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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心的流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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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姜家有客。
今天姜家有客。家中任何一个角落都塞满了人,把这个面积一百二十平的房子挤得让人喘不过气,十四岁的我默默的坐在沙发的一角,沉默的像一幕剧的背景。我被穿上白色的纱裙像个木偶一样被摆在沙发上,手脚都不晓得如何摆放。客厅的灯开得太亮,就像这个夏天的骄阳一样晒得我无处可逃。
今天我的父亲再婚了。
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觉得很尴尬,难道要叫这个完全不认识的女人叫妈妈吗?
可是我是有母亲的啊。
但是我已经快四年没有见过她了。
我的心飞去很远,还是能看到一旁好奇的亲友不住对我投来好奇的目光对我指指点点,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外乎:拖油瓶、累赘,我父亲对我的牺牲和我那不知去向的母亲。
纱裙刺得我的脚踝痛,就像我尴尬的处境让我不适,我准备去厨房找点吃的。
我穿过客厅,看到我的父亲姜峰和新娘被一群人簇拥着。今天父亲显得和以往不同,他不再沉郁,头发经过精心处理显得生机勃勃,他在大声的说话,脸上的油光乏着愉快的光彩。
他现在是幸福的吧。
那就好。
没有人发现我,就像我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我想。
而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
我沉默的穿过客厅。正想转角去厨房的时候,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
“海潮,来这里。”
父亲站在在客厅中间,我的继母挥着手叫我。所有的亲友都看着我,我沉默的走过去。继母亲昵的用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示意我看前面的相机,继母愉快的说一声:“茄子”。
我知道这一刻永恒了,就像这既定的命运一样。那张照片我至今都保留着,父亲拥着我和继母,身体连着身体,命运连着命运,不知有多亲热。
我感到非常非常寂寞,坐了一天的沙发,感到非常累。
我从冰箱里面拿出昨天还剩下的一块冷面包,大口大口吃起来。面包太冷太硬,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我拍打着裙摆上的面包屑,忽然觉得悲凉,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下来。
听着外面传来跳舞的音乐声,我满脸挂着眼泪,一道门隔着两个世界,那边是歌舞升平,我这边是凄凄惨惨切切。厨房的门窗可以通到阳台,我想找一个无人的地方专心哭泣。
“我想,你需要一些饮料。”
我听到一个安静的声音。
谁?谁在说话?
我在阳台四下看,谁在这里?
我看到阳台角落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男孩靠在栏杆上,他手里拿着一瓶饮料正想走过来递给我。
我警惕地看着他,这个不速之客,他打扰了我的哭泣,停止了我的眼泪。
他问我:“你是谁”
我不回答。
“不会说话,只会哭吗”
我不出声。
“哈,原来是个哑巴,而且是个只会哭的哑巴。”
我忍不住回他:“你才是哑巴。”
他好像早到料到这样激我,我会回答他,他温柔的笑着:“姜海潮,原来你会说话啊。”
他怎么知道我名字?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在这个婚礼上,只有你一个人不高兴,感觉随时会哭出来,只有一个人会这么格格不入,那就是婚礼上新郎姜教授的独生女,姜海潮就是你啊。”
“你怎么知道我家这么多?”
