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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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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差一刻。
街尾的酒吧落下最后一个吉他音,前方景区最后一波人群喧嚣着走过,四周开始慢慢安静了下来。
不知谁家的大黄狗,耷拉着尾巴无精打采地走过了街道中间,在昏暗的路灯下投下了扭曲怪异的影子。
林简拉开顶楼的门,小心翼翼地四下观望了半晌,觑到周围没有异动,方缩了缩脖子,搓了下手上的鸡皮疙瘩,费力地将花盆搬到顶楼。
青砖上倒映出一个人影,街头传来三声猫叫,先是试探性地喵了一声,接着一声比一声缠绵、悠长,林简屋子里入睡的大黑在睡梦中半睡不醒地‘喵’了声应和……
听着这惟妙惟肖的猫叫声,林简不得不承认,黄奕阳干起这类事情来真是个中人才,真应了他爷爷那句‘不务正业’!
木质楼梯发出的声音有些沉闷,林简下了楼,将门开了一条缝。
一条黑影从路灯的阴暗处飞快地闪入,林简还来不及反应,那条黑影已经挤进来关了门,随即一气呵成地上了门栓。
“林简!”黑暗中黄奕阳的大白牙反射着路灯的光线熠熠生辉。
林简低下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轻声应了一声“嗯”算是作答。
黄奕阳习惯了她这副沉默的形象倒是不以为忤,悄悄抬头望了一眼林简柔美的侧脸,耳根有些发红。随即似是掩饰般轻咳了一声,打开话匣子不停地抱怨着H市的天气。
这几天H市降温,纵然已是初夏,夜里还是有些冷,黄奕阳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脸色有点白,也不知道在门外呆了多久。
林简却没注意他神情的变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为他斟了一杯热茶。
呵了口气,接过林简递过来的热茶,黄奕阳笑着冲着林简道了谢,垂眸望了杯子里的茶良久方轻抿了一口,然后冲着林简又露出了他的大白牙,水汽熏得他眼睛里似乎有点潮湿,“林简,我爷……黄老头他又说了什么?”
林简避开对方俊美阳光的笑脸,望向黄奕阳攥在杯子上因用力而骨节愈发分明的手,又望向那飘在黄奕阳头上气急败坏狂跺脚的老者,默默地没有说话。
黄奕阳却从林简的眼神中觑到了端倪,似是轻描淡写放下了杯子,望向身后一片虚空,“黄老头你这般可是不厚道啊!刚死就在我头上踩,你孙子我还想着长个呢,当年是谁小时候吓唬我长不高以后必将娶不着媳妇来着……”
林简默默地望了望了这个过一米八还嚷着要长个的二十五岁青年,又望了望空中嘴角气得直哆嗦半天只憋出了一句“臭小子!”的老者,叹了口气,轻咳了一声,“午时快到了!”
两边同时偃旗息鼓,屋子里诡异的安静。
黄奕阳摸了摸鼻子,尴尬地站了起来,跟在林简的身后向楼上走去。
终究还是凑近了林简,轻声问道,“林简,老头…我爷爷说了什么?”
