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角落的我们》钧墨

6、招新1

　　大学的人际关系，从即将共度四五年的舍友开始。

　　新生们用略带试探的眼神打量着踏进同一间宿舍的，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问候。努力开启话题，很快就达到可以一同说说笑笑去超市买日用品或去食堂吃饭的友好关系。

　　但今后的小小分歧，也在细节处初现端倪。

　　Y大宿舍以一条短过道为中轴分出左右，上床下桌带衣柜的布局，靠门再各有上下两个储物柜。郑清怡和慕晓雨到时，左边靠近阳台的位置已被先来者占据。

　　一个蛇皮袋放在另一侧靠门的椅子上，它的主人正在门边蹲着组装一个简易鞋架。

　　听到两双进门的脚步声，那人抬起头来，微微一愣。

　　“你们好，我是庞佳慧，庞是庞统的庞，佳是佳偶天成的佳，慧是智慧的慧。”

　　是个皮肤有些黄黑，五官穿着亦朴素的女孩子。

　　郑清怡抬手招呼：“哈喽，我叫郑清怡，郑是……”懒得给自己名字里每个字一一组词，“我学号27。”

　　数学系新生群有一份按学号排列的入学名单，还未正式开学，便有好事者在群里扒出学号顺序即为录取成绩排名。

　　数学系是Y大招牌之一，学习强度堪称内卷之王。群里被这样一搞，嘻嘻哈哈的氛围顿时散去，每句话都带上了试探。

　　尽管郑清怡本意是让舍友去名单里找她的名字究竟是哪几个字，听在有心人耳中却变了味道。原本窝在床上窸窸窣窣架蚊帐的另一个舍友也把头探了出来：“你们终于来啦？我是陈泽婷，广州人，xx中毕业（某广州著名重点高中）。以后叫我婷婷就好。”

　　她烫着一头崭新而精致的羊毛卷，见到两人穿着同款服装，露出和庞佳慧同款的微讶：“你们……”

　　郑清怡即答：“是缘分呢。”

　　“慕晓雨。”大小姐的自我介绍照抄郑清怡，“1号。”

　　“……”

　　宿舍里热络的空气霎时冷却下来。

　　自从扒出学号即排名那天起，活跃群成员便悄然换了一批。备注的姓名后悄悄跟上了自己的学号，靠前那几个名字蹦跶得欢，每个人都看得眼熟到不行，唯独不见排在第一的那个出现。

　　后来有人在群成员里把“慕晓雨”“慕”“晓雨”“小雨”“雨”搜索个遍，却都没有找到要找的人。于是，群里便展开了一场关于“那些未备注真实姓名的人里哪个是入学考试第一名”的大型无奖竞猜。

　　显然，陈泽婷和庞佳慧虽非直接参与者，却都是这场竞猜的潜水旁观者。

　　察觉到不对却不明白其中弯绕的慕晓雨挑一挑眉。

　　四人中只有郑清怡在状况外：“正好剩下两个并列的床位啊，那我就要那边——”

　　她伸手指向靠阳台的床位，却被立刻站起身的庞佳慧抢了先：“不好意思啊，我已经选那个了。”

　　“诶——？”郑清怡拖长声音，“那这蛇皮袋是婷婷的？”

　　无数种回应里，她选择了打击面最广的一种。

　　无言中，陈泽婷把头缩了回去。庞佳慧涨红了脸，拿起蛇皮袋重重往靠阳台的桌面上放下。

　　郑清怡拿脚比了比还没拼完的鞋架：“佳慧，你还有东西忘记带走了哦。”

　　“……”

　　“诶——？你干嘛看着我一动不动啊？”郑清怡脸上的笑容毫无阴霾，“这不是我和晓雨的位置吗？你的鞋架要放在你自己那边才好啊，我们有这么多东西，放不下的嘛。”

　　慕晓雨此刻才听懂这奇怪的对峙是为了什么。郑清怡那八十四斤行李聚合物可是还存在感极强地堆在一旁。

　　“哦，是啊。”她伸手在耳边按了按，自言自语地说，“随身物品太多，确实有点放不下呢。”