“呵,我爸也是和你爸爸同一所大学教书,你家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些。”
我忽然谨慎起来,准备走,他到底知道些什么,知道多少。我不想和一个陌生人谈论我的家事和我父亲在学校的风流事迹。
“嘿,你就不问问我叫什么”
我继续往回走。
“唉,太不公平,你知道我叫什么,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我走上楼,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我并没有听见楼下阳台上一个少年的喃喃自语。
这个世间如何会有公平的事,最不公平的就是人生。这个世界最不公平的是别人都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而我有一个父亲,两个母亲或者更多。
我沉浸在我悲伤的小世界中,那个时候的我,以为父亲再婚,来了一个不是母亲的女人和我分享我的父亲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事情。
我是一个有些“埃勒普斯情结”的女儿,五岁之后再也没有感受过母爱,生活中最亲近的男人就是父亲,我是在父爱的照耀下一天天成长起来的。父亲,是我爱恋的天下第一人。像所有的小女孩一样,都认为父亲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在幼稚的憧憬中幻想我和父亲的故事,甚至希望以后能嫁给爸爸。在幼小的年龄里,成人世界中一切恋爱的现象或故事,都在发酵这个唯一的爱恋,我那幼稚的心灵在观察成人世界中所得到的全部关于爱情和婚姻的知识,都用来充实这个痴心妄想。到了十二岁,我又会因为当初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羞耻,我长大许多。我父亲花很多心血来教育我,他是个父亲,更是个男人,我比一般女孩子早熟,本应该随着我的成长而消退的埃勒普斯情结比其他女孩子晚一些。
八岁那年,父亲带回家的第一个女人,我还记得她叫童乐,父亲把她介绍给我和奶奶。童乐是个非常标致的女人,一笑起来非常的娇俏,黑色长直发,一看就是父亲喜欢的类型,但是童乐的动作夸张,缺乏姿态,我一看就心领神会,奶奶转到厨房切水果的时候,对我说:“好看是好看,书读少了,没气质。”
那个时候,我还不懂什么气质不气质,只知道她给我带来了旺旺大礼包,我八岁那会儿旺旺大礼包可是非常受我们这些小女孩欢迎的,因为里面有非常漂亮的贴纸。我乖巧的收下。
童乐非常喜欢我,她很年轻,能和我玩到一起。
我还以为她能成为我的继母,结果,她吸毒被警察抓了,我奶奶觉得非常侮辱,因为我故去的爷爷曾经是警察局局长,父亲也不再理她,愤怒地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扔了出去,我把童乐送我的旺旺大礼包藏在衣柜最下层的抽屉,才让我的这些小贴纸逃过一劫。童乐戒毒之后来找父亲,父亲连门都不让她进。
十二岁那年,又来一位,叫白雪,童乐和她根本不能比,教跳舞的,身形和气质好得没话说,父亲很喜欢她。我第一次看到她觉得她把粉擦得太厚了。白雪第一次来我家就留宿了,第二天起床看到她不化妆的样子,才知道她本身就那么白。白雪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她只要一来家里,我就躲到卧室去。结果,和我父亲处不到半年就分手,原因竟然是我,因为白雪觉得自己大好青春不应该做一个小女孩的继母。我说过,她不喜欢我这个拖油瓶。
白雪之后,父亲就很少带女人回家了,一门心思教育我,因为父亲是大学教师的关系,我的学习一直很好。
我以为我和父亲就这么一直过下去,相依为命一辈子。一个男人带大一个女儿不容易,我和父亲受了很多苦,他当爹又当妈,想起这些我就开始哭。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我听到父亲推门进来的声音。
我迅速看向镜子,抹抹眼泪,我的眼睛肿得很难看。
他的眼睛里还留着愉快的痕迹,我挤出一个笑容看着他。
父亲坐到我的床边看着我好一会,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海潮啊,我需要婚姻,你母亲和我离婚快十年了,我一个男人带着你,很不容易,我当爹也当妈,我想重新开始过一个男人正常的生活。”
和我一起过,就不正常吗?
