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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毋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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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虽零星有敌寇扰边,却因太后薨逝而没有征战,是一段难得的太平时光。
除了……卫青回忆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候起,和天子的关系又夷犹起来。
他已经是长平侯——这长平究竟取自白起破赵之地,还是“长久平安”的彩头,或者干脆就是“长安”之意,他分不清楚。天子将长平一地封给他,闲谈时却极淡然不屑地说,朕听人说,长平至今一锄头下去就见白骨,森森然没个尽头,夜来水边哭谏之声不绝,不吉利得很。
他分不清天子的意图,也就不去猜——反正作为外界眼中的娇宠侯爷,长安城人人翘首期待着他立下新的战功,将更多的牛羊赶回渭水两岸。天子当然不会让他就国,他也没这么想过,所以封地在哪里,好像也并不重要。
可是,也许是向来警觉,在这份炙热的荣光之中,卫青又感到了一点反常。
去年主父偃死了,刚好去年长安丰水,从暮春到初秋,近半的时间都伴有雨水。族诛的鲜血顺着雨水一起,淅淅沥沥流遍街巷。主父偃最初是他举荐的——陛下好几次拒绝了他的进言,甚至罕见地当面甩了脸,以至于后来主父偃自荐,朝奏而暮得面圣,卫青都相当诧异。
主父偃一死,卫青心中残存的那点已经很淡的诧异也消泯殆尽。其后不久,太后薨,举国服丧期间,卫青陪伴天子左右,又听到汲黯那些大不敬的言语,灵犀点透,全部了然了。
可再是了然,再是对那份温情回护心存感念,仍然不能不心惊——这份回护后面深埋着的心机和预见,以及这种高高在上的、一言九鼎的、无法被任何力量阻挡抗衡的权力,不由得他放纵任性——他不是主父偃,生而五鼎食不是他的梦想,死而五鼎烹更不是他的愿望。
更何况,主父偃不受家人待见,父母兄弟都不亲近;而卫青身后,还有整个卫家。三姐已经贵为皇后,又有皇子,自保无碍;但——哪怕不考虑那些依附卫家的朋友和亲信,剽锐英气的小外甥,卫步、卫广都已经进宫当差,自己也有了家,这份责任,岂能随便放下。
天子仍然不时留他“值宿”宫中。而今功成名就的长平侯不再是当初人奴之生的低贱小孩,不晓得什么体面,也没人说什么闲话。那时大家只不过觉得天性多情又富有决断的陛下随便看中了一个眉目清秀又温驯谨慎的孩子,随便封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官职,留在身边宠幸;可时至今日,卫青贵为列侯,军功得职,名正了,言顺了,连这年号都是天子兴起时归功于他。二十六岁的卫青理应堂皇正直,一如大汉每一个尊贵荣宠的侯爷;和天子这点不可说的关系,自然淡去最好,如若不能,至少自己不能主动寻求这种维系。
那你可愿意?
卫青问过自己一次,猛然心惊。不同于骨子里流着刘家血脉的当今天子,卫青自己对男人并没有什么特别兴趣;但这个对象特定到刘彻——脱他奴籍、封他官职、授他课业、教他兵法、懂他志向、委他重任的这个人,他说不清楚。
万幸遇到他,可万幸中的不幸,刘彻至今没有留他一份体面,让两人的关系自然冷却的意思;或者,不幸中的万幸,卫青自己不用去想这个问题——只要他的陛下仍然有这个意思,他就不能拒绝。既然不能拒绝,又何必自寻烦恼去想自己的立场。
于是卫青依旧和柔谦退地做着那个天子近臣,在每一次刘彻留他值宿之时跪地敬诺。
难受吗?尴尬有之,未尝不是温情的。
他不在意自己的和顺成了诤臣汲黯嘴边的牙屑,也不在意公孙弘顺着这长安的风使舵,或明或暗给他示好。
前些日子,三姐为皇长子筹备生日,特地召了卫青入宫商议。虽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信口开河全无禁忌,但姐弟之间的感情并没有淡下来。卫皇后赐酒,屏退侍女,压低了声音,“青弟,都说宠极而衰,陛下……已经有两年未曾留宿椒房殿了。即算是国丧之前,也鲜少驾临;即便亲幸,也是来看据儿,用完晚膳便匆匆离开。”
卫青心里蓦然一跳,“三姐?”
