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送故人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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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成年男丁论斩，妻女发卖，此消息一出，盛京城里早已炸开了锅。赵老爷处凌迟，其余人处削首，虽赵家的哥儿们年纪尚小，也属于发卖为奴的名单之中，可到这个份儿上，赵家五代十代基本再翻不了身了。一大早上，那爷几个早已经被拉到菜市口抹了脖子。而那赵家的娘娘更惨，民间怨声载道，要拔她这里通外敌的舌头，她自个儿早怕得一根绫子吊死了，可皇家却不埋，叫奴才们拖出去荒郊野岭的乱葬岗里，叫百姓们堵着，毁得连个全尸也不剩。
京城的这两桩，很快传进盛京民众耳中，成了这段时日红遍大街小巷的谈资。许多人津津乐道以前赵家的声势浩大，或扼腕感叹曾和赵家的交情往事，然发卖奴隶时，竟无一个人感念在旧情的份儿上，将这些罪臣家眷买回家中，收用为奴。
朱子珮早早就起了，也不知道是瞌睡没醒透还是心里太繁乱，整个人胃口并不大好。早膳只用了一碗稠稠的碧梗米粥，配一碟玫瑰醋腌的水晶萝卜，叫碧石见了，还以为又是吃坏了什么东西闹胃病，忙请罗妈妈做主拿主意，问是否需要请大夫问脉。朱子珮面上不禁有些窘，摆了摆手道：“每日和廖师傅学女红，起得太早，倒乱了以往习惯。我自好着，没病没灾的，你们惊慌个什么？”
一屋子人这才放心下来。
她吃盏桂花露候了一会儿，披着件蜜合色的绢褙子，上头绣着几只桂花，既贴合时令，又显得秀气许多。
“廖师傅今儿不来了。”
朱子珮听见自门口飘进来的回禀，有些诧异，不住起了身发问：“怎么回事儿？”
那廖婆子每日都来得及早，害得朱子珮这个做学生的也只能跟着日日早起，饱受她的摧残。今日不来了，倒真是一桩稀奇事儿。
如云答道：“说是昨儿个睡觉的时候落了枕，一把年岁了，折腾不起，今儿个就不来了。”说着，竟有些想笑。朱子珮一听是这般缘故，瞌睡都被笑意赶跑了，又不敢对廖婆子不恭敬，只好抿着嘴：“好罢，这消息，我娘晓得了？”
如云点了点头：“太太已晓得了。叫请了个精通筋骨推拿的大夫，去廖师傅家里瞧去了。”
朱子珮深谙落枕扭脖子可不是一早上就能治好的事儿，心知今日不用跟着这老妖婆学女红，扎得一手针眼子了。平白得了一日的大假，这令她很是欣喜。
“她不来是最好，省得磨人。”这话到底没憋住，当着碧石的面说了。
碧石自然语重心长，劝解她女红是顶顶重要之事。可她到底是想做甩手掌柜的，嘴里蹦出来两三句，也就跟放屁一样，过一会儿就散了个干净。朱子珮懒得嫌这些话唠叨，只当耳旁风去了。
赵知华蓬头垢面的模样浮现眼前。
凄凉又可悲。
“我出去会儿，你们不必跟着。”
几个丫头连连劝道：“今儿个要压官奴进京，市上都乱着呢！小姐就当是体疼咱们几个，莫赶着这档口出去了。”
“就是要赶这个，你们不想凑这热闹，我择个厮儿一齐就是了。”
“这……万万不可呐！”
朱子珮自不爱听这话，兀自开柜子翻行头，再出来时，已一身靛蓝色长袍，外罩鸭蛋青的亮纱褂子，腰上七七八八坠了几珞子玉佩，蹬双黑面勾头鞋，再摇一把折扇，又是个倜傥体面的少爷公子相。她也着实是个能人，内院看守如四面密不透风的墙，怎么动死脑筋都出不去，便唆使如婴和她一齐扮作男儿，绕行祖母那处园子，翻墙而出。
园子里刀锄梯子俱都堆磊角落，平日那几个丫头，自管不过来，趁早上清净，拉着如婴架梯子翻墙，逃之夭夭。
到了街市上，热闹非凡，推车的、挑担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光听了，人都走不动道。
“熏肉大饼，货真价实的熏肉大饼，肥而不腻，瘦而不柴，保管您吃了一回还想来。”
“回头，馅饼儿，血肠子嘞！”
“瞧一瞧，看一看，现做的打糕——三钱一块，保管不黏舌头！”
朱子珮买了几块饼子，捂在油面纸头里包着，一块也没动。
行至个茶馆前，见穿黑布马甲的厮儿坐在篷子里，也不干正活儿，光耍嘴皮子和人家吆喝：“多歇会儿吧您嘞，一会儿能瞧见运官奴的大场面！”客人还不及回话，这厮儿便给人家续上半盏新茶：“稀奇世面，大家伙儿都乐得看的。就多收五钱。”
朱子珮一听，可来了劲儿，凑上去问：“官府的几时运人？”
那黑马甲的托着手欲言又止，朱子珮晓得这人的牙关要靠银子来撬开，摸索出五枚铜子儿来，“倒也不吃你这茶，单打听这消息，值不！”那人连连堆上笑脸：“小少爷一看就是利爽人，再过小半个时辰，便要运官奴进京城了。”
朱子珮拉着如婴，步履匆匆，往官府去。
“酒伯。”朱子珮见里头出来个人，迎上去喊了一声。那官老爷一愁，听着声辨识出来：“你个丫头，跑这儿来玩，仔细我告你爹的状。”朱子珮微微一笑：“可别，请您吃酒！”说着，把她请进衙门公椅上坐了。
