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好好吃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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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生意好的店家名字都挺俗的，比方“云来楼”、“太白楼”、“状元楼”什么的，东主意图讨个好口彩，客家则谋图一份吉祥如意的好心情，于是越俗越兴隆，彼此都顺心顺意。于是，“仙客居”这间味道姑且不作评，唯独价格贵死人的酒楼能稳坐鹤壁城里餐饮业的头把交椅，委实一点儿都不奇怪。
切莫以为店大就一定欺客，人尽皆知“仙客居”除了价格高之外，还拥有堪称业内典范的最和蔼可亲最没脾气的堂倌儿。来者就是客，哪管他锦袍或布衣？一句话：只要吃完饭给钱的，都是爷！
至于不给钱的，也没关系，掌柜的会笑嘻嘻请他去后堂一叙。只是这“叙”的结果么，很奇怪，没有人知道。因为总没有人知道，所以来“仙客居”蹭吃霸王餐的便越来越少，甚至江湖里不知何时有了不成文的规矩：寻欢要往金陵去，无钱莫上“仙客居”。
而江湖里把一座酒楼同销金窟搁在一起作比，除了它们都很烧钱之外，还因为两处的从业人员都属于俗称“卖笑”的，区别在于秦淮河畔一笑倾城的是如花美眷，而“仙客居”里迎来送往都是笑的全是男子，是点头哈腰的堂倌儿。
宝泉来“仙客居”有三年了，由掌柜的亲自调教，嘴角上扬的幅度都用尺子量好不许有毫厘的误差，往客人跟前一站简直就是个典范。不管他是不是笑容底下心灵深处正一遍遍问候贵府上下十八代祖宗并子孙，客人见了那副春风拂面样的和善总归会心里欢喜的。
相对的，宝泉也对这份职业以及自己的专业素养很是满意。这不，一转头，门口又来了客人，就见他嘴一翘眉一弯，标准化笑着迎了上去。
“客官里边儿请，里边宽敞！”
一嗓子吆喝出去，楼上楼下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叫个提醒，也是给客人送捧。
“客官几人来？”
来人年纪不大，两手空空就腰上别了支与年龄不相称的烟杆，长发草草拢在脑后用布条扎起了高辫，衣衫虽旧倒还干净，那犹显稚嫩的脸庞怎么看都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受了宝泉的殷勤却不喜不骄的，一双淡然的眸子里透着股憨。
“我一个人。”少年瓮着鼻子简单应了一句，跟着宝泉去了一张空桌旁。
堂倌儿拿臂上搭着的干巾象征性掸了掸凳子上的灰，请少年落座，又抹了下桌子，边上立时有小二过来添起一壶茶水，他斟了一杯奉在少年手边，接着问：“客官来点啥？”
少年的神情犹是淡着，垂睑想了想，反问：“你们这里有什么好吃的？”
“呵呵，客官是头回来鹤壁吧？”宝泉的笑容里浮现出了自豪，“并非小的托大，要说这鹤壁城里哪家馆子的酒肴最好，那还得是咱们‘仙客居’呐！这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只要客官您说得出来，本店就一定能给你做出来，而且保证味道一级。”
“噢，那你家大师傅拿手的是什么呀？”
“那可多了，什么拔丝莲子、八宝全鸭、芫爆仔鸽、白扒鱼唇、蟹肉双笋、佛手海参、天香鲍鱼、飞龙脯……”宝泉不打半个咯楞，一气儿报了一长串菜名，末了伸出只手来在客人跟前一摊，“最大气就是那道‘一掌定乾坤’！”
客人看看宝泉，又低头看看他的手：“熊掌？”
“嗯！雪山里的大黑熊。”
“噢，真不错！”客人脸上依旧波澜不惊，“你们这儿有米饭吗？”
“当然有啦！太湖水养起的上等香稻，蒸出来的饭跟裹了油似的，晶亮，吃口黏糯，又香又甜。”
“是嘛？那给我来一屉馒头。”
噗——
这一声里反应了两种情况。一则，是宝泉在心里假想了自己一口老血喷出来，糊少年一脸；二则，就坐在少年邻桌上的青年客人真是体恤宝泉的苦闷，很大方地替他“噗”了一下，顺便将自己嚼在嘴里的饭菜如暴雨打梨花般喷了一桌子。看着恶心就不用说了，那客人还笑，拍着桌子闷着头笑。
