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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绮罗醉倒红尘香,今夕何年巫衍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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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上桌时,屋外头天色已暗。
对于流箁城的大多数酒楼来说,夜晚的生意才更好做,华灯初上,喧嚣伊始。
对于清霭酒楼来说,却是可以歇业了。
苏合点起了灯烛,唤来白檀和他的侍从吃晚餐。
说那少年是侍从,可看他们的样子好像并没什么严谨的主仆礼仪,就是同桌用餐,白檀似乎也不介意。
用餐是在大堂进行的,酒足饭饱后,白檀随意在空无一人的大堂里绕了两圈。
忽然白檀侧眼瞥见柜台上居然放了一个香炉。眼神一凝,旁若无人地随手挽袖,伸出双手,慢慢拿起了香炉。
在苏合眼里,白檀的神情和动作无比庄严,显得很是郑重,却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莫名的优雅。
就仿佛……他是在祭典之上,奉上香炉的主祭人。一举一动,通达神明。
白檀轻轻掂了掂香炉,又微微翻过来看了看底款。看了半响……
“不错,仿宣德炉(1)款。无论器型还是铜色或是包浆都是上品。”
白檀低声赞叹了一句。
苏合收拾着桌子上的碗筷,听到白檀怎么说,也就瞥了眼那个香炉,应了一句:“啊,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我一直没舍得卖。”
白檀淡淡一笑,似乎心情不错。
“我看这里面还有香灰,你一直有点香养炉?”
说着,还用手指搓起一点香灰,凑到鼻下轻嗅。
白檀忽然蹙起了眉头。
“养炉?”苏合抬手用食指轻轻挠了挠额发,疑惑地说道,“我只是偶尔点香去去味,免得客人嫌弃酒楼环境不好。”
白檀缓缓放下香炉,音色稍冷:“如此,还不如卖了它。”
苏合停下手头的事,有些慌张无措。刚刚气氛还不错,现在怎么突然就……
那少年侍从在旁边,笑着圆场道:“我家公子就爱在这些事上较真,苏老板别介啊。”
说完又朝白檀那边看去,替苏合说起话来:“公子,苏老板不涉香道,就是觉得糟蹋了,又何必生苏老板的气?这终归不是苏老板的错。”
白檀沉默不语。苏合也不知他心里是如何计较。
苏合当下便觉得委屈。
这流箁城临水,本就是商业往来之地,西边好一些个香料都流到这里,也从这里流出到全国各地。
城中酒楼哪个不是点点香,附庸风雅,或是去去味,让客人觉得舒心。
合着这还有错了不成?
白檀闭了闭眼,复又重新睁开眼。
他转身直视苏合,缓步向苏合那边走去:“确实不是你的错。”
声音低沉,淡而温和,只是莫名透着冷冽。
苏合暗自松了口气,就又听得白檀继续开口说道:
“我原以为,你好歹是师叔的儿子,怎么也该有几分传承。没想到……师叔的技艺到底还是失传了。”
这话听得苏合心里酸酸的,全不是滋味。
他也不愿就这么在白檀面前弱了声势,抬眸回视白檀,犹自恼怒道:“白大公子,我传承的是我父亲的酿酒术,我是酿酒师,又不是制香师!调粉弄香,那是女子才爱做的事。”
话一出口,苏合就后悔了。貌似自己的话说的太重了?
“酿酒师?”却见白檀唇角微扬,漾起浅淡的笑意,眼角眉梢浮现的是淡淡讽色。好像他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他似乎并不恼苏合所说的制香是女子爱做的事,可……
这一下,反倒是真正惹恼了苏合。
苏合瞪了白檀一眼,忍不住扬起了声调:“白檀!”