我硬挤出一丝笑容看着我的父亲,眼泪开始掉落。
“海潮啊,我喜欢这个女人,我很爱他,我希望你和她像一家人相处。”
我看牢我的父亲,他依然年轻,他的眼神闪着光彩,有些皱纹悄无声息的爬上他的眼角反而更显风采。我的父母在我四岁的时候离婚,父亲成了我的法律监护人,他一个人带着我和奶奶一起生活。
我点头,僵硬的说:“我答应你。”
他马上开心得笑起来:“海潮啊,你不愧是我的好女儿,我没有白疼你。”
我父亲一直这样叫我,“海潮啊,海潮啊,海潮啊。”显得特别亲昵。
我肯定要为我的父亲做什么,毕竟在我的世界里面,我和他相依为命,命运连着命运。
生活开始继续,我以为父亲再婚后,天会塌下来,然而并没有,太阳每天照常升起。
还是爷爷去世后留下的宅子,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我的继母受过高等教育,待人礼貌而有距离,她没有待我过分亲厚,也没有拒我于千里。她比我父亲年轻8岁,生活多姿多彩,有的时候,她根本忘记了家里面还有一个沉默的女孩。
奶奶说我变得越发不爱说话了,好像有什么巨大的阴影一直在笼罩着我,化都化不开的浓。
两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顺利上高中了,我自然选择文科,我数学差得出奇。
我期待着快点高考,读大学就可以离开,我想离开这里,虽然我没有居无定所,但是我的心却在流浪。
只是,我舍不得我年迈的奶奶。虽然父亲是我的监护人,但是我日常的饮食起居全由奶奶打理。奶奶身体不好,所以我们家一直请有保姆,从未断过。
我以为平安无事的日子,不会有结束。
直到父亲发现继母在这以前结过婚,还生育过一个儿子。现在前夫有意和继母复婚,前夫带着孩子堂而皇之地找上门来,父亲气得发疯。
这个家每天都充斥着他们的争吵,他们开始大声向对方呼喝,然后忽然安静下来。
整个房子开始弥漫着酒味和女人的哭泣声。
当大人像小孩的时候,小孩会像大人。我更加沉默。每天放学直接奔向卧室埋首于书本,奶奶见我不出来吃饭了,叫保姆把饭菜直接送到我卧室。
我常常温书到深夜,有的时候看书累了,我会悄悄的在宅子里走走,有的时候我看到酒醉后的父亲横七竖八倒在地板上。
我起身回卧室找来一张毛毯盖在父亲身上。
他一脸胡髭,看起来很疲倦,睡着了眉毛还锁着。我蹲在父亲旁边,静静的淌泪。
我可怜的父亲,一生感情不顺利,输在婚姻二字。
父亲感觉到动静,一下子醒来,眼神明亮的望着我。
“你哭什么?”他问我。
“我替你哭。”
“海潮啊,大人的事情你别管,你去住校吧。”
“我不,我想陪着奶奶,还有你。”
“海潮啊,听话,你高三了,是你的关键时候,去住校吧。你的学习一直没有让我操心过。你是我的骄傲,会成为我最大的骄傲。”
“爸,你是不是很爱她?”
父亲愣住了。也许他没有想过我会问这样的一个问题。
他还是回答了:“爱,很爱。”
我凝视着我的父亲,我说:“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会很爱他,你都不知道,你爱的女人永远是一个类型,黑色长直发,穿着裙子,气质清新高雅。你还不知道,你每次看到她的眼神闪亮闪亮的。让我特别嫉妒。”
我父亲看着我,落魄的笑着:“海潮啊,怎么可能和你比,你在我心中永远是第一位。”
我禁不住身体一晃,我在内心问我的父亲,爸爸,是吗?你说的是真的吗?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这一生最爱的男人永远是我父亲,不是别人。
虽然我恨他,我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
离家前,我一直缠着我奶奶尽情撒娇着。她因为高血压和糖尿病一直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实在无聊了,去阳台养养花草。我喜欢在奶奶的大桌案上做功课,我做功课的时候她就在另外一边练习毛笔字,让我觉得时光静好,岁月无声。
