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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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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夏季学期考完试放了假,已经是八月中下旬了。
多伦多短暂的夏季又要过去了。我无比悲伤。在我看来,多伦多只有三个月短短的夏季和九个月漫长的秋冬。西瓜冰都没吃够就又要披上厚外套了。
好在物理系研一一位对湘云姐有意思的师兄段启瑞,提议开车带我们几个玩得要好的学生28号那个周三去Old Mills划船,他家的车那天完全归他。这位段启瑞师兄,为人严肃古板又笃信佛教,我们都在开玩笑说他跟“正道居士”没准有啥亲戚关系。但是古板的师兄在爱情的伟大力量面前也开窍了,努力给自己顺带我们创造了出去玩的机会。
Old Mills在多伦多城西。华人把那片地方叫做旧石坊。最早是印第安人的土地,后来殖民者占领下来做采石和石料加工厂。因为这片地方被一条悠长平缓的汉博河贯穿,河道直通安大略湖,沿河两岸又多树林小道。渐渐的居住于此消夏的富人们多了起来。在他们努力下,1920年前后,采石场和加工厂都迁到了别处。旧石坊也渐渐变成了多伦多人夏季划船露营的好地方。
上一世通地铁的时候从市中心唐人街去旧石坊也不过20分钟。但是在1935年的多伦多,只有最市中心的U线12个站开通了,贯穿东西的绿线还没有影子呢。
所以我们五人计划搭乘段师兄家里牛逼哄哄的福特汽车从学校出发。这在当下大萧条的环境里算是非常奢侈的事情了。因为路上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到了河谷还要租船,所以我们打算野营搭帐篷住一夜,周四下午再返程。这种在外过夜玩儿,不回家的伟大计划让我们几个兴奋了整整一周。
奶奶一直对我放养,非常信任我的自控力。所以当我跟她说起要和五个同学28号去划船,外宿一晚时,她也只是犹豫了一下,了解了这五个同学的名字。当听到有湘云姐和Cheryl的时候,就同意了。还和我一起做了好多放不坏的蕉叶糍带去做零食。
因为奶奶晦暗不明(其实很明目张胆)的想把我嫁出去那点小心思,她帮我挑了套红白相间的收腰连衣裙,还配了淡色的丝质小围巾和红色宽边小帽,衬得我活泼又娇艳,看起来完全不像去划船的样子。
28号这天早上我一早就醒了。这是我这一世第一次做汽车,也是第一次出游。各种兴奋加起来就难免跟要去春游的小学生似的,想想自己都觉得好笑。
段师兄的车在当下是威风凛凛了,但对于我这种坐惯了现代汽车的人,觉得古董车的减震器简直就是屎。上车半个小时,我就已经被晃得昏昏沉沉几欲呕吐了。
“砰”一声,车子不知撞上了什么,剧烈跳跃了一下。我的头差点撞到车顶。还好我怕晕,一直牢牢抓着扶手。Cheryl和湘云姐则是直接撞到了一起。
段师兄和另一个同行的男生秦文坐在前排,等着车停稳马上转过头来问安慰我们。段师兄更是一头大汗,听说他听了湘云姐的建议为了带上我,撇下了司机自己开。毕竟不太熟练,所以一出门碰上了问题难免紧张。
“没事没事,我们没事。” 湘云姐安慰道。
“让你们受惊了。” 段师兄不善言辞,但胜在诚恳。他检查了一下车子底盘,发现刚刚只是撞到了路边一块石头,其他没什么问题,便又重新出发了。
坐在车里,我不禁想起上一世看到的很多抗战神剧,片子中聪慧的游击队在“皇军”必经的道路上堵上大石,铺上伪装,皇军的三轮小摩托就一定会义无反顾的撞上去,然后胖胖的通常都是留着小胡子的斗鸡眼皇军副官,就会像个球一样从车里震飞出去。。。场面太搞笑剧情太狗血。我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引得湘云Cheryl纷纷看过来。