卫子夫幽幽叹气,语气落寞,“陛下恩宠,我本不敢独占;有三位公主和据儿陪着,姐姐也不觉寂寞,只是……自我入主椒房,恩宠骤衰。上一次陛下留宿在我宫中,还是你上次出云中至高阙,陛下心忧战况,来这里让我为你祈福,说你我姐弟连心,当能遥遥相映。”
卫青默然。陛下前日留他在宫中一宿,天明时又恩准不朝;这些事,纵不点破,自己这位坐镇深宫之中的姐姐也不会全然无知。半是女人敏感而多情的直觉,半是姐弟间的默契,也许还有宫中这些年的寂寞——在他开疆拓土、浴血杀伐的所有年月里,这寂寞是姐姐所有的剩余。
就像天子乐呵呵在他凯旋的庆功家宴上提起的那样,“你们卫家人啊,最合朕的心意。皇后为朕生儿育女,仲卿为朕以武靖边,只怕再过几年,朕的门生去病也要为大汉拓土千里了。”
彼时卫子夫驯顺而满足地笑着附和;那时候卫青就莫名觉得自己这位姐姐只怕什么都知道。但卫子夫不说,当时不,时至今日依旧不。点到为止,体面的在言语的缝隙里留白,余音都在若有若无的叹息中。
就好像卫青学习读书写字之初,刘彻手把手教过他的——如何计白当黑,如何分间布白、谋篇布局。不要盈满,不要自肆,不要占满所有空隙。
“宠极之后……再无之后。青弟,我是妇道人家,就算恩宠不长,有了据儿,我也可以自处。前朝复杂尤胜过后宫,你还有家人,你不要……”,卫子夫想起了很多人,很多她只是在封后大典上得以匆匆一瞥的人,然后顿了顿,“不要步了后尘。”
“三姐……”卫青欲言又止。
那一双眼,和自己何其相似。姐弟两都不愿逾越过表面的堂皇,于是只是相对。
所幸这难堪的短暂沉默被蹒跚跑来找舅舅玩的皇长子打破。卫青得以脱身,向姐姐施礼,抱着外甥离去。
他只着月白中衣,高大的背影留在卫子夫眼中,恍惚和多年前清荏修长的少年重合。卫子夫眼前有些模糊,眼眶里有些含糊的感情慢慢溢满,不敢合眼,怕这份解脱师出无名。
——建元六年,她还是卫夫人,已经为帝国诞下长女,时隔两年之后又再次怀上皇嗣。太皇太后身子已经不行了,除了陪伴祖母之外,刘彻常常到她宫中,与卫长公主玩闹。那时候的卫青已经初初是少年的样子,眉目清秀之外又有了英气,除了做侍中之外,也着戎装护卫禁中。刘彻知道他们姐弟情深,便让卫青卸甲,坐到身边来,和卫夫人一同宴饮。半杯薄酒,妊娠之初的卫子夫就昏昏沉沉,先行告退休息。午间小憩醒来,她问侍女天子现在何方,又好心性地准备奉上果露,却看到自己弟弟小心翼翼躬身从天子寝室出来,赤足提裾,中衣不整,发冠凌乱。
……
皇帝陛下再次提出要卫青值宿时,卫青轻微迟疑了一刻。专权独断的天子立刻表情整肃,说有军情要事商议。
卫青没有多犹豫片刻,面朝君主,伏地跪倒,一如既往敬诺。
自卫青领兵这五年来,两人这般私密的时刻不多——最初是为了让初上战场的车骑将军在军中树立威信,那时候的卫青再是和顺也还有些棱角,毕竟年轻。刘彻发现他拉开距离,有心成全他,两人在私恩方面就走得开了些。龙城大捷之后,无往而不利的天子发现,这位近臣和自己的战略规划隔得近了,却和那些痛快欢畅拉得远了。他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顾左右而言他,专权独断如刘彻也不得不头痛。再后来,好容易寥寥几次可以重新独对,总也不如少年时求索自得,缱绻尽兴。
正值盛年、精力旺盛的天子,在床笫间自觉也是贪得无厌的。偏偏这个相识十余年的臣子,自从战功卓著以来,和柔尤过于以往,可这方面……榻上明明不着寸缕,却总好像没卸战甲,触摸不得。刘彻心里不信这种事,朕是天子,有什么不能让你折节以侍的?就不能让你这方面也和柔一下?
