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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学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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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谁能告诉我,在威廉·杜丽精神逐渐失常的整整几个章节中,狄更斯是如何表现他的‘监狱’主题的?‘空中城堡’究竟指的是什么?这个问题在我的观点里就理解《小杜丽》的整个风格是十分有作用的:为何亨利·詹姆斯会称整部作品‘没有情节’?”
克莱尔感觉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听众:他们对狄更斯或者他的中期风格没有任何兴趣,吸引他们来的不过只是University College Bloomsbury第一位女性(助理)教授而已;还有就是新式的投影仪:这在五月集或者马戏团容易看到,在大学里却是新鲜事物。
她面前第一排的那个年轻男生昏昏欲睡,脑袋小鸡啄米似得一顿一顿。浑然不觉放在膝上的手帕即将滑落。这怪不得他,这是伦敦的七月,大学的期末季。外面下着雨还有雾。不大的教室里满满当当塞了上百的学生:金属风扇叶的嗡嗡声,阴沉的天光和潮湿的水汽。讲座已经持续2个小时了,而且大家都穿着正装,至少克莱尔自己能真切感受到下颌上的汗珠缓缓流到领口的的荷叶边内衬里。她不爱穿这种过紧的衣服:这是她唯一一件正装,她也不想洗它,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研讨课上和文学院里的几个学生是为数不多仍在认真听课的学生。但这毫无意义,克莱尔暗暗叹了一口气。这次的全公开讲座旨在为文学院博取外界关注,争取经费——换句话说,为克莱尔能在她自己的seminar上公费使用投影仪争取经费。但是大学的特派员半小时前就面无表情肢体僵硬地走出了教室,专程从牛津请来的那个一脸神气的荣誉院士走得还要早。克莱尔实在吃不准他们觉得如何:实际上她自己也泄气得很,如果不是教室最后面仍聚精会神听着的Raglan老教授,她真的二十分钟前就放弃了。
她走下讲台去换过道上投影仪的银版,这是最后一幅灯片了。狄更斯的御用插画家Phiz所绘的一幕:可怜的老杜丽在金碧辉煌的威尼斯英国大使馆最终彻底疯了,在宴会上胡言乱语,他的女儿;女主人公艾米则焦急而关切地看着父亲,和背景里的众人相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金属开关的啪嗒和她心烦意乱粗鲁拉开后盖的声音吵醒了她身旁的一个满脸胡茬的年轻学生,他穿着脏兮兮的亚麻衣裳,毫不掩饰地打了一个哈欠,一脸悻然地睁开眼睛,又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大学的教室里,顿时满脸通红。
克莱尔装作没有看见,一边走回讲台一边直接给自己的讲座收尾。她怀疑那个学生在中午休息时间随便摸进了这间教室小憩,结果睡过了头。果然那男孩十分匆忙地走出了教室,脸色活像只熟虾。
“……我想强调的一点其实就是,阴影是比监狱更重要的意象:许多学者为了强调狄更斯的批判现实色彩而窄化了他:实际上他写的东西比时事要更为广博,他一直在描绘自己的当时复杂的静态的心境,因而使得整部作品显得静滞。而这心境——由于他是一位非常敏感而具有天赋的作家——完美反映了那个时代:这点在《小杜丽》中非常鲜明地体现了出来。谢谢大家。”
克莱尔走上过道关掉投影仪,回到讲台上示意讲座结束。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她踮着脚把投影木板从支架上搬下,然后开始归集讲义。学生们鱼贯而出。几个认识的学生和她挥了挥手,她也笑着点头回应。
结束了。虽然她真的很想在自己的课上使用投影仪,但目前看起来时不可能了。
Raglan 颤颤巍巍拄着拐杖向她走来: “你不应该在公开课上讲这个的;虽然我很喜欢,但一个科普类型的讲座也许会好一点。Gilchrist那家伙接受不了的。那个牛津来的老古板肯定也不高兴。不过再怎么样,这是你的课,你来决定内容。而且我们也没法知道来的人是Gilchrist。” 他温和的棕色眼睛里透着遗憾。
“是的,我犯了个错误。”克莱尔叹了一口气。这不是她第一次犯傻了。有时她会觉得自己是真的迟钝:一次又一次做着类似的蠢事,本来是稍加注意就是可以避免的事情:别人似乎是自然而然就看出来了,而她就是要到事后才惊觉。更可恨的是她事前并非毫无感觉:错误犯下之后,最令人懊悔的不是错误本身,而是犯错之前那模模糊糊而又被忽视的预感。
有时她觉得这方面自己可能就是智力异于常人得低吧。
“后面那两位先生,”Raglan偏过头向后示意:“是来找你的。那位拿着烟斗的高个子把位置让给了我。他们似乎不是警察,但是似乎和苏格兰场有关系。你放心,他们只是来咨询的。我先走了。”
他回头以手碰帽檐以示敬意走出了教室。那位站着的高个点了点头,捅了捅身边睡得正熟的同伴,后者慌乱地站起来。胡乱地挥了挥手。
克莱尔颇有些迟疑地迎上前去。此时教室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两人快步走来。那个高个子有着非常典型的希腊式鼻子,走路时踩得木地板咚咚作响,一双非常平静的绿色眼睛,他套着一件挺老款的inverness斗篷 ;他向克莱尔走来时将烟斗放进了兜里。他的同伴比他矮一头,五官看起来要柔和和善而且似乎好对付得多,穿着一件时兴的灰呢外套,只是腿脚似乎有些毛病,走路时略有不协调。两人和克莱尔握了握手。
“真抱歉打扰您,”看起来更和善些的先生先发话了:“我是约翰·华生医生;这位是私家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受苏格兰场的委托,有些话想向您咨询一下:是关于……额……一些事件的,您的专家意见,业界都说您是本国近当代文学的界内翘楚。”
克莱尔尽量克制自己狂跳的右眼皮:“不敢当,您俩有什么问题尽可以提出,希望我能尽我的绵薄之力。”
医生似乎还想要客气一下。那位私家侦探直接就截胡从格子呢大衣的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了一份今早的《泰晤士报》:
“今早发生在南华克的谋杀案你还没听说过。”他一边盯着克莱尔一边把报纸展开,用的是判断而不是疑问语气。声音相当低沉。
“你怎么知道——”他直接把报纸塞到了克莱怀里。
克莱尔匆匆扫了一眼:大概是一位年轻姑娘被人发现陈尸于南华克一间废弃公寓内,死因为头部遭受重击,望知情者告于警方,必有重赏云云。
她一下说不出话来。这种感觉让她非常不好受。就像被锋利的纸突然划破了虎口一般。
“我很遗憾。”侦探像是应付似的说到:“现在,我想和您透露一点报纸上没写的事情。”他又从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了一张纸片,用手帕拿着,把有字的那一面对着克莱尔:“这是现场发现的一张纸片。”他原原本本将上面的话背了下来:
‘他带着火头上新添的恐惧,又给了她一击,又是一击。他一度扔下一张毯子将尸体盖住,然而一想到那双眼睛,想像它们冲着自己转过来,比起看见它们直瞪瞪地朝上看着,仿佛在看天花板上那一摊血迹的倒影在阳光下摇曳起舞似的,情况更糟。他又把毯子扯掉了。尸体躺在那里——无非是血和肉,只此而已——可那是什么样的肉,多么多的血啊!’”
克莱尔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是的,”医生面色凝重的说到:“凶手照着狄更斯小说里的场景杀了这个姑娘,现场和小说里描绘得一模一样:小姐,我和您发誓,除了战场,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