　　一号，突然停下手里的事开始打电话：“喂？x主任啊，又是我，哎哎哎别叫我哥！不不是不好意思，是您给我叫老了……也不是咱们大小姐要接受您的邀请，说回正事，她东西太多了一间宿舍放不下，您看着安排安排……”

　　好像有人经过，一号换个角度：“什么？专门空出一层楼给大小姐当衣帽间？这倒也不必，大小姐说了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我真的没在开玩笑！特权给得太明显大小姐真的会发火的啊……”

　　*
　　隶属医学院的VGEF楼。

　　颇有先见之明插队在超市扫荡完生活用品，林冬至单脚踏在椅面上，啃着雪糕拿录取通知书给自己扇风。

　　她边吃边等：“本科五年朝夕相对的舍友究竟是哪三个绝世小可爱呢……”

　　当第一名舍友走进宿舍时，林冬至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人不能太铁齿。

　　“没来得及买扫除工具呢，超市的队又长得能绕食堂一周，可以借我用你的吗？”

　　“可以啊。”

　　宿舍门一边打开，一边传出耳熟的调笑声。卧槽！这不就是校门口那两个[消音词]的绝世[小可爱]吗！真[甜蜜的]为自己默哀三秒钟。

　　“那我待会就去你宿舍拿！”女生猛然抬高声音，激起同楼层不少女生偷望，“谢谢你送我回——”

　　“来”尚未出口，刘秀畅就被门口的簸箕绊得一趔趄。扫帚拖把消毒液马桶刷浴室清洁剂外加不同型号的抹布一字排开，震得她靓女语塞。

　　“你这里工具不少啊。”程润后撤小半步，“看起来用不着找我帮忙了。”

　　当第二名舍友走进宿舍时，林冬至深刻体会到什么叫时运不济，水星逆行，泼天狗血往身上淋。

　　刘秀畅打招呼的表情比她更精彩：“你、你好，还记得我吗？谢谢你在校门口帮我……拍照。”

　　*
　　为了小小的不愉快，开学第一天就把宿舍关系彻底弄僵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陈泽婷对着贴在门后的全身镜细细整理好妆容，拿出暑假出国游带的小纪念品，分给每个舍友。

　　接受完庞佳慧的羡艳、郑清怡的赞美和慕晓雨照着郑清怡复制的赞美，她心满意足地打开门。

　　庞佳慧问她：“婷婷，怎么突然要出门？”

　　“我考虑到左邻右舍也都是数院同学，所以给他们都带了伴手礼。”陈泽婷好像就等着有人问这样一句，对答流利得如同打过一百遍腹稿。

　　走廊上很快传来她风风火火的脚步声。

　　“佳慧？你的脸色好像不是很好哦。”郑清怡关切地凑过去，“你没事吧？中暑的话我有藿香正气水。”

　　庞佳慧迅速回过神来，收回投向陈泽婷背影的视线，立刻关上门：“啊，没有啊。”

　　“真的？”

　　“真的。”庞佳慧逃似的坐回座位上。

　　“你怎么把门关了？婷婷她没带钥匙的啊。”

　　“……”

　　郑清怡明明挂着一副无知无觉的表情，却说出不依不饶的话：“佳慧你不喜欢婷婷送的小礼物啊？”

　　“诶？”庞佳慧强扯出一个笑容，“怎么会？”

　　慕晓雨分明看见她的右手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那你为什么马上丢抽屉里？”

　　庞佳慧瞪大眼睛，立刻拉开抽屉抓起舶来摆件，啪地立在置物架最显眼之处：“我很喜欢啊。你、你别不信。”

　　这不够成熟的应对，就差把“不喜欢”三个字刻在脸上了。

　　郑清怡却一脸无辜：“我干嘛不信？”慕晓雨似乎听见她对着角落的空气小声连说好几句“Kira”，随即转过来，摊开掌心，“吃软式趣多多吗？巧克力味的。”