“算了,算了……”黄奕阳烦躁地揉了下头发,又制止了林简开口,自己突然笑了起来,只是这笑此时看起来极为勉强,原本俊彦的五官似是突然间失了颜色,“呵,这死老头肯定又在骂我臭小子……”
“真是,二十多年都只会骂这一句……”黄奕阳小声嘟囔,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渐渐沉默了下来。
林简垂下头不去看黄奕阳的表情,更不想看到老者脸上突然含泪的悲恸。
已经看了太多,却还是不能习惯生离死别,那种明明近在咫尺,却再也不能沟通、触碰的窒息。
如果可以选择,她愿意用任何代价来证明这是一场梦:自己没有经过那场车祸,没有能够……看到鬼。
各含心事的二人一鬼上了顶楼。
顶楼上,那株兰花肆意舒展,随风微舞,如同月光下的精灵。
“冬草漫寒碧,幽兰亦作花。清如辟谷士,瘦似琢诗家。丛秀几钗股,顶分双髻丫。夕窗香思发,风影欲篝纱。 ”
十年前某市的兰展,一株名为“寅兰”的新品莲瓣兰在拍卖会上拍出了几千万的高价,震惊园艺界。此兰其叶极碧,其蕊极俏,花朵点点藏在碧叶之后,含羞带怯仿若豆蔻年华的少女,见之让人惊艳无比。
在此之前便屡屡培植出稀有兰花的黄老也因为培植出这株兰花被誉为了‘植兰圣手’,然而正当众人期待黄老创造更多奇迹的时候,黄老忽然举家搬迁到了南方某个小镇,这十年来鲜少有作品问世。
众人皆道黄老江郎才尽,已到了含饴弄孙之时,只有少数几个亲近之人才知道,黄老是在培育一种一旦成功便会震惊整个世界的兰花!。
凰镇依山傍水,古来便是旅游胜地,镇子西面是一片绵延的崇山峻岭,十年前的凰镇虽然还没有如今这般旅游业繁荣,但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休闲之地,彼时的黄老带着孙儿过来这边旅行,黄昏时在街角路遇当地一个采茶的山农,茶篓边栓着一束异香扑鼻的花。山农不识货将其错认成了普通野花,识货的黄老却吃了一惊!如若他没有猜错,这花便是只能在典籍中拾取只言片语的、近代几乎无人得见其真貌的月光兰,俗称‘鬼兰’!这兰花枝叶与普通野草别无二异且向来只生长在阴暗偏僻之地,古来便极难栽活,无法人工栽培,花开十分钟即谢,且大多开花在深夜,夹在万千野草中十分难以辨别。已经是在园艺史中默认为已绝种的一种兰花,史料记载唯一能辨别出这种兰花的便是它的花朵,其形如玉簪,其色如血滴,花中似含珠,异香扑鼻,闻之可忘忧。
看到山农茶篓边的兰花,听到山农是在旁边山中偶然发现了这花且山农依稀记得采花的位置之后,黄老激动地握着从山农处要来的兰花,心中狂喜,只觉得这是上天对他的眷顾!当下便下了决定:他要培育这种兰花!
于是后来,黄老搬来了凰镇。
然而‘鬼兰’若是好培育,古往今来便也不会有那么多园艺大师铩羽而归,黄老这一钻研便又是十年时间。
十年含辛茹苦,日以继夜的努力,黄老终于有了一点突破,然而他还来不及继续钻研,三个月前进花棚的途中他摔了一跤,后脑勺碰到了尖利的花锄,在医院抢救无效去世。
黄老已经不记得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前一刻他还在艰难地呼吸,不甘心就这样死亡,拼命地想活下去,然而后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再醒来时已经已经站在了病床旁边,自己那不成器的孙子伏在床上哭得像个像个小孩,黄老叹了口气,心想着傻小子这次是真被吓到了,心里头倒是有些莫名的酸涩,自从这孩子父母车祸逝世之后,他有多少年没流过泪了?
黄老压下心头的感慨,笑着上前去想拍拍孙儿的肩,然而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从孙子的肩头穿过,他这才发现,床上还躺着另一个气息全无的‘自己’。
那一刻,黄老无法形容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他自问平生痴迷种花对情感看得极淡,可是当他看到自己平素那不成器的孙儿红着眼眶发疯似的不让医护人员移走自己的尸体,搂着自己生前的长衫在房间里头不吃不喝三日最终虚脱进了医院之后,他的心里忽然间涌现出一种强烈的悲伤和愤懑,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明明他还有心愿未了,还有那般看似聪明实则死心眼的孙儿需要照顾,有那么多事情和话没来得及跟他交待,怎么可以这样死去?