宝泉真是活一辈子没这么郁闷啊！原以为来了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饕客，想着伺候好了赏钱定然不少拿，于是又端茶又递水，更拿出看家本事来了段大灌口报菜名，哪知忙活半天人家其实是来“逗你玩儿”的。甭管这主到底有钱没钱，人家现下没打算花在你这豪华酒楼上，他就是要端着贵客的谱吃路边小摊的份儿，你还不能说没有，因为刚才自己放出话说只要客人点就一定有，反口了等于砸招牌。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还得自己往身上盖土，宝泉觉得不吐血实在对不起自己一等堂倌儿的专业素养。
可他不能吐，于是这件事儿就从“郁闷”上升到了“悲愤”的级别。偏边上还多了个看笑话的，宝泉真觉得面子里子碎得一样不剩下，欲哭无泪了。
便怀着如斯凄凉的心情，宝泉硬是没叫脸上的笑容垮去半分，缓缓偏了身子向着邻桌那一位好言探问：“小的给您把这桌子菜撤下去换新的？”
“哈哈……咳咳，哈，不用了！”年青客人强自克制了一下，无谓地摆了摆手，“吃得差不多了，饱了，收拾下，给我上壶碧螺春来。”
“得嘞！”
宝泉招手叫来个小二，麻利给邻桌收拾起了桌上的残羹剩饭，他自己则还回头招呼面前的少年。
“馒头得是现蒸的好吃，客官您包涵先喝口茶候着，小的这就给您吩咐后厨赶紧做去。”
说完，宝泉一欠身扭头就要走。可步子还没卖出去，衣角就叫人一把拽住。
含笑回头，见少年也正哭笑不得的看着自己。
“我还没点完呐！”
宝泉真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馒头凉的就成，全包上我带着路上吃。”
宝泉现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堂上先给来一碟盐水白肉，糖心米藕，炒个时蔬，再弄条鲈鱼清蒸，酒就免了，我饿了，你说的江南香稻米盛一大碗上来。先就这些吧！吃不够再点。”
宝泉声声应着“是是是”，脑子想的却是“死死死”。
三年呐！掌柜一直教训：看人不可拣罗衣，三言两语莫识君。这前半句他贯彻得从善如流，今日偏栽在后半句话上，不过碰上个讲话大喘气爱前言不搭后语的客人，他那点儿生意场上多年磨砺出来的耐性就全抛九霄了，心思不正，态度不平，实打实跟刚学徒的半吊子一般无二。
“宝泉啊宝泉，你这三年的本事算是全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宝泉一边暗自咒骂自己，一边满脸堆笑着挺直腰杆大声唱菜：“嗳——后头的耳朵生起来，新摘的嫩叶瓜果炒一个，活蹦乱跳的鲈鱼蒸上锅，盐水白肉、糖心米藕是现成，赶紧上来莫叫客人久等喽嘿——”
婉转的长音自嗓子眼儿悠悠荡出去，带着地方上特有的腔，余音犹绕梁，宝泉却利索将臂上的干巾抽下来甩手抡上肩，微一躬身，跟少年道：“客官稍等，小的这就给您盛饭去。”
到底是鹤壁城最好的酒楼，上菜的速度和堂倌儿的殷勤一样没得说，少年凉菜还没吃过一半，两道热菜就新鲜上桌了。少年看着桌上的美味筷子都不拨一下，略抬了抬眼，轻道：“结账！”
“噢！啊？啊——”
这功夫，宝泉只想做一件事儿——回去抱着老婆哭，说“坏人欺负我”。
“客、客官，”宝泉维持着最后的镇定，“这菜哪里做得不好？您看这一口没尝呢！这样，您容小店一回，咱重做，重做啊！”
“干嘛重做？我还没吃呐！”
“就是说呀……嗳嗳，等等，”宝泉彻底觉得自己跟白痴一样了，“客官您这是，不是，那您干嘛要结账走人呀？”
少年一脸无辜：“我只说结账，没说走人呐！”
妈哎，我那入了土的亲妈哎！
宝泉笑不出来了，心里面上都没法儿再装了，碰上这么个说起话来没完整意思要连蒙带猜的主顾，宝泉只觉得三个脑子都转不过筋来，糟心呐！
可怜的堂倌儿脸一苦，半是劝来半是求：“客官，小店一向是吃完了再算钱的。”
“横竖要给钱的，早点晚点没差。我爹教我，买东西先付钱，你收着便是。”少年自怀里摸出块银疙瘩摆在桌上，“多贴少补，你看这些够不够。”