“没事没事。就突然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情。”我朝她俩摇摇手,这种场景的精妙他们这些古人不懂。嘻嘻。
想到“皇军”又不禁想到Will,秀夫。上次的事情我还记着自己欠他一个非正式的道歉。看看,我就是心软,明明人家先骚扰我的,就因为自己说了重话就自责那么久。
到了汉博河上游的放船点,我四下一看,这条静静流淌的汉博河,河边的草坪林荫道,河口的浅滩,好像和后世相比都没有任何变化。还记得那一世我刚到多伦多那年,也是跟着几个朋友憋着气可劲乱划,最后几艘船船头撞船尾,纷纷嬉笑着侧翻到河里。
那一刻,我有种迷惘,八十年的岁月就这样没有痕迹的静静流过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们的生命都是变化的,总有一天会要尘归尘,土归土。只有这小河,永远的安静的流淌。
“发什么呆呢,快穿救生衣,走吧。我跟你和秦文一艘船。湘云姐和段师兄一艘船。” Cheryl拍拍我的肩膀,递了一件救生衣给我。
“那个,段师兄和湘云姐?这么快?” 介于旁边不远处有秦文,我不敢八卦得太放肆。
Cheryl白了我一言,“他们应该已经订过婚了,只不过还没按照这边的惯例举行婚礼而已。不然你以为湘云姐会随随便便答应段师兄的邀请吗?” 原来是名分已定就差扯证了的。怪不得。
“那你和秦文?”我突然反应过来,问道。
Cheryl的脸一瞬间就红了:“双方父母见过,都挺满意的。。。”
我顿时凌乱了,一是不知不觉中小姐妹就要嫁人了,二是不知不觉中就做了人家double date中亮闪闪那个灯泡。
好在秦文跟我们年纪相仿,活泼有趣。各种故事讲不断,还自称熟读聊斋,晚上要给我们大伙奉献几段精彩的鬼故事呢。
划了一会儿,我和Cheryl故意耍赖,直嚷嚷划累了,于是让秦文一人在前面掌舵,我俩垫着衣服靠着船尾平躺下来。蓝天,白云,绿树,流水。太阳也不大。拿本书遮着脸,无比惬意。
这样悠哉游哉了好一会儿,突然船慢了下来。只听秦文说“嗨,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们。也来划船?”
然后又听到不远处船上湘云姐压抑的厉声道:“向蕙,天意!”
我俩刷地一下从半昏睡状态挺胸坐起来,遮阳的书啪得一下子跌落到船板上。周围响起一片不客气的笑声。
我仔细一看,原来我们的船已经停靠河中转弯的一个浅滩上,秦文自己下了船却没提前叫我们。浅滩上站了不少的人。我朝浅滩上略略一看,顿时窘了。秦文,段师兄,湘云姐,几个不认识的白人男生,然后还有Will和他那帮小跟班。。。
“秦文你这恶人。” Cheryl恼羞成怒,一个翻身剑步率先跳下去追少亲夫。只累得我一个人在众人注目下非常不好意思的爬起来要下船。走了两步,发现为了舒服,我还把粉粉的小凉鞋也脱了。于是又在众目睽睽下爬到船头捡起它俩光脚淌水下了船。
这真是羞愧难当啊,如果这事放在中国,我是不是就因为这个小脚被看了,就要嫁给其中的某位呢?只好闷闷不乐,用皮厚肉糙的臭脸来抵挡旁边戏谑的目光。
好在我向来大大咧咧生性乐观,还没走到营地就把刚刚的囧事抛在脑后了。
从浅滩走不到200米就是今晚的营地。我习惯性的打量四周。营地离河岸很近,背对树林面对浅滩。船拖上岸也很容易再下水,也可以轻易绑在河岸边的木桩上。营地是开阔的,旁边大树枝桠很多,容易绑帐篷,但是树林又有些太茂密,让我担心有野兽。毕竟这里现在还是人烟稀少的多伦多西郊。记得八十年后政府的网站上还一直有告示说汉博河河谷有郊狼。
我在打量这个营地的时候,突然发现Will也在用晦暗不明的眼神打量我。
烦,为什么这么看我,我在认真的担心我们这么多人的安危好不?
我直接挑衅的看着他,装作在问大家: “有谁带有猎枪吗?”
