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怀，秋忆》纪叽叽

7、等待

　　对这样一座偏僻的小镇来说，少年们的成年礼不过只是场大型的生日派对罢了。
　　在这天，所有即将成年的少男少女们集聚一堂，等待即将摆脱各种束缚的喜悦。
　　“春怀，对你来说成年意味着什么？”
　　说这话时，翟秋忆正坐在自家阳台的栏杆上，晃着两条长腿俯瞰眼下一群忙碌的身影。没有清风纷扰的这夜，灯火璀璨得迷乱了人的眼。
　　尹春怀心不在焉地趴在他旁边，也没有同儿时一样在此时唤他下来，只是漫不经心地盯着少年浏览过的风景：“无非就是老了一岁吧，对我来说。”
　　他似乎在思虑着什么。
　　“真扫兴诶！”秋忆一个翻身跳下栏杆，拍了拍对方的肩，灿笑道：“我们走吧！”
　　尹春怀跟在他身边，刻意放慢了步调。英容间的神色愈来愈沉重。他低头暗掐了自己一把，试图勾起唇角。
　　最终，他抬起头，漆黑的眸中有微光闪烁，化如今夜之空的寥寥星火。他已下定了决心。
　　刚到楼下一露面，几伙人便围了上来，又是祝福又是调侃。他们都是翟秋忆的亲友，其中也不乏有几个认识尹春怀的儿时玩伴。
　　可当翟秋忆正想把他正式介绍给大家时，却才发现春怀早已不见了踪影。秋忆这才想起来，每当自己要带他去见几位亲朋好友时，春怀总能以各种借口顺利推脱。
　　为什么他不想见除自己以为的任何人？难道真的如母亲所说，春怀他……那么，他人现在又在哪里？他走了吗？
　　此刻的翟秋忆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问题，无形的压力与不安渐袭向全身，压得他几近窒息。但随即便冷静了下来。以为他记得在那晚，男孩曾对他说过：“我会陪你过完那一天的。放心吧。”
　　有时候仅是言语就有这般大的魔力，不为什么，就因为是他。
　　翟秋忆很快平复了心情，对面前一张张面孔又是微笑又是道谢。
　　当人群逐渐散去时，秋忆总算长吁口气。他从不觉得原来点头称笑也可以这么累，他开始意识到过了今晚，或许能摆脱各种束缚，但也意味着自己将被更沉重的枷锁禁锢。他有些害怕了。
　　就在他恨不得立马去寻那人的身影时，对方却主动现身了。
　　“你刚才一直在看着吗？”秋忆颓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抬眸注视着面前如夏夜山峦般沉静的男子。
　　“嗯。一直。”他点头，指尖指着不远处的路灯下方。随后便在翟秋忆身边坐下，看着他。
　　“我发现你不见了。以为你走了……”少年回避他的眼神。他没那个勇气直视他，他怕春怀离开后，这份眷恋男孩注视时的念想会淹没他。
　　尹春怀没有说话，似乎在等他说下去。
　　秋忆顿了顿，继续说：“但那晚你说过，会陪我过完这天的。我相信你……”
　　少年总算抬起眼帘看他，只是那乌黑的眼里有股说不出的情绪。复杂的情愫。
　　“怎么了。”他问。
　　空气静默半晌，只闻少年道：“我害怕了。”
　　他说：“我不想长大。春怀，你知道这种感觉吧，你不是已经经历过来了吗？我好害怕……”
　　——害怕面对，害怕承担……以及害怕，即将到来的分别。
　　“……”今夜实在太静了，将所有沉默凸显得更为突兀。
　　“不。我没有。”
　　“什么？！”翟秋忆注视对方的眼睛，深深地，想要得到答案，“春怀，你不是比我大两岁吗？怎么会没有，别骗人了。”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扭曲的嘴角有自欺欺人的悲哀。
　　“秋忆，”对方想要直触他的视线，却被他避开了，“我不是尹春怀。而且，我比他小两岁。”
　　“秋忆，我不是春怀。”