我的奶奶在我心中的位置非常特别,她是我生命中唯一一个视我为稚儿的长辈,什么事情都护着我,依着我,我可以毫无顾虑地撒娇。
那一天,奶奶静静看着我,我不敢直视着她的眼光,她好像要看到我心里去一样。
我扭头看着奶奶的卧室,墙面被岁月染得有些泛黄了,透着一股老旧,墙上挂着爷爷奶奶和我的合照。
“丫头,我知道你内心苦,你别害怕,只要我不死,你总有一个地方。”
我猛的抬头直视她,她原来一直知道我的害怕和恐惧,我的眼泪簌簌落下来,眼泪滴到我嘴里,又咸又苦。
我边哭边点头。
奶奶,我知道,我知道。
一个清早,我拿着我所有的行李被父亲送到学校。我看着学生宿舍简单的陈设,一床一桌一柜就是我的所有,我的心感受到了寒冷。我今年十六岁了,我的身躯和思想似一个大人了,不是那么容易安置,不像从前了,配一个保姆就可以过完一个学期又一个学期。我不是一只猫一只狗,随便丢在哪个角落,给点吃的,就可以解决任何问题。
我有自己的家,但是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在自己的家里尝到寄人篱下之苦。那种滋味,噬心蚀骨。
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我吃过了很多苦,但是第一苦,永远是寄人篱下之苦,比生老病死更甚。
出奇的,我在寄宿学校第一个晚上,我睡得很沉。也许,我感觉到以后,什么事情都是我一个人,我没有充沛的精力如何面对属于一个人的人生?
也喜欢吃,觉得食物是人生莫大的安慰,饥饿的人一定是容易失落的人。
从那个时候,我就养成了没有吃和睡解决不了的问题,凡事吃饱了睡觉,第二天身体细胞都更新了一遍。
我慢慢的融入寄宿学校的圈子。以前我在学校都独来独往,任何人际关系都需要付出,我不想和任何人接触,因为他们看我的时候,我总感觉到意味深长的探究,我害怕这种眼神,我很懒,我懒得从头交待我的人生,虽然我才16岁。这种经历,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是一种缺失。长大后的我,回想起来,不免心中有些遗憾。我所有的感情,都在独立成长,所有的叙述都在内心里完成,没有人相扶相持,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在寄宿学校一个人过了很久,我才有了第一个朋友,我的朋友叫宋随心,人如其名,做事做人随心,不拘小节,大大咧咧。我喜欢和宋随心待着一起,喜欢她爽朗的大笑,喜欢她的仗义江湖,更喜欢她的正常。
因为我觉得自己不正常,我有个不正常的童年,不正常的复杂家庭关系。我觉得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先天有缺失,这种缺失在心灵上,一辈子带着隐痛,医不好,直到死都如此。
我和宋随心的第一次见面,很戏剧,她救了我。
学校里有几个女孩子,总是看我不顺眼,有天把我堵在了晚自习后的图书馆楼梯间里。
“你就是姜海潮,拽什么拽?”一个穿黄色衣裙的女孩子推了我两下。我咬着牙,没有哭,我知道哭没有用。
“哟哟哟,这是要哭吗哭出来,就放过你。”
“把她的裙子脱了,看她以后还怎么狐媚,在学校高傲到不行,不就长得好一点,学习成绩好吗?”黄色衣裙的女孩子继续说着,我注意到她的头发很特别,天然泛着黄色。
一个黑长裤的女生好似特别讨厌我,把我推到墙角,伸手就扯我的裙摆。我身体本能的缩到墙角最低处,我没有尖叫,因为无人理睬,我没有愤怒,我只有深深的悲哀。
我听到我裙子布料被撕裂的声音。
这个世界哪有救世主?
没有,我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救世主。
正在这个时候,宋随心出现了。
“怎么又是你们,这次还撕上衣服了,真是越恶心的事情你们越喜欢,再不走,马上拍照,看你们的处分够开除了。”她暴喝一声,“走开。”
那几个女生互相看一眼,走开了。
宋随心拉起在地上狼狈的我,把她的外套搭在我肩上。
“你也真是的,干嘛不尖叫,把人都吸引过来了,她们怎么欺负你!”