他眼色一沉,转过头去。旁边湘云段师兄和Cheryl都奇怪的看着我。不知我为何做此一问。秦文还傻乎乎的说:“我们带了腌好的肉,不会没东西吃的。”
我叹口气,说:“不是为了打猎。我来的时候听以前在这里工作过的老华侨说,这汉博河河谷,有郊狼。”
“哎呀?!” Cheryl反应最大,差点和秦文抱在一起。湘云和段师兄都面露担忧之色。肯定他们之前没打听过这方面的信息,只道风景优美就来了。
倒是那几个说是建筑系的白人男生,纷纷走上来说可以在营地周围多点几个火把,然后把食物都吊到树上垃圾埋好。
Will的一个小跟班看了看Will,Will朝他点点头,于是他走过来,说:“我们有猎枪。”
我眼睛一亮,有些手痒,上一世的我特别喜欢打枪。犹豫一下,还是走上前问Will:“介意给我看一下吗?”
Will盯着我看,我也坦然的看着他。忽然他别过头去,用日文叽里呱啦一阵说。
那个小跟班把一个包装得好好的枪套递给我。我结果道谢的时候顺便用英语问他:“我叫Tiffany Chan,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Jack。” 他应付式的答道。
“日本名呢?” 他有些奇异的看着我。但是回答说:Tanaka Koji。”
“谢谢Koji。”
“不客气。” 终于变得善意了一些。打入敌人内部容易吗?唉。
我打开枪盒看了看。很新,款式也显然跟我上一世用的来福枪很不一样。于是问:“ 有多少发子弹呀?”
“满的,不用担心。” Will在一旁说。
“好的。” 我把枪递还给Koji。
待到篝火生好,大家早忘了狼这一茬了。
肉在铁架子上烤得滋溜流油,香味四溢。偏偏秦文还在不停地刷孜然粉,那香味,让不让人活啦。我和湘云姐串着青菜叶儿,放在近火的铁网上烤,让烤肉留下来的油能先滴到青菜上。不一会儿,青菜串就已经绿油油香软软的了。 Cheryl在烤我带来的馒头片。便宜的馒头切成薄片,烤着烤着就变金黄了。我的最爱,也让Cheryl边烤边流口水。
那几个白人男生,野营带的是包好的三明治,看着我们的菜肉,早就抛弃了他们自己的食物围了上来。 Koji几个日本学生,也是颇为眼馋,但没敢上前。最后Will自己走了过来,他们才一拥而上围过来。
我其实挺喜欢这样的热闹的。出来玩,就别想着外面的什么世道艰难国仇家恨的了,享受当下吧。
大家围成一圈坐好,传肉传菜传纸碟。那几个白人男生还带了瓶酒,这东西在现下的经济境况里可真是难得呀。大家喝酒吃肉,大快朵颐。好不热闹。
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我笑盈盈的说:“你看,我到现在还连你们的名字都叫不全,食物就要被瓜分干净了,这样不行。要不咱们顺时针,每人自我介绍一番。名字专业年级,再加上一件自己拿手的事,比如说会画油画,会骑马,会打猎,会钓鱼,会做菜,实在不行,说你会写字,以后大家公共课的笔记交由你负责,也是可以的。”
我一番打趣,气氛本就活跃,大家自然纷纷说好。
Cheryl坐在我左手边,顺时针第一个。好在她性子和我一般,没有什么扭捏就介绍起来了:“Cheryl Ng,新闻系,开学准备上二年级。我拿手的嘛,会的太多想不过来。” Cheryl俏皮的笑笑。
“一定得说一个,开个好头。” 我笑着用肩拱拱她。
“中国古典乐器,没有不会的。明年学校里面若还办各国文化展,你们可以到中国的展区里来,随便指定一种乐器,我现场弹上一段给你们听。” Cheryl自信满满,我听着也觉得特别骄傲。其他人纷纷说好,约定了明年的文化展去听Cheryl弹奏。
接下来到秦文:“ 秦文,大家可以叫我Wen,物理系,三年级。拿得出手的到今天为止有且只有一样。 ” 看见明显吊起了大家的胃口,他得意的笑笑:“那就是Cheryl。”
Cheryl听见秦文那么不要脸的当众表白,简直惊呆了。脸唰的一下红俏俏的。大家雅弦知意,一下子起起哄来。我偷瞥了一眼湘云姐,看她虽然有些许不赞成,却也还是跟着大家笑起来。
