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温和的话语发出最嘹亮的声音》云上君子

1、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既是种族问题，也是生存与毁灭的问题。

　　这里面相对立的种族显然就是人类与小人族。对于小人这种形象，我们都不陌生。我有理由相信小人不过是一个象征，然而耐人寻味的是——人类与小人是分别代表了不同的人种呢，还是代表了不同的物种呢？

　　也许，都有。

　　来看小少爷翔与小人族女孩阿莉埃蒂之间的一段对话——

　　小少爷说，“再过不久，就会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吧。

　　“我想一定会变得越来越少，你们是即将要灭绝的种族。

　　“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类？差不多有六十七亿人。那么你们呢？”

　　阿莉埃蒂：“……我不知道。”

　　小少爷：“应该就只剩几人了吧。我也是听我妈妈提起，才知道你们的存在。之前也有很多生物都已经绝种了。我也只能从书本上看到它们。很多种族虽然美丽，但是因为无法适应环境变迁而灭绝了。虽然残酷，不过这也是你们的命运。”

　　阿莉埃蒂的目光中闪出了泪花。

　　“什么命运？要不是你那么多事的话，我们现在根本就不用那么辛苦地搬家。爸爸说过我们必须力求生存，就算危险也要搬到新的地方。我们一直都很努力地活着，我们拼命求生存，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

　　是啊，什么命运？那不过是高高在上者冷漠的说辞。

　　不要说什么因为无法适应环境而灭绝，不要说什么残酷的命运，要不是你那么多事——要不是你们那么多事，我们根本不用辛苦搬家！再弱小的种族，也都一直在拼尽全力地挣扎求存，你们不知道，你们不关注，你们不理解，却只是充满自我优越感地叹息那些消逝的种族太过弱小。

　　你们以为，我们如今的悲剧，是谁造成的？

　　大自然面前万物是平等的吗？如果是，为何人类贪得无厌地攫取资源，得寸进尺地抢夺其他物种的生存空间，乃至驱逐、猎杀它们而导致它们灭绝后，却只是冷冷地说一句“你们生存力不足”？

　　社会之中人类是平等的吗？如果是，为何人们丧心病狂地拿着枪炮去侵占其他种族的家园、毁灭其他种族的文明、屠杀其他种族、尔后又歧视其他种族后，却仍能高举自由、民主、人道主义等鲜亮的旗帜？

　　小少爷在说这些每一个字都会刺痛阿莉埃蒂的话的时候，语音轻柔，甚至目光中都透露着一种平和，这些不是他的观点，他只是在陈述他已经知道的事情，我相信他是真心地觉得“很遗憾”，但仅此而已，只有遗憾——你们会灭绝，与我无关。与我们无关。

　　我们一直都很努力地活着，我们拼命求生存，只是你们不知道。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却以为你们知道了一切。

　　不要拿“命运”二字来掩饰你们曾犯下的罪行。

　　不要以遗憾的口吻像上帝一样宣判我们的未来。

　　然而无论如何，从一开始，小少爷就试图向小人族表示友好。但是小人族的反应，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阿莉埃蒂第一次借物失败后，小少爷放了一块方糖到通风口处。

　　母亲的反应尤其激烈——这一定是陷阱！

　　“偏偏放了颗方糖，要吓唬人吗？”后来母亲忿忿地说了这么一句，一脸赌气地大口喝汤，心中仿佛满是委屈。

　　阿莉埃蒂的父母告诉阿莉埃蒂，人类很危险，他们的“善意”也只是陷阱，不要相信，不要理会。

　　两个种族之间的隔阂——尤其是小人族此前遭受过人类的迫害——并非那么容易就能消融。即便一方希望和谐相处，另一方也可能以最大的防备去误读。

　　愤恨这种情绪，大概就像基因一般，会无法避免地代代相传。曾经的仇恨，苦难，悲痛，刻骨铭心地根植在了这一种族之中，历史不容他们忘记。阿莉埃蒂是新生的一代，她还没有见识过人类的穷凶极恶，她的回忆里没有那些血海深仇——这便也是新生的意义。但是没有用，她这张尚还纯洁的白纸上，很快被父母染上了一些色彩。

