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坠落之后》兮树

1、重返天国

　　这是天国花园追坠落一千年后的事了。

　　某年某地的午夜，淘气的风撩开纱帘，窗下玫瑰的香气就势涌进来，房中顿时充满腐败的甜腥气。这是间安静而古怪的卧室，到处堆满了书－－刻着吉尔伽美什传说的泥板、记载伊西斯智慧秘密的纸莎草卷、书就东方圣贤警句的竹简、有六翼天使环绕的羊皮纸厚脊书、手工上色的初版纽伦堡编年史、打开就能动起来的立体书……从古至今，从太阳升起之地到月亮落下之处，谁都没有房间主人那么多美丽的书。

　　而在堆积如山的文字迷宫中心，是一张小小的床。有位少年正跪着祷告，他有金子般灿烂的卷发，白鸽般纯洁美丽的面容。而他无言祈祷的姿态是那样虔诚，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会眼见却不为所动。

　　扑簌簌，传来花瓣落地似的轻响。

　　少年金黄的眼睫颤动数下，抬头看去，窗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人影。

　　今晚月亮与星辰都躲在了云后，来客手持长镰刀，背后的漆黑羽翼直垂地面。

　　“您终于来了。”少年的面容是年轻的，眼神却比大海更忧郁苍老，只在见到来客时才亮起来。

　　客人的面容藏在大斗篷后，声音沙哑：“我早说过，我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到来，把你关进一口黑漆漆的棺材，然后把你永远地带走。”

　　少年站起来，碰倒了高高叠到天花板的书堆，苍白的脸颊泛红：“带我走吧，死神先生，带我下地狱，好让我赎让天国坠落的罪。”

　　于是死神把少年提起来，塞进身后的黑棺材。

　　他的身体是那样轻，以至于死神都小心翼翼。

　　少年曾经是位王子，但他以这副躯体在人间停留得太久，有整整一千年，他的王国、他的朋友、记得他的所有人都已经沉睡在深深的地下。孤独的灵魂都是沉重的，所以□□反而失去了重量。

　　死神将棺材顶在头上，挥动他有力的黑翅膀，一下就冲出了云端，向模糊闪烁的苍蓝海洋猛扎进去。

　　有什么在噼噼啪啪地敲棺材盖。躺在里面的王子想，他们一定在通过死神之路，走在下地狱的路上。

　　但冰雹一样的响动很快就停下来，棺盖像门般敞开了，王子睁开眼，立即被纯净的亮光刺得再次闭上眼。

　　死神将王子抱出棺材：“我不能再前进了。”

　　王子抹去眼中的水汽。他看到了多么不可思议的景致！曲线优美的石拱桥通向一座比宝石更美丽的岛，环岛的河流和融化的水晶一样清澈明亮，鱼儿欢快地游来游去，鳞片闪烁着金银的碎光。水边的植株开着硕大的花，珍珠般的露水从花瓣滚落到圆圆的叶片上，随后坠落到不见底的星海深处……

　　是的，这座岛屿是倒悬的。

　　“天国花园……”王子呆呆站在原地。

　　“在人世这一千年的旅行让你变得善良虔诚，所以你再次升上了那颗最亮的星，来到了天国花园。”死神再次将棺材扛到头顶，“但它坠落过了，所以一切是倒过来的。”

　　王子看上去非常悲伤。

　　“只要你不再犯同样的罪，和亚当一样的罪，天国就不会再次坠落。”

　　“但如果我又违禁了呢？”

　　“那么这一次天国将会永远地、真正地坠落，掉进我也到不了的深处。”

　　这么说着，死神穿过来时的蓝色光芒离开了。

　　王子犹豫很久，终于踏出一步。在他站上桥面的那瞬间，眼里的倒置的世界被扳正了。他闻到和人间住所窗外一样馥郁浓烈的玫瑰花香，但这香是纯粹的，没有盛极后腐坏的涩气。因为天国花园中的花永不凋谢，永远盛开。

　　桥的另一端是比人还高的蕨叶，在草丛里、灌木堆里，从绿叶与花朵中传出优美的歌声。每朵花、每片叶子都居住着比拇指还小的精灵，它们能唱出人类无法想象的美妙曲子，夜幕降临时它们会披着轻纱在风中跳舞，它们会斟上最甜最好喝的酒……这一切王子都是知道的。

　　纤细的藤蔓从高处垂下来，织成一道清凉的绿帘子。这散发着青草味的帘幕从中分开，天国的仙女从绿荫中走出来。她的衣服和太阳一样耀目，衣袍闪动的光彩却被她美丽的面容盖过去。

　　她依然那么地年轻，因为人间的一千年，在这里只是几十天。

　　仙女看着王子的眼睛微笑，却没有说话。

　　以明星装饰秀发的使女们围拢过来，为王子戴上散发着没药与乳香气味的花冠。她们的笑容依然那么温柔，仿佛王子不曾犯过错似的。

　　王子低下头，好像感到羞愧。

　　天国的仙女沉静地微笑，挽起王子的手臂，和一千年前一样，带他到花园中的王宫里去。王子忍不住凝视仙女，她只是微笑，依然不说话。

　　他们沉默地穿过如夕照般瑰丽的门厅，来到那以花为顶的大厅里。

　　王子抬起头，花萼的深处闪闪烁烁，像是永恒的星光。

　　于是他又想起，天国花园现在倒悬在空中。而这是他的错。

　　环绕四周的玻璃窗是时间的杰作：每一块玻璃后都有一副栩栩如生的画，王子又看见亚当咬下第一口苹果，该隐的手沾上亚伯的血，洪水吞没陆地，摩西看到燃烧却毫发无伤的荆棘，背弃誓言的人因上帝的惩罚而恸哭……

　　世上发生的所有事都在这一面面的玻璃窗里重演。

　　王子在其中一扇后看到了自己。

　　天国的仙女露出最迷人的微笑，向他招着手，往一颗金苹果树下走去，藏进了低垂的茂密枝桠里。王子不该追上去，他要在天国花园呆一百年，仙女每一晚都会这么邀请他，但他必须拒绝，否则天国就会坠落得和黑夜一样深。

　　但王子还是将垂枝小心翼翼拨开。

　　熟睡的仙女有最可