早就发觉不对头了。

      下了早课,书房里似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个不停,朱子珮也零零碎碎捡了耳朵听着。不外乎是谁家要上香,谁家要办酒,总之就是这月末都不能来上课了。

      头一桩事,是她自己家的,要不是朱孝玮提起来,朱子珮只怕自己还不记得。朱家每年这会儿都要去云居寺进香,上山下山一折腾,估摸着要一两日。今年估计还要给朱子珺占占卦签,算一算姻缘。朱子珮听到这儿才想起来,难怪夏天的时候朱子琼说什么指望着能去寺里,便是说的这个。

      “嗨,你跟着娘进山里头去,可有几日不能过来了。”朱孝玮见小妹妹今日格外寡言少语,刻意提起这茬儿。朱家是女眷进香,倒不干他的事儿,就只有朱子珮是个事主。

      朱子珮努了努嘴,道:“可不是,回来又落你们一截了。我不得头悬梁,锥刺股,才不落后?”

      众人相视一笑,齐道:“只怕是要找先生开小灶。”话说自朱子珮进学以后,竺先生对这个女弟子尤为偏疼,他哥儿几个倒也不是吃味,嘴上却也喜欢跟着呛一句,揶揄这个小师妹罢了。

      朱子珮也未放在心上,低眉一笑,直言先生厚爱,便不再答。

      又说起一桩趣事。庆王府下个月要做东,办一场秋狝宴,各家自然已接到了帖子。地点已定在了帽山,庆王在那儿有一处别苑。正值丹桂飘香,霜叶如火的秋日,趁着百兽尚未蛰伏,正可令众青年才俊一展风采。而此刻帽山上美景别致,男客狩猎,女客赏枫赏桂,再好不过。

      席上几人虽还稚嫩,骑射都只是稍学皮毛,也按捺不住胸腔中迸发出的欣喜,想尽一尽捕猎的痛快。朱子珮也被勾起了兴致,自知古来权贵间的走动往来,实质都是为了促进各家紧密关系,好求遇灾就灾,遇难解难,更为好奇庆府这次大张旗鼓之下的目的。

      “论骑射,咱们这儿最好的不就是令稷么?到时候你去打个五六只鹿,咱们跟着你屁股后头捡几只肥兔子,也算是自己的收获了。”又是王景淳在旁插话。

      朱子珮起先觉得这个王家的长子有些惹人嫌,嘴上没把锁,什么话都净往外头说,可后来同在一屋檐下相处久了,倒也换了一说辞,只当他是心直口快,不曾有小人之心。这会儿又听他提起围猎,将粉嘟嘟的嘴抿上一抿,笑道:“好呀,到时候吃烤鹿肉,可不鲜掉了舌头。”

      只听刘文和道:“若真要食鲜,那铁炉、铁叉,精巧器具都不必使上,但凡不嫌脏,松枝取火,生剖了鹿肉滚在泥里,撒上盐巴,丢进火堆里,吃的时候讲那泥壳剥开,那样的鹿肉大抵才能鲜掉你这娇小姐的舌头。”

      王景益一听,觉得稀奇,却嫌这烹饪方法又是泥又是灰,未免吃得不干净,将信将疑道:“这法子当真很好么?”

      王景淳在一边,只觉这刘大文童又开始故弄玄虚,自不想捧哏,眼皮子一翻,且问道:“刘大才子到底和咱们俗人不一样,光吃着鹿肉,都有这般讲究,我就不知道,这样吃着鲜舌头,会不会过个一二时辰,还绞肚子哩?”

      在座的,除了萧令稷,都是自小锦衣玉食伺候大的人,这样精贵的脾胃,还真保不准吃了点儿不干净的,就能闹出病来。

      陈敏之见王景淳又要和刘文和呛起来,想两边都安抚一番,正思量说辞,忽然间舌尖传来一阵腥甜,来不及分辨从何而来,朱子珮已惊叫起来。

      “敏之哥哥!”