“你或许会觉得我过分,但我还是想说,你哪里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巫衍八技?”白檀却好整以暇地在桌边坐下,盯着苏合,状似随意,实际又无比郑重地说道。
“巫衍八技?”苏合一愣,怔怔地复述这个奇特的名词。
这个词给他带来了奇怪的感受,只是听到,心神都为之一颤,仿佛血液里都有什么与之共鸣。
“零陵,你去把‘醉柳’拿过来。”白檀微微挑眉,剑眉一扬,疏狂张扬,“酿酒术我是不通,可巫衍八技系出同源。我也不向你展露行香巧技,便点支人人皆能点着的线香(2),你且体会一二,便明白了。”
那少年侍从立刻应了,三两步跑远了。
苏合不知白檀用意为何,加之确实有几分好奇,转念一想,便也坐了下来。
他倒要看看,这其中能有什么玄奇。
“现在是初春三月的晚时,流箁城里水气重,你我且用尽晚饭,点这支‘醉柳’正合适。”
白檀说着便起身,去后堂打了盆水,仔细洗了手,又用干净毛巾擦干手。
“就当我借住你这儿,承蒙你招待的谢礼。”
那少年侍从零陵此时正好也把东西拿了过来。
白檀凝神取出一支线香,往他自备的香炉中一插。
容颜如玉。君子之风。
苏合看着的他的侧脸,竟恍惚生出岁月静好之感。
没过多久,一线缥缈青烟袅袅而出。
清香初起时,宛转如孤云出岫,纤纤拂弄心尖。披纱垂柳,迎风扶云。
苏合忍不住闭目,闻得鲜活的草木气息。
蔓蔓青色协香而来,仿若春日嫩柳扬枝。恍惚间心神空明,依稀是暮色苍茫,湖边泛舟,小笺上饮酒,独赏垂柳,醉倒红尘。
不过是味,却演化出眼中景、心中事。
入鼻之味尚且能成画,入口之味难道就不可以?
原来……这才是“技”。
霎那之间,苏合仿佛看到了新的大门向他打开。
那一天,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技艺还有这般夺天之造化的境界。
苏合首次对门的另一头不由生出向往,想要一窥究竟。
多年之后,苏合才懂得今日白檀送他的“谢礼”到底如何珍贵。
苏合再睁眼时,就仿佛做了一场梦,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今夕何夕?此情何处?
灯烛下,少年侍从零陵已经离开大堂,而白檀斜靠梁柱,在那闭目养神。
似乎是若有所感,他眼睫轻颤,慢慢睁开了双眼。
之后,他便只一双眼看着苏合,也不开口言语。
苏合看着那双沉静的眼,渐渐回神。
他看懂了白檀的意思。
白檀在问他:“明白了吗?”
“明白了一些,但不明白的却更多了。”一旦回神,苏合忽然觉得自己神清气爽,一扫之前的恼怒不平,他虚心接受了之前白檀的话,技艺之博大精深确实不是他所一眼能见的。
“那就慢慢想。”
白檀话语不似刚刚那般冷冽,是在心里觉得这苏合确实是个明理的。虽然可惜了师叔的技艺,但若是他有心走酿酒之道,也未尝没有白费自己一番功夫。
“从前我也想不明白,后来……便懂了。”白檀的声音在若有若无的余香中,也显得淡然而清远。
苏合自觉惭愧。
白檀看上去不比自己大上几岁,可无论神情举止都透露出他经历过的事远超出自己的事实。
井蛙不言海,夏虫不语冰。
什么是真正的酿酒术,或许他真的不知道。或许他该去外面走走,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收获?