“什么，你要看赵家的？”被她叫做酒伯的官老爷一听，眼睛瞪得足有铜铃般大，“就不怕给你家也贴上罪过了？”
朱子珮颇有些不好意思，赔笑道：“您明知故问，京城里站队了，盛京哪儿还会被拉到对头家去。我呀，和那赵小姐尚有几分交情，也不碍您的事儿，就想再见一面。打小做起的小姐妹了，多少舍不得！”
见她又搬出荣王、谢国公两家坐镇，那官老爷爷哭笑不得，便差使个小吏，提着钥匙带她进号子见人了。
“少爷仔细足下，免脏了鞋底子。”倒很殷勤。
朱子珮低着脑袋跟在他背后进去，黑咕隆咚的一大片，全是牢房，问了才晓得，每间都是有差别的，譬如犯大罪的要住哪个字号，暂押个几日的又要住哪个字号，处处都是讲究。一想赵家人是叛国谋反，待遇应要差些，朱子珮还在心里稍作了准备，却未料那小吏对着一间脏兮兮堆着稻麦堆、散着恭桶臭气的牢房道：“这就是了。”
如婴提着灯，颤着手举上前照了照，吓得差点一个不稳摔了。灯光下三四个满脸泥垢、破衣烂衫的女人缩在一团，见有人来，眼神里充斥着像从死人堆里带出来的阴森。
朱子珮一一认了出来，里头一个胖妈子，是赵夫人，原本是富贵相，现在竟似一只肥腻的老母猪，袒着一半胸脯子，半点儿都瞧不出原先模样。赵知华就倚在赵夫人身边，见朱子珮来了，爬起来要隔着栏杆朝她啐口水。
朱子珮连忙要闪躲，那小吏脾气极大，从腰上解了根鞭子就要抽她的手，这才吓得她退了回去。
“就是她了。”朱子珮指了指，道：“我想和她单独说会儿子话。”
遂给赵知华戴了镣铐，拖进另一间空牢里。
“作死的，惯来不老实，今日有人见，还是一副死脸。”那小吏骂道：“倒以为能在京城当个奴儿，噫，也不晓得哪个敢使唤反贼窝子里出来的奴，多半还是要冲成窑姐儿的。”
朱子珮打量了她一番，多日不见，赵知华的傲气已经颓了许多，可仍不是什么好性儿的。
“大哥，你且先避避，我同她说一会儿话。”
“那你利索点儿，半个时辰以后，咱们要押人了。”
朱子珮用袖边捏着那几块饼子，从缝隙里丢到赵知华面前。赵知华冷冷仰起脸，啐道：“今儿是想来报仇的？糊涂东西，你不晓得那日是孙婉推的你落水？”
“爱吃不吃。”如婴努着嘴哼哼。
赵知华身上，连她自己后来想起来，都觉得有些稀奇。
可毕竟她先时也只听过人家怎么抄家，怎么杀头，自己避在白府，到底没亲眼见过，这一世，头一个被动土的就是赵家，朱子珮蓦然间觉得口中发苦。再之后的风云变幻，还多得是呢。单因为一个太子，京城的范、孔，还有被连坐的，那要见多少血光。更莫说以后，好几个王爷争御座的事儿了。这是重活以后，才生出来的畏惧，生怕再稀里糊涂的卷进哪一劫去了！
“你若是不堪……受辱，不如自裁了。”朱子珮捏着嗓子道。
赵知华却勉强抽了抽嘴角：“若是做奴，那且还一争，若……待进京了再瞧罢！你要嫉恨，嫉恨孙婉那蹄子去，我若当真死了，你也且替我出口恶气！”
朱子珮不知拿什么话答她，她平日惯来是恶声暴脾气待人，临了这光景，倒没以前那样讨人嫌了。想了良久，才点头应道：“孙婉面上瞧着是个好 ，实则也不大干净，叫我说，她爹也跟你爹一样，搀和进来了是不是？我估摸着是有人保。既不是忠臣良将，早晚有一日是要被除了的。要捡着朱家立这功，我到时候给你泼杯酒祭上，当慰你一慰。”冤家一场，也算她尽了人情罢。
赵知华不由动情啜泣，朱子珮见了，只觉心里软了下来：“你我实有些相像的，所以不大对付，是不是？”她自知自己从前也是个蛮横性子，两个炮仗杵在一块儿，不是你先爆便是我先爆，当然不能好好处在一起。说嫉恨，她和赵知华之间，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如今说开了，凡没那么嫌她。
赵知华欲痛哭，一想起往事种种，不知是悔还是恋，俱要化作涕泪。朱子珮忙掏了自己的帕子去，“就当是个念想，万一你尚大安，哪一日皇恩浩荡时，指不定能转个好主子。届时，许我还能帮帮你。”
不知觉中，竟已快到时辰，那小吏进来催促几回，都见二人絮叨个没完，好容易才把把朱子珮拉出来。
朱子珮站在衙门前，回首望了望，只觉得心上被人缠上了一颗石头，拖着要坠入水里，闷得发疼。同如婴好容易走至了来时的那间茶馆，早已没了力气，脑子里木木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她叫了一盏桂花茶，静静吃着，远远的一条街上都热闹起来，叫着，嚷着，她别过脑袋不看，知道是刑车路过了。
待看热闹的皆静了下来，朱子珮忽觉得，泪来了。
“少爷是性情中人，替她哭成这样……”
朱子珮推开如婴递来的帕子，摇了摇头。怜己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送故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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