      只见殷红的血从他的鼻尖汩汩而下,淌在他的襟上,顿时染开了一朵妖冶的血色芙蓉。陈敏之原就生得苍白,叫朱色的血迹一衬,愈显得柔若无骨。朱子珮连忙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你快堵上,堵上。”又令他仰起脖子朝天,免得一低头,鼻血又涌出来。

      兄弟几个也顾不上争执了,焦点都转移到了陈敏之身上。

      萧令稷是他们里面最长的,很快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重要性。一般人若衄血,多半是因秋高气燥,犯了火气,出血随随便便堵一会儿也就罢了,一年到头统共都没个两三次。可陈敏之素来是个病秧子,虽大病没瞧出来,可时不时就闹头痛、胃虚,单是眼下流个鼻血,都足以让人心里七上八下。

      “陈家的人呢?”只见萧令稷风一样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外头几个厮儿急火火地进来,将陈敏之搀了出去。

      他们几个也跟在后头出了府,见陈敏之上了自家的马车,才松了一口气儿。

      “我前些时日在家也流鼻血,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是肺热。这天,太燥了!”王景益见其他几人面相都不大好看,便拿自己现身说法起来。

      刘文和不大说话,就连平日聒噪的王景淳此刻也成了一响哑炮,唯萧令稷点了点头:“应该没什么事儿。都散了吧,我听说各家都忙着。”

      朱孝玮拉着朱子珮,已准备登车回府。

      王景益听着一愣,“不留下吃饭呀。先生呢?”

      原本每日下了课,他们都在王家用过午饭才回府,今日陈敏之不适,这几个也不吃饭了?王景益自觉肩上担负着东道主的担子,不敢怠慢了他们,连连问起来。

      萧令稷摆了摆手:“今日早上先生同我说,有旧友邀约,我也一同去赴宴。”

      朱孝玮也道:“今日就不了,正好送子珮回去清行囊,她过两日去山上的。”

      刘文和自然是个留不住的人,王景益也就没吭声问他。

      秋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残云已褪,一轮红日高高挂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已雨过天晴。银风馆上下又忙活成得没完,待朱子珮进了家门一瞧,哟呵!翻箱倒柜的,统统都在清点衣裳器具呢。知道的是去寺里进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挪院子搬家了。原本心里就憋着不知道哪门子的愁绪,一见这儿也被翻过,那儿也被打开了,心头愈发觉得烦。只见阿若见了她,正上前问安,手里捧着一只梨花木的匣子,问:“小姐要戴哪一串珠子走?”

      朱子珮只觉得脑子炸了,直恼道:“什么珠子串子的,统统丢了才好。”一屁股往榻上坐去。

      阿若也不晓得自家小姐又是发哪门子脾气,同个爆竹似的,颇觉得委屈起来:“太太说明儿个动身,去云居寺进香,咱们也是得了消息,叫今儿个赶紧把东西拾掇清白,赶着走呢。”

      分明早上听见大哥说,还是过几日的事情,怎么一回家就变成明日动身上山了?朱子珮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想冲着阿若发脾气,可仔细一想,却又收敛起来:“你打开来,我瞧瞧。”

      匣子里取出五六串佛珠,挂在阿若腕子上,缠得她的手活像个葡萄藤,挂满了紫葡萄一样。什么老星月菩提配绿松石的、凤眼菩提挂万字结的、银刻万寿隔金珠串记子留的,种类纷繁,琳琅满目。朱子珮不是虔诚的信众,也搞不懂这些花样,只挑了一串小巧精致的檀木串戴在手上。

      阿若道:“小姐,这楠木戴着老气。”

      朱子珮一听,索性摇头:“那干脆不戴了。”听得阿若欲哭无泪,去寺里进香,总要对神佛有些敬意,佛珠子哪儿能说不戴就不戴了呢。“那您还是戴这个吧,带几件素净裙衫,也显得稳重。再收拾一件貂皮大氅,山上可冷着呢。”

      阿若的声音在耳畔如念经似的回响,朱子珮听着她一番带貂皮的言论,眉心一挑,撤了她下去,叫碧石来。

      “替我拿个主意,进香穿什么衣裳才好。”

      碧石早听说阿若被撵的风声,此刻心下已有数,指了几身蓝色、绿色的团花上襦,又叠了一条淡月色的裙子,“山里稍凉,但也未见得似入了冬一样,添一件夹里的褙子就是了。”

      朱子珮点头,这样才像个模样。遂将收整行装的活儿全交付与她做主,自往瑶光楼去了。

      朱子琼正妆奁大敞,对镜理妆,乍一听底下丫头道是朱子珮来了,口中道:“这冤家,许多日不来了,今日过来,指不定又是来找什么麻烦。”遂道了一句请,把髻边一根簪拢定了。

      “二姐姐,多日不见,你倒还很好嘛。”朱子珮目光一扫,见她髻上新添一对玉簪,转而笑道:“不对,是愈发好了。”只见朱子琼一身藕荷色芙蓉绸袄,下系葱绿绣缠枝莲纹的马面裙,眸含春水,玉面生香,真不知是她本人讨了父亲的巧,还是孙姨娘又不知使了什么花招。

      “承你吉言。”朱子琼含笑待客。

      几个月前才和她约定好,无事不要找忌讳,今日一来,谁知又是不是来者不善?