我的泪水开始模糊我的眼睛。模糊中看到眼前的宋随心是个高我一些的女孩子,短发,有些男孩子气,一身的运动装显得比我阳光开朗多了。
“现在才晓得哭,刚才哭得话,时机才刚好,赢得同情分。”
我被宋随心扶着下楼,不晓得是灯光太暗还是泪水模糊了眼睛,我看到楼梯间有个身影快速的一闪而过。
我吓得抖了抖,我从小就怕鬼。
我抓着宋随心的手,问她:“你刚才看到什么人走过去了吗”
宋随心一脸受不了我的样子;“我说姜海潮小姐,你别吓我好不好,天色晚了,该回宿舍了。”
从那晚开始,宋随心就经常到我的班上找我,而我和她的寝室也很近,就住我的对面。她开朗的个性很快感染了我。
寄宿学校的日子,因为宋随心没有那么难过了。
一日深夜,我接到父亲的电话。
我听到电话中的他呼吸急促。
接通后,他没有说话,沉默着,我心中忐忑。
我一直举着电话等他出声。
我小声问:“可是出什么事情了?”
父亲嗓音黯哑:“海潮啊,你奶奶去世了!”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炸裂,连着我的心脏,浑身开始撕裂一般的疼痛。
我听错了,我一定是听错了,父亲刚才说奶奶去世了。
接下来,父亲在电话里面说什么,我也听不清楚,觉得耳畔嗡嗡响,我终于第一次感到心痛,那根本不是心理上的,而是完全生理上的疼痛,心脏或者胸腔里被人生生挖去了什么似的,可是我却看不到自己流血。
我听到父亲一直叫我名字,他在电话里面几乎是吼叫 :“海潮啊,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出校门,有人开车接你来。”
父亲一定是喝醉了,喝醉了胡言乱语,奶奶怎么会死?我前几天才和她通过电话,她在电话里还说让我放月假的时候回家她给我做鸡蛋面吃,我最爱奶奶做的鸡蛋面了。
谁能告诉我,是我走错了病房。
奶奶一定是睡着了。我看着父亲,我咬着颤抖的唇不让自己哭泣。
“爸,你看,奶奶是睡着了。你们都出去吧,我来看护她。”
我挥挥手让他们都出去。
我看着我的奶奶,我生怕一眨眼她就飘走了一样。一具□□就这样躺着,插着各种仪器,被手和刀具操纵后,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珍贵,在医生的眼中只不过是一具没有生命迹象的□□,它的存活价值被摧毁。我的心一点一点静下来,如同大雪纷飞后寂寥的空原,在消失和退却。
“奶奶……”,我禁不住轻轻换一声,可是又怕惊醒了睡着了的人。
我拢一拢她花白的发丝,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还有一些体温的身体。
“奶奶,我这次文科综合又考了年级第一了,我没有让你失望吧?奶奶,你看我最近都瘦了,我想吃你做的鸡蛋面了。我们婆孙俩不待在这里了,我记得你最不喜欢医院了,奶奶,你起来吧,我们回家吧,奶奶,我求你了,你起来,好不好?……”
我觉得我的心好痛,我的眼泪不受我的控制。我趴在病床边不停地呼唤奶奶,没准儿她会醒呢。最后父亲将我拉离奶奶身边。我站在医院走廊上,看着护工把覆盖着白布的奶奶推走,我想追过去,我觉得我的身体好重,腿像灌了铅一样,我捶打着我的心脏,好痛,我快受不了了。
我靠着墙缓缓蹲下,听着推着的轮子声越来越远,奶奶也离我越来越远,终于再也听不见……
我就这么蹲着,我也不知道自己保持这个姿势有多久。天渐渐亮起来,窗外有夏蝉在不停鸣叫,阳光直射进来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其间有人不停走过来跟我说话,我也听不见说了些什么。
让我一个人蜷缩在这里吧,一直这样,永远这样。
直到有双手按住了我的肩膀,我没有动。那双手的主人大力的抱过我放在走廊长椅上,我像失去了灵魂任由他摆弄。他背过身子,把我背在了背上,他的身体支撑着我的重量,我听见他叹口气说:“海潮,我一直陪着你的。”
阳光刺着我的眼,我将脸埋在他的肩颈处,先是无声的哭泣,然后开始抽泣:“不,再也没有了,我没有妈妈,我没有爸爸了,现在奶奶也走了,我还有谁,我一无所有。只有我一个人。”
真的,我所有的也只是我自己而已。
奶奶的葬礼简单而隆重,很多她以前的学生听闻到消息都来送她最后一程,大多携菊花而来,不到半日,屋内溢满了菊花香。我才知道奶奶这般受学生珍重。
我一身缟素,跪在那里。一直不睡,不知道疲倦。
“我想,你需要睡一觉。”
我听到一个安静醇厚的声音。
谁?谁在那里说话?