接下来是那几个建筑系的白人男生, Jeff, Denise和Victor。他们都是三年级,跟Will同班,拿手好戏都是冰球,他们还是多大冰球队的后备球员。
冰球是加拿大的国球,土生土长的小孩没有哪个缺少冬天打冰球的回忆。记得我上一世租的房子旁边有个花店,花店白头发老爷爷的鼻子是歪的,听说就是小时候打冰球不小心一棒打断了鼻梁骨弄的。想到这,我又仔细打量了一下Jeff三人,还好还好,他们的鼻子看上去都是好好的。
Jeff他们说起冰球来就停不下来。自从1924年冬奥会有了冰球一项,从来都是加拿大队获胜,金牌也都是在加拿大各省间轮换。他们还说起七年前,多大研究生院的男子冰球队灭了卑斯省队,又力战各国,在瑞士拿到了冬奥会的金牌,也是加拿大的第二块冰球冬奥金牌。明年又是奥运年,现在冬天未到,他们已经摩肩擦掌,迫不及待了。末了,他们还约大家今年冬天一起去看他们的训练赛。
接着到那几个日本学生。 Koji是地质地理系的,跟我们一样准备上二年级。他拿手的居然是捡石头。看见我们一脸很感兴趣的表情,他有些小得意的笑了笑:
“玛瑙你们知道吧。 ” 见我们都点点头,他又继续说: “玛瑙最初的形成是含有二氧化硅的水穿过岩石外层渗入其中,在岩石空腔内部形成一层硅酸盐壳。这种硅酸盐成分沿壁一层一层凝结填充,就形成了玛瑙的原体。溶液的成分和沉积条件的变化会影响玛瑙的层状结构,所以条带状玉髓经常和石英晶体层交替出现。最早在空腔表面沉积并形成玛瑙外表面层的通常是暗绿色的矿物,这些绿色的硅酸盐可能会会转变为棕色的氧化铁(褐铁矿),所以玛瑙外表常常是铁锈样的外观。去除天然外表包裹物后的玛瑙表面通常凹凸不平,非常粗糙。这样的粗玛瑙通常在水流和海岸边以砾石的形式存在。所以大家以后再河边走的时候记得留心脚下,说不定就能捡到一块大玛瑙呢!”
好几个男生听到Koji这么说,真的都四下打量起来。仿佛一个眼尖就能找到玛瑙原石。
段师兄看着秦文也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就笑着说:“也不是每个地方都能随随便便找到玛瑙的吧?”
Koji点点头,一副你说对了的表情,换回认真的神情跟我们说:“确实不是每个石滩都能找到玛瑙的。因为形成条件特殊,在安大略省,最常见玛瑙的就是苏必利尔湖畔。沿着苏珊玛丽绕湖一路北上那一片的湖滩上可以捡到不少。但是,捡回来的大部分都是包着外壳的玛瑙,要放到特定的机器日夜不停的磨洗一周后,才能得到你们常见那种五彩晶莹的感觉。这种特定机器嘛,我家有。” Koji看着我们狡猾的笑笑。
“哎呀Koji匡我们。说到底我们辛辛苦苦捡回来,也还要被你分一杯羹才能拿到手。” 秦文最先欢乐的嚷嚷起来。
“没错。” Koji一副你终于明白了的狡黠样。
Koji看着我们几个,又说:“其实不止加拿大,中国也有很多地方可以捡到玛瑙的。” 看着眼睛一亮的秦文,随口问:“你家中国哪儿的?”
秦文马上答道:“南京的。”
“南京有雨花石呀,那也是一种天然带纹玛瑙,我记得在南京六合那个地方可以捡到。。。”
。。。。。。
他们再往后的对话我都听不进去了,脑海里反复念着的就是:
秦文是南京的!
那Cheryl跟他举行婚礼的时候会不会回到国内?
什么时候回?
会不会碰上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秦文的家人呢?
如果我现在跟他说1937年底要发生的事情,他会相信吗?
他的家人会相信吗?
可就算他们相信了逃掉了,那其他人呢?
我不相信自己可以改变历史,可难道就让我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如果要做,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整个人有些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