      朱子珮将瑶光阁上下打量了两圈,“有事找你。”目光落定在朱子琼的脸上,朱子琼面上并没有起太大的波澜,“哦?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既来了,就直说便是。”

      下人端上一盏茶奉上,朱子珮揭开茶盖,徐徐吹了一口气:“明日进香,自然有你的份,我有一事,你能否答应我……”朱子琼大感不解,不知她心中在盘算什么,思来想去,不过是要去拜个和尚,求个好运,又还能翻腾出什么花儿来。

      转眸一想,又怕其中有诈。朱子琼转过脑袋来,“你先说,我才好答应你。”

      朱子珮托着盏,“防我如防贼似的,啧啧。”一双眼睛直瞪着朱子琼,“我不过是想叫你到时候支开太太,你我一齐去求个桃花签来,鉴鉴姻缘。没准儿,你和我那谢表哥,还真有缘分能结成好事呢。”

      朱子琼一张脸已微微泛红,暗声道:“好个没羞的。”

      朱子珮却吐舌:“我心里明镜一般敞亮,却不像有些人道貌岸然。”又将话锋一转,“或者压根是我猜想错了,你哪儿想的什么郎情妾意双双好,分明惦记着的,是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这话直把朱子噎得怄气,只好一扭头,答应了她的不情之请。

      她又寻思这话里有股怪怪的味道,仔细一嗅,反问道:“你既也是求姻缘的,该不会是和那些毛头小子们在一处相处久了,对哪一个情窦初开了吧?”

      朱子珮好歹是活过二世的人,哪儿能被她这么一点儿手段给激出话来,只是呵呵一笑:“你想的,我也想,没准占出个潘郎来,你说我欢喜不欢喜呀?”一脸赖皮模样,朱子琼也是服气,自然无话了。

      朱子珮掐算了一下时辰,“正好,该用饭了,去正苑去。”

      说话功夫,还真有一丫头过来请。二人双双随她去了,果见膳已布好,朱老爷朱夫人已落座,连带几个姨娘今日也难得抛头露脸。朱子珮深谙,虽去山上不是远行,离别在前,总会全家吃个酒。她且上了座,忽生了一种错觉:怎么有些时日不见,孙姨娘丰腴了些许?

      饭桌上没几句话能进她的耳朵,唯孙姨娘今日总让她恍惚间觉得哪儿不对头,故而刻意关注几分。但看她今日同往常一样,无甚胃口,吃的也不多,可老对着一盅蟹黄豆腐皱眉头。菜过五味,孙姨娘已揉了几回胸口。

      别是怀上了吧?

      朱子珮前世也是生养过的,怀孕什么反应,她自摸得门清,看孙姨娘今日这别扭模样,还真有些像是害喜的征兆。螃蟹最腥,尤其凉了以后,愈发闻着叫人作呕,她生生忍着没呕出来,也算是她的本事。

      又偷偷看了朱夫人一眼。要是孙姨娘怀上了,娘心里肯定也不是滋味吧。要是其他几个怀上了,那倒是好事儿,省得一个两个都是瘪肚皮,没得还叫外人猜忌是做主母的容不下庶出的孩子。可偏生,是这孙氏撞大运。她若真得了孩子,是个姐儿也罢了,无非又多出一个朱子琼来,若是个哥儿,朱子珮可不信孙氏能不可劲儿折腾。

      朱子珮憋了一肚子的猜想,多半还是觉得,要是孙氏能生出个儿子来,朱家能给她把房顶掀了。她夹了一筷子牛肉,后槽牙使劲儿把肉碾得烂碎,心中道:真是会在节骨眼上添堵。

      撤了饭,一家子方饮了一盏养生茶,便由仆婢搀着领着,准备各回各院了。朱子珮多瞥了几眼孙姨娘,今日她走路步态格外缓慢,十分谨慎似的,这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按道理,上一世,朱家可没多添一口人。这辈子,若是按部就班,估计这胎得掉了。可朱子珮左思右想,也不记得前世孙姨娘闹出过这个动静来。莫不是,世道变了?也罢,明日进香,孙姨娘若跟着,久了总能看出其中蹊跷来。或者,将朱子琼试探一试探,也能水落石出。