我四下看。
因为哭泣和缺觉,我的视线模糊,只觉得有人朝我走过来,蹲了下来。
“来,我背你回家休息一下。”
我扭头看了奶奶的遗像,模糊的烛光中她笑得那么慈祥。
我累了,我顺从的靠在他的背上,由他带我去任何地方。
这个背脊,感觉很踏实,我沉沉睡去。
再醒来,浑身酸痛,我好像听到邻室传来熟悉的咳嗽声。
我知道,我知道,奶奶死了,不可能再活过来。
这些是我思念导致的幻觉。
我走进客厅,客厅阴暗如故,窗户都大开,夏天温热的风吹进来,窗帘像有人在撩拨一样。
每一个角落都是我熟悉的,不用光也摸得到,我绕到父亲的卧室,听到两个人的声音。
房门没有紧闭,里面有光线透进来。
只听到一个男声说:“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见你的前夫。”
我屏息,是父亲。
一个女声叹口气;“姜峰,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如果海潮知道这件事情,会怨恨你的。我们离婚吧。”
他们在说我。
“不,这是个意外,错在我,如果不是我这段时间喝酒,久不归家,忽略我妈的身体状况。那晚真的是个意外。”
“姜峰,这事应该给海潮说清楚。我去跟她说吧。要不是我用力敲门,老太太不会那么急,就不会从楼梯上摔下来。”
“我妈的病,我知道,她一直患有高血压和糖尿病。后来的脑出血是并发症。”
我睁大眼,握紧拳头,听他们如何说出我奶奶的真正死因。
“慧如,你知道我爱你,我们不要折磨对方了,好好在一起吧。我爱你。”
我听得浑身簌簌地抖,我隐没在黑暗中觉得五雷轰顶。我紧紧闭着我的眼睛,不哭,不动,不思想,这样我就不用接受这个现实。
但是,我脑海中还是放映着奶奶罩着白布被推走的场景,我跑到一楼最里面的房间,一把推开门。
我们家用了十年的老保姆,梅姨正准备睡觉。
“梅姨,我奶奶是怎么去的?告诉我,我要听实话。”
梅姨一双慧眼灼灼盯着我。
“海潮,人死不能复生,你何必追究这么多。你奶奶确实是病死的。”
“梅姨,我求你。”我双腿弯曲,准备跪下去。
梅姨连忙扶起我。
我从小吃她做的饭菜长大,我视她如亲人。
梅姨叹口气,说道:“那晚,你父亲还是喝酒去了,你继母趁你父亲不在回来收拾东西,我人也老了,听不大清楚,没有听到她一直在敲门。你奶奶最近一直咳嗽,睡眠浅,就起身来给她开门,结果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我发现的时候,你奶奶不晓得在客厅地板上躺多久了。刚开始人没事,觉得好着呢,就是精神比较差。没想到啊,第二天早上,老太太就喊头疼,你父亲回来了就送她去看医生,在车上就吐白沫了。送到医院,医生直接推进抢救室了。当时就下了病危通知书,说脑出血了,加上一直患有高血压和糖尿病,病情复杂难治。老太太挣扎了2天,晚上医生就说脑死亡了。老太太就走了。”
我一直站在黑暗中,看着梅姨床前的小台灯一闪一闪的,就像我奶奶脆弱的生命一般。
我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我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我从没有觉得如此愤怒,浑身有无数的虫子在啃咬我,我想撕碎了那楼上那对狗男女。
我撞开父亲的卧室,正看到父亲像个孩子一样靠在继母的大腿上,两人脸上挂着泪痕。
我发出动物一般的痛喊,狂怒的看着这对狗男女:“姜峰,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谈情说爱?你还爱这个女人,你还要这个女人!你这个毒妇,你害死我的奶奶!”