　　他的声音极为平静，就如那眸中闪烁的星芒。宁静而悲伤。翟秋忆不说话，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过了今晚我就离开了，所以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明白一切。不过，看样子你母亲也已经向你坦白了吧……”他的唇角牵起苦涩的弧度，而后深吸一口气，“春怀已经去世了。但在走之前，他让我把这些话带给你——”
　　他握住翟秋忆冰凉的手心，说：“秋忆，他说他不能遵守承诺了。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真的，对不起。”
　　这一刻，翟秋忆终于潸然泪下。
　　“他一直想对你说，谢谢你。”
　　于是他嚎啕大哭。
　　男孩安静地陪在他身边，不再言语。有那么几个瞬间，翟秋忆真的以为春怀就坐在自己身边，此刻握着他冰凉的双手。他们两竟是如此的像。
　　最后，他停止了哭泣，转而面向对方：“你，是春怀的弟弟？”
　　在春怀还在小镇的时候，他曾听他说过自己在城市里还有个寄养在亲戚家的亲弟弟。他没想到，这两人这般的像，连他都混淆。不，或许在见到少年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对方不是春怀了。他只是在欺骗自己，只因为一个人的等待实在太过煎熬。太煎熬，太痛苦。
　　男孩点点头。他的身上有春怀没有的锐气，这是秋忆早就发现了的。
　　“他是怎么走的？”
　　“病死的。他去城里就是为了找更好的医院治疗。”
　　翟秋忆记起来了，自己为什么要去追春怀离开的巴士。不是不舍，而是对方那苍白如纸的脸色让自己顷刻间意识到，他这一走很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人们总是潜意识地美化记忆的版图，过去的像梦，而现在的才是真实。他竟有些分不清了。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呢？”他抽了抽鼻子，身心轻得似乎随着刚才的大哭把悲伤和这几年来的压抑一同排除体外了。如释重负。
　　男孩依旧温柔地笑，清俊的面容有他哥哥的影子：“秘密。”
　　“诶，为什么啊——？”翟秋忆抗议，连着又打了几个喷嚏。
　　就和之前那晚一样，少年脱下自己的外套，只是这次不是塞进对方怀中，而是索性替他披上。还是那件外衣，还是那晚的良月佳夜，一切好似都还在，却又什么都变了。月光依然温柔，只是再也没有了悲伤。
　　“等将来我们再次见面那天，我会把它告诉你。所以，我不希望你停止等待。
　　“正因为有想见之人，有人在想念，所以我们才不会孤单，不是吗？”
　　今夜无风，而他的话语却如清风般轻轻地吹入耳中，有春天的声音。
　　秋忆的眼角再次湿润，但他没有让眼泪落下来，只是用尽全力地微笑：“好。我等你。”
　　——生命本身就是场遇见与别离的欢喜剧场。离别，是为了更美好的相遇；而有了思念之人，我们才不会寂默。
　　“怎么，典礼已经开始了，你不去吗？回到大家身边。”
　　“有你陪我就够了，”感受身后少年指腹间留下的温度，翟秋忆笑着摸了摸鼻子，翘首仰望明月，“是吧？”
　　“你问我……”少年恬淡的笑意在一双乌眸里融化开去，他刚说到一半，只听得一声巨响盛放。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远处的夜空，绚丽的烟花就以那样的姿态绽放在两位少年清明如水的眸子里。
　　“你一定要回来啊。”
　　少年回过头，便听见秋忆在他耳边低低地说，声音轻得好像这是属于两人的秘密，但他的视线却定格在了灿烂燃放的烟火上，没有看他。应该说，是不敢看吧。
　　少年浅笑着，没有接话。他不像哥哥一样有勇气做出承诺，倘若回不来，先前的那句话便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恶作剧；若能再见……
　　那是再好不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