      是夜,朱子珮并不能安睡。翻来覆去在床上滚了许久,心里却乱哄哄一片。

      陈敏之身子骨弱,她早已有所耳闻。准国舅爷的侄儿,不在京城呆着,一个人跑到盛京,说是想拜在竺先生门下,可较真起来,陈家哪儿能放心他一个人呆在盛京。这里头必有隐情。

      而孙氏这胎呢,要是生不出来,总不会是她亲娘害的吧?

      要是生出来,不会真是个祸害吧?

      翌日,朱子珮盯着两大黑眼圈上了山。

      朱子珺看着小妹哈欠连天的模样,摇了摇头:晚上不睡觉,做神仙啊?

      马车上颠了一个多时辰,再打开车帘一瞅,林深藏却云门寺,回收若耶溪。才下过几场雨的秋,空气格外清新,山上有淡淡的泥土气息,松柏齐天茂盛,隐隐传来鸟雀的鸣叫。人间繁华,美不胜收,山上人可罗雀,然静谧如仙境云间,别有生趣。

      待马车已稳稳停在山门寺前,睡眼惺忪的朱子珮才被朱子珺推起来。擦了擦嘴边的哈喇子,朱子珮呢喃道:“这就到了?”

      朱子珺点头:“到了。”方拉着她下车。

      青石小径徐徐走了二里,上首处远远十余阶台阶,再抬头,高耸着一座寺宇,坐西朝东,面覆褐瓦,古朴无华,仰着脖子往尽天够去,五亭结顶,暗示五佛方位,木质密宗坛城,雕刻楼空,玲成别致,虽无金泥贴墙、宝顶装饰,仍极为壮阔。

      拾级而上,宝殿门前已有僧人持扫帚扫着落叶尘土。见有人来,夹着扫帚,两手合十道:“施主贵安。”仆婢自报身份后,方知是朱府女眷。朱子珮心中一奇:寻常女眷入寺进香,为防有外宾来寺庙打搅,通常会提前告知寺内方丈,商议将寺庙包下几日,旁人不许进寺。朱子珮想,今日必然也是如此,既只有一家客,这僧人怎生如此呆笨,连是哪家施主前来,都还要报了身份才知道?她好奇不解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朱子珺。

      “你这糊涂姑娘,咱们不是和王家约好的?”

      朱子珮愈有些征愣:什么时候就和王家约好了?她可一点儿也没印象。

      朱子珺见她糊里糊涂的,抬指戳了戳她的脑袋:“瞧瞧,又忘了,真不记事。”遂又见一穿着袈裟的老年僧人来迎,原这就是云居寺的住持。在僧侣指引下,一行人进了居士林,将行装收整好。不一会儿,只听得一阵欢声笑语,如黄莺乳燕,朱子珮闭眼便知,王家女眷到了。

      居士林共八间厢房,朱家住了四间,剩四间自然是留给王家的。虽说比不上在府上的宽阔自在,铺褥桌椅,各色摆件,也通通擦拭得一尘不染,瞧着干净利爽。

      过了一刻钟,朱夫人带着三个小妮子去隔壁厢房见王家的女宾,朱子珮轻快行礼一一喊了人。夫人和姨娘们已聚在一处说起话来,朱子珮倒也不知他们怎么有这么多话可说。今日王家大房二房太太皆在此处,不见三房太太踪影,朱子珮心里记下,却不好多问。再看王思嘉身边两个面孔,有些熟悉,有些不熟悉,朱子珮原想拉王思嘉说体己话,看了看身旁的这两个姑娘,有些尴尬。

      王思嘉行三,她姐姐元娘早早嫁了,二娘、六娘又是三房的人,那旁边两位,必然是四娘和五娘了。朱子珮略一思忖,热切笑道:“妹妹们也随我去坐一坐?一早上给马车颠得,必是累了,吃盏茶,也容太太们唠会嗑。”遂领着三人往自己这边客堂来。

      布茶递盏,虽坐在室内,却也无端有一种禅意袭来。

      多半是心理作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秋意将浓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