何况——刘彻心里有点委屈——还没人让朕受过这个。朕和你,又不止是君臣。
他想化解开这份端正的憋闷,于是分外温柔。帝王之威,情人之柔,刘彻天生是个情场上的常胜者,又早早开了窍通了人伦之事,在后宫嫔妃、身旁娈宠之中学得百般手段,从身到心,刚柔并济,总有让人彻底被征服的方法。
于是氛围也分外热烈着。小黄门奉命准备了香汤暖帐,又有淮南进贡的鲜果和新酿,檀香气味袅袅,一点艾草的清爽,还有不知名的香渗进来,让人放松。一开始是刘彻单方面的,他是君,自然要臣予取予求。
【以下省略500字】
云收雨霁时,天子用一方大丝袍裹住自己和他卫青,将他的臣子揽在怀中,时断时续地,两人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刘彻说得很长,逸兴遄飞;卫青讲得很短,一字一句,异常斟酌。
刘彻不快——他是喜欢别人顺着他心意说话,却独独不喜欢他的车骑将军将他的心思拿捏得这么到位,字斟句酌,揣摩入微。他不喜欢别人拿捏他,他尤其不喜欢卫青拿捏他——你还用得着拿捏我?用得着谨小慎微思前想后?
于是带了点不悦,“卫青和朕隔了一层了?”
这大概不算敲打,只是表示他的心思,卫青应当听得懂。
然后卫青的反应让刘彻不快了——这位恩宠冠绝长安城的侯爷从他怀中坐起,顺手取了池边衣服简单蔽体,翻身跪倒在地,向他请罪。
臣万死。
你——
刘彻瞪着他,渐渐赤红了眼,一句话迟迟没有下文。
——他脑海中那些鲜衣怒马,少年君臣的日子,卫青就不惦念?现在这大好江山,还要开疆扩土,建立千秋万代的功业,到时候请了神仙,祈得长生,仲卿和朕还有无限的时光,卫青就不想?
他的近臣和他沉默地对峙,跪倒不起。
卫青不再开脱辩解,只是长久地缄口。
在刚才某一个刹那,卫青曾经——有那么电光火石的一瞬,想到了,为自己家人求一道召令,求来日无论发生什么,赦佑他家人平安;自己马革裹尸,结草以报。
但他终于什么也没说,因为太了解刘彻,也太理解刘彻。
了解刘彻,才能知道,说这句话本身就是极其危险的举动。在刘彻心里,这话不仅翻脸无情,还愚蠢地拿捏帝王心术,会把自己和家人都拖入被动。
理解刘彻,才能体谅……体谅他生下来便是先帝爱子,恩宠无二;十六岁位登九五,一言九鼎。权力于刘彻,就是每日的饮食起居,平常到有如空气,根本感知到不到权力的存在。与权力共生的刘彻,完全无法理解下位者的忧心和苦衷,不懂得这无约束、无节制、无人敢于反抗的绝对的权力,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落下的那日,无人可以阻止。他的恩宠,他的好意,他的温柔,他的托付全都发自肺腑,卫青不疑他造假;但如有一日,他不再让他满意了,雷霆雨露,又有什么不是君恩,何从反抗。
如果只是他们两人……
——如果只是他们两人,卫青敢不敢遂了心顺了意,与刘彻洗心相对?
卫青伏在地上,水从他发上滴落在地面,然后慢慢被高温蒸干、消失。
——如果只是他们两人,他愿遂了心顺了意,与刘彻洗心相对。
想到此处,卫青心里低低地喟叹一声。他抬起头来,率先为这段无来由的对持和解。“臣,不愿与陛下隔一层。”
这话抚平了刘彻,指点着的手慢慢收起,不再轻颤。
哼——
刘彻鼻子里带出极轻的哼声,将手拢在袖子里,伸手扶了他一把,“起来,别跪着。”
“诺。”
“卫青……”刘彻顿一顿,“别和朕隔着,你和朕,应该是自己人。”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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