　　话题被岔开了。

　　庞佳慧被她刚才的追问拿捏得晕晕乎乎，郑清怡却并没有趁势追击的意思，敏感话题就此打住。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爱好和日常，慕晓雨假装玩手机实则拼命百度对话中的陌生词汇，场面居然很是和谐。

　　半晌，陈泽婷一脸古怪地回来：“隔壁的两个宿舍居然是没有人住的。我明明听辅导员说这一届宿舍紧缺，一张床的空位都难匀。”

　　庞佳慧连忙接话：“会不会是复读了？”

　　“两个宿舍八个人整整齐齐去复读，不太可能啦。”

　　“哈哈，也是。”

　　原本两人说笑间也就将这注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带过了，可偏偏郑清怡插.了.进来：“我们辅导员是谁啊？我还不知道呢。”

　　陈泽婷笑着回答：“是个很年轻的男老师啦，华师心理系毕业的，中等个子，待人很有耐心。”

　　“你以前就和他认识吗？”

　　“不是啊，最近在微信上交流比较多而已。提前规划一下大学四年的生活，还有开学后的竞选安排……”陈泽婷脸色忽然一变。

　　郑清怡却接着她顿住的声音说下去：“婷婷你想竞选班长还是团支书啊？我们肯定会给你投票的啦，那些收到你伴手礼的同学也肯定会支持你的吧。”

　　陈泽婷自认失言，飞快瞟了慕晓雨一眼。

　　郑清怡随口cue到：“晓雨，你会想要参加竞选吗？”她下巴搁在臂弯里，含含糊糊加了一句，“嗨害嗨，我是没什么兴趣啦。”

　　“我也没兴趣。”

　　陈泽婷这才干巴巴笑了几声：“……要真能顺利选上，我请你们喝奶茶。”

　　入学的第一夜总是难以入眠的。

　　熄灯后，四个人躺在各自的床位上，夜谈才刚刚开始。

　　陈泽婷畅谈自己的欧洲游，重点高中和毕业即分手的前男友。庞佳慧对家庭和从前的学校只字不提，仿佛来S市前在广州待的短短三天两夜就是她对自己人生全部的记忆。

　　至于郑清怡……郑清怡就是个聊天鬼才，哪里起话题，哪里就有她浑水摸鱼的声音。看似说得很多，却全是些摸不着头脑的怪话。

　　根本无法加入话题的慕晓雨干脆阖上双眼，跟着郑清怡随声附和。郑清怡的声线很特殊，在白噪音减轻许多的黑夜里更加显得清亮。夹一点点小鼻音，却将甜度调得恰好。

　　陈泽婷暗暗炫耀的那些事物在慕晓雨眼中再寻常不过，庞佳慧藏着掖着的自卑又叫她难以感同身受。倘若这些就是她纡尊降贵前来体验的平凡，未免太无聊，太让她失望。

　　倒是郑清怡……唯有郑清怡。

　　多久没有感受过新鲜和好奇了？儿时拿到人生第一个玩具时的心情已然遥远。慕晓雨什么都不缺，也就怎么都无法满足。

　　她忽而翻了个身。

　　“XY.”：为什么要竞选？

　　“国民偶像我超甜”：因为想当学生干部啊。

　　“XY.”：为什么要当学生干部？

　　“国民偶像我超甜”：期末可以加综评分，评奖评优会被优先考虑，还能和领导老师搞好关系。

　　“XY.”：做这些有什么用？

　　“国民偶像我超甜”：本科有个好履历，毕业能保研、好找工作？

　　“XY.”：所有人都这么想？

　　不知是不是分心说话的缘故，这次的回复稍慢了一些。

　　“国民偶像我超甜”：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

　　保研？找工作？真是难以想象的追求。慕晓雨盯着“几乎”二字看了许久，也没能读出这个“几乎所有人”里到底包不包括郑清怡自己。

　　平民的世界吗……

　　果真和她前十八年所面对的那个世界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