父亲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他可能没有想到他一直细心教育知书达理的女儿会发疯。
我是疯了,我被我的家庭激疯了。
我发红的眼睛盯死他们两人:“你们还有兴致在这里卿卿我我,姜峰,你还有良心吗?我奶奶刚入土,你就像条狗一样祈求这个女人的爱。她哪里好?”
父亲大步向我冲来,带着我从没看过的怒意,一把扯住我的衣领,用力一甩,我只听到一声猛响,我撞在坚硬的墙面上。
我发红的眼睛厌恶地看着我的父亲;“好,你为了这个女人,打我!打得好啊,你为什么不打死我。让我跟着奶奶去了。这样,你们的爱情就有两条人命。”
继母坐在床边看着一切,她明显被吓傻了。
父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隔着一个深渊一般遥远,扔下巨石也发不出声音。
隔了良久,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像第一次开口说话一样:“海潮啊,你像你母亲一样永远朝我最心痛的地方捅刀子。”
听到他说我的母亲,我受到更多的刺激。
“别提我母亲,姜峰,我诅咒你,就像我母亲十年前诅咒你一样,你永远,永远,永远在婚姻上得不到良缘,你得不到你想要的爱。”
听我说完,父亲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脸看,像要找出什么一样。
他失魂落魄的笑起来:“这么多年了,我养你这么久,最不希望发生的就是你像你母亲,还是发生了。海潮啊,你和你母亲真像啊。”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被送回学校的,我在学生宿舍一直处于昏睡的状态。
我在思考,我在回忆,我在揣摩。
我四岁的时候,父母离婚,离婚的原因从各种流言蜚语中得知源于父亲的出轨。
我小时候不多的记忆中,是深夜等待丈夫久不归家的母亲哭泣的脸。刚开始,母亲还哭闹,带着我到处去寻觅父亲的踪影。后来,母亲的眼神从怨毒转变为淡漠。
她好似无所谓了,由喜欢素雅的衣衫开始穿戴得五彩缤纷。父亲不着家,母亲也开始换着式样不同的的花裙子出门不回家,我就丢给了奶奶照顾,我不满三岁就开始上幼儿园,不满七岁,就开始上小学,至今我的身份证上面的年龄都比实际年龄大一岁,就是为了能早点上学,因为没有哪位大人有足够的精力看管我。
在我五岁以前,他们也没有离婚,如寻常夫妻一样生活着。
幼小的我,只觉得他们奇怪。其实,有什么好奇怪的,人际关系,千奇百怪,尤以夫妻关系最甚。
没有人知道,我成长到现在,经历了些什么,越长大,越不敢依赖任何人,怕世事变迁,怕人心会变,怕说出来的承诺是句空话,只相信这个世界上我只有自己,只有自己能给自己安全感。
后来,他们如何离婚的,我也不晓得。
反正,我的人生只能有一种选择,要不有爹没娘,要么有娘没爹,我只能二选一,被动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