然而,生死,是一场永远的别离。昨日相携笑,今朝阴阳离。
黄老已经不记得自己在小镇游荡了多久。
孙儿在悲恸之后似是突然长大,卸了耳钻,剪掉了长发,收起吉他,拿起了花洒,照料起那株‘鬼兰’,只是眉宇间再也不复曾经的肆意轻狂,独处时,多了几分显见的忧郁。
望着孙儿消瘦却不羸弱的背影,那一刻,年近古稀的老人心痛难抑,捂着脸在空中哭得像个孩子。自己痴于种花,儿子儿媳车祸身亡,他一向和孙儿甚少交心,长大后因不忿孙儿‘不务正业’更是每逢见面便吵架,却不知自己在孙儿心中有这般重的分量!可恨自己痴活了这么些年,有些事情却直到死去才知道珍惜。他悲伤地想,就这样罢了吧,自己就这般在守着孙儿,看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将自己这些年没对他说过的话讲给他听,纵然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守着他,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黄老自此认命般每日只在宅子周围飘荡,卸去了之前对兰花的极度痴迷,他才发现平常被他忽视的生活中有那么多的美好,日升日落,朝花夕拾,生命每时每刻都在散发其独有的魅力,然而活着的人们大多都在汲汲忙碌,甚少有人能沉下心领略周边的风景。黄老叹息,感伤地梳理了前很多的回忆,才知道自己生前真的错过了许多。
黄老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小镇游荡多久,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之前盈满心间的愤懑开始渐渐消散,他知道,离自己离开的日子不远了。
然而黄奕阳却愈发让黄老放心不下。他似乎陷在了爷爷生前的夙愿中不可自拔,一心一意栽培这株‘鬼兰’,简直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比黄老生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黄奕阳上大学时不顾一心想让他继承衣钵的黄老的意愿学了医学,毕业时却放弃本专业回到小镇当了一名酒吧驻唱歌手,为此爷孙俩之前没少吵架,最后黄奕阳索性搬出了老宅眼不见为净。这种种因果也导致了黄奕阳只会基础的种花技巧,如今他想要培植鬼兰,其难度无疑是难于登天。
黄老眼睁睁看着黄奕阳一日日泡在花房迅速消瘦下去,心中又急又痛,种花其实是一件极为枯燥的事情,自己之前因着痴迷于此道,倒是能在其间觑得不少乐趣不觉得枯燥,然而他知道黄奕阳志不在此,这般也只是为了自己死前的的心愿在苦苦支撑,按照黄奕阳的基础一辈子都可能培植不出鬼兰,难道他这一辈子就这般死守着这株鬼兰过活?
因着担忧,黄老本就衰弱的魂体愈发虚弱。
黄老死后一直知道这凰镇鬼魂留存率高得出奇,他之前倒是不以为意,直到街头大槐树下的阿婆不忍他这般憔悴黯淡下去,悄悄告诉他镇子里头的林简可以看到鬼时,黄老方恍然大悟。
这阿婆的魂魄是在这镇子上游荡最久的魂魄,知道这镇子几十年来所有的故事。百年前,阿婆的丈夫是有名的乡绅,为图救国,投笔从戎,奔赴前线,她在家苦等八年,拉扯孩儿长大,丈夫却忽然失了音讯。这个坚强的妇人生前一辈子都在打听自己丈夫的消息,有人说他战前投敌、背弃了国家;有人说他战中中弹,不治身亡……那个混乱的年代里,各种消息虚虚实实,真假难辨,阿婆耗尽了一生心力,多方打探,只知道自己丈夫最后出现的地方在L省,彼时该省是战事沦陷最重的地方之一,我方条件极为恶劣,曾有一位将领不幸为敌方所杀,敌方却发现这位以一敌百、身前威名赫赫的将领满肚子都是草皮和树根……
“他之前非精肉不尝,何曾受过这种苦楚……”彼时已在弥留之际、坚强了大半辈子的阿婆听到这个消息眼泪纵横,拉着儿子的手反复叮嘱他一定要迎回父亲的尸骨。
然而又是几十年时光过去,阿婆的儿子也已去世,孙儿掌家,这个家庭人员愈发兴旺,阿婆的遗愿却渐渐再没有人提及,此时年纪最长的孙儿,也只有在清明祭祖的时候,看着黑白相框里浅笑的阿婆,一声叹息。
活着的人以为,时光能抹平一切,所有的执着都已淹没在这一声喟叹里。
却没有人知道,路尽头的老槐树下,一个裹脚的老妇人,满目风霜,常年含泪凝望着村口的方向,不管光阴流转,不论岁月如刀,凝铸成一个又一个轮回。
携手所植之树,早已亭亭如盖,她的执念,天知地知她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