宝泉犹豫着没敢碰：“这肯定是多了，客官，您真不是对菜有意见？”
“现在是没有，一会儿吃过有没有就不知道了。银子你收好，找头的话等这顿饭太平吃完再给我吧！”
听着少年似是话里有话，却又琢磨不明白，宝泉只得拿了银子讪讪去到柜上结账。隔着老远也听不清他跟柜台后的账房说了些什么，就见里头那位也是好奇抬头朝少年这边张望了一下，耸耸肩，便提笔把帐做了上去。
旁若无人吃得香，少年年纪不大，倒有超越年龄的豁达淡然，当然，也有人觉得这有些土气的孩子其实是傻子。
不过邻桌的年青人却没觉得少年傻，于是端着自己的茶水自说自话挪到了少年一桌。
“我坐这儿没事儿吧？”
少年眼皮都不抬一下继续埋头吃：“你不是已经坐下了？”
“嘻嘻，相逢是缘！认识一下，我姓谷，谷奕人。”
“石小碾。”
“哪个‘碾’？”
“石碾子的碾。”
“噢！”见石小碾无论如何都只专心于饭菜，谷奕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起话头了，遂好笑道：“你吃得还真是香啊！”
“我饿了。”
“嗯，不错，是像饿了三天没吃饭的样子！”
本是一句调侃，未料到石小碾居然回道：“一整天。”
“啊？”
“我一天没吃饭了，不是三天。”
谷奕人眼睛瞪得老大：“天喽喂！你忙什么啦，一天没吃饭？”
“自然是没办法吃了。”
说完，少年终于搁下碗筷直起身子看着谷奕人。他正欣喜，以为对方总算肯同自己面对面说话了，不想石小碾突然朝天翻了个白眼，用力深吸口气，随即劈手就来夺谷奕人手里的茶杯。
“喂，你——”谷奕人起初还挡一下，再看少年两眼发直，突然一个激灵明白过来，急忙松手把茶给了少年，还不忘提壶再续上些，“谁叫你吃那么急，瞧瞧，噎着了吧？”
石小碾好容易把嗓子眼儿里的食物咽下去，又灌了两杯水方缓过气儿来，搁下杯子端起碗继续扒拉，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地嘟囔：“食不言寝不语，不是跟你说话，我也不会噎着。”
“嘿，这话说的，合着还是我的不是呀？”
谷奕人嗓门一下大起来。说完才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中觉出不妥，遂悻悻然收敛些，两臂交叉放在桌上，下巴抵着手背，很是聊赖地欣赏石小碾心无旁骛地吃饭。
话说回来，他还是头一回见着人吃饭这么地——谷奕人斟酌了很久才想出一个符合自己感想的形容词——用功。对，用功！石小碾吃饭的样子就好像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人生使命，必须全力以赴才算是不负重托，那认真劲儿，非得是“头悬梁锥刺股”、“闻鸡起舞”的古人们才堪匹敌了，倒是很对得起这一桌子的食物。谷奕人蓦觉得，看这个有趣的少年吃饭也是件很有趣的事，于是他真就饶有兴致地趴在桌上安静观赏起别人的吃相来。
不过他这个新培养起的爱好没继续多久便被打断了，同时中断的，还有少年狼吞虎咽的进餐。
就听噼里啪啦一通不正常的异样响动，分别从大门、窗户、二楼窗户外翻进几个人来，一个个蒙着面，穿着颜色不一的劲装，提着刀剑勾叉各类兵器，进来时顺便打破了几扇窗格并几桌子无辜客人的杯碗盘碟。
“一、二、三、四、五，”谷奕人很有耐心地一一点数闯入者，随后指着其中一个着黑衣的问道，“你们是跟这酒楼有仇？还是跟这里的某个人有仇？”
“我们要他。”黑衣人剑指一点石小碾，“无关人等自行退避。”
谷奕人大惊小怪地盯着石小碾上下打量：“啧啧啧，看不出来，你小子年纪不大，是非倒多！”
石小碾则不搭理他，不慌不忙抹抹嘴：“亏得我特意上这儿来，花那么多钱却还是吃得不安生。”瞥眼扫见杀手脚下的狼藉，遂略有些心疼地皱了皱眉头，“啧，看样子压在柜上的银子是没得找啦！”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好好吃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