　　从小时候起，阿莉埃蒂就被父母教导，人类很危险。尽管如此，刚开始接触小少爷时，她依然怀有着自己的一点点执着。

　　阿莉埃蒂问父亲，“我们为什么要搬家？”

　　父亲说，“因为被人类发现了。”

　　阿莉埃蒂不甘，“可我不觉得每个人类都是危险的啊。”

　　是啊，她亲自接触过，那一个人类，那么温柔，那么善良，怎么会危险呢？他怎么会害她呢？

　　于是，父亲告诉她，从前的族人，因为人类而得到了什么悲惨的下场。

　　那些血与泪的故事，不仅是他们的记忆，也要成为下一代，再下一代的记忆。

　　愤恨，就这般传承了下来。以至于，也许后来的他们根本不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只是把传承下来的故事当成了一种信仰，不可质疑，不可亵渎。

　　阿莉埃蒂不想相信，但她不得不相信。

　　父亲的一句话，让她无法再辩驳——

　　“你这种做法已经把家人推进了险境。”

　　是的，你是一个群体中的一员，你不仅只属于你自己，你要与这个群体共同进退，否则，你就会成为叛徒，沦为罪人。

　　阿莉埃蒂妥协了，她最后和父母一起离开这里。

　　这个部分，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有人想冲破某一种束缚，某一种鸿沟，想跨越到对面，去了解另一个世界，另一群人，另一种文明，但她的同类竭力地阻止了她——你不要去当这个人人诛之的害群之马。

　　你可以对自己一个人负责，但当那么多人都被压到了你身上，你还负得起这千斤重担吗？

　　你被绑了，被绑到了一个群体上，被绑到了一种观念上，被绑到了这个那个东西上。

　　动弹不得。只能妥协，只有妥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者如此，弱者也如此，没有什么不同。

　　父亲的说法没有错，阿春就是一个对他们来说很危险的人类。阿莉埃蒂的疑问也没有错，小少爷就是一个帮助了她也保护了她家人的人类。他们都没有错。

　　小少爷是个善良的孩子。但这“善良”，是从人类的角度说的。

　　他是善良的，也是残忍的。他一直用温婉的声音，说着锥心刺骨或暖意绵绵的话。他一直怀着最单纯的善意，去影响着阿莉埃蒂的生活。

　　小少爷把人偶房子的厨房放到阿莉埃蒂家的那个场景，是这样的——本来平静的家里突然一阵剧烈摇晃，恍若地震，一家三口都吓了一跳，然后母亲便看到天花板被掀开，一只大手突如其来地落下，硬生生地拆走了一面墙壁，不由分说地把新的厨房放了下来。屏幕前的我们，这个时候还看不到小少爷的脸，光看这只肆无忌惮的手，难道不是很有巨人的即视感吗？对，就是那些可怕的、令人绝望的巨人。

　　母亲一开始相信也是这种惊惧与绝望，对这只袭击家里的大手，她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它发呆。小少爷并不知道小人族喜欢这座房子，他只是觉得房子这么漂亮，他们“应该喜欢”，所以把厨房“送”给他们。假如这个片段换成小少爷的视角，那么根本看不到那些震动、那些东倒西歪的家具、母亲的恐惧、父亲和阿莉埃蒂的担心，只会看到一个纯真的少年在做一件有爱心的事情，小人族不是应该心存感激吗？

　　之后，小少爷问阿莉埃蒂。

　　“新的厨房漂亮吗？”

　　阿莉埃蒂说，“你把我家弄得乱七八糟。”

　　强者就连善意，也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弱者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我的强大，是智慧，你的弱小，是愚昧，我摧毁你的家园，驱赶你甚至屠杀你，也只不过是以文明替代野蛮。而如果有一天我良心发现，想要为你做一些我认为对你有好处的事情，你又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地同意呢？

　　动画一直很温馨，这些解读却似乎有点残酷。不过，片子中还是充满了美好的希望。后来，小少爷和阿莉埃蒂一起去救阿莉埃蒂的母亲，阿莉埃蒂站在了小少爷的肩膀上——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优美而昂扬的背景音乐响起，宣示着两个种族的携手共进。

　　最后，在小少爷的送别中，阿莉埃蒂一家还是离开了，前往远方寻找新的栖息之地。这或许已经是最合适的结局——如果不能共存，至少也不要打扰，这便是最大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