“白公子,我知道可能有些冒昧,但是我想问,究竟在哪里能见识到酿酒术的另一重天地?”苏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他神情有些紧张,但目光坚定,流露出一种决心。
白檀看着苏合,唇角渐渐扬起。
“之前的话,是我过头了。”面对如苏合这般有着赤子之心的人,白檀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迁怒不对,“也许因为你是师叔的儿子,我便有些怒君不争吧。”
“啊?不……白公子你说得并没有错啊。”苏合连忙摆手,颇有受宠若惊之感。
“自古盛世用香,国运昌盛,则香亦昌盛。前朝之时,我华族之地被外族入侵,长期动荡的局势影响了香品贸易,另一方面也是受外族文化的影响,族人的观念发生了嬗变,许多传统文化被抛弃,香文化亦在其中。”
白檀慢慢悠悠地讲述着,却是对苏合提出的问题避而不谈。
“以这蔷薇水为例子,蔷薇水是我华族接触最早的香水。大量的外族商人带来了他们的蒸制香技术,唤起了华族人用蒸馏器提香,以及使用香水的意识。他们甚至不需要把蒸馏提香的器具带过来,只要把用香习俗和蒸馏提香的概念传播给我们,告诉我们蒸酒器不仅可以制酒,还可以用来制香。真品的蔷薇水有市无价,于是世人争相模仿蔷薇水的制作,追求提炼香精制成香水。”
苏合也没有不耐烦,反而很是认真地听完了白檀的这段话。
苏合挠了挠头,不解地问道:“可是……我觉得……还是很多地方在用华香而不是香水啊。”
白檀嗤笑一声,懒洋洋道:“我朝以来,战乱渐渐平歇,华族传统制香倒是渐渐复兴。我秋佩阁也终于能吃上几口饭了。但到底不一样了。传统制香是求‘香气养神’,现在制香则是求‘香味养鼻’,又怎么能一样?牛嚼牡丹之事处处可见,也不只你一个。”
苏合心头觉得不舒服,白檀虽然一副嘲笑的口吻,可他眼里的清冷之色倒显得有些寂寥。
他忍不住说道:“白公子,我跟着你学制香吧,我……我保证不会再……”
苏合的话被白檀抬手打断了:“苏合 ,如你所说,你是酿酒师,你有你的家传之技,要寻找的并不该是制香的道。”
苏合抿了抿唇,说不出一言以对。
“香色怡人情,酒味旷人心。”白檀停了停,怀中的帖子……
他像是做出了一个决定,对苏合发出了邀请:“去参加‘巫会’吧,也许你会有所收获。”
“巫会?”
苏合一愣,忆起白檀曾言“巫衍八技”,就是不知两者是否有所联系?
究竟什么是“巫衍八技”?什么是“巫会”?
“古人认为,巫能够与鬼神相沟通,能调动鬼神之力,如降神、预言、祈雨、医病等等,久而久之成为古代社会生活中一种不可缺少的职业。”白檀知道苏合可能不懂,随意解说了一二,“上下为天,中间是人,人人平而为一,相互维持,是为巫。巫这个职业衍生出的八种技艺,便被称为‘巫衍八技’,分别为‘舞乐医蛊,酒香星卜’。每隔十年,便会有一场巫会,乃是同业之人切磋较量之会。我此次前来流箁城,便是为了赴会而来。”
“巫衍八技……”苏合双眸一亮,“有酿酒术!”
巫衍八技,通达鬼神……
苏合不由心生向往。
他要去看看!有朝一日,他要酿出超越爷爷所制的“霜淡”之酒!
白檀也没有想到,他因着一时兴起而提出的邀请,居然真的成就了未来的苏合。
注:再次强调为架空历史,并不符合任何一个时代的情况。
1. 宣德炉
是由明宣宗朱瞻基在大明宣德三年参与设计监造的铜香炉,简称“宣炉”。它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运用风磨铜铸成的铜器。宣德炉以色泽为亮点,其色内融。
2.线香
线香即无竹芯的香,也叫直条香、草香。由骨料,粘结料,香料,色素及辅助等材料组成。闻线香不要凑着鼻子去闻,其次,刚点燃线香的时候是不会有香味的,这个时候先要插香座,不要去闻香味。不要放很高,放在比较低矮的桌子上最好,待线香燃烧片刻,香味会慢慢钻入鼻中,不需要靠近闻,点线香的时候要保持室内通风,这样更适合香味的扩散。
3.巫
上一横顶天,下一横立地,中间一竖直通天地,中统人与人,通天达地。
4.巫衍八技
此名纯属杜纂,切勿考究!不过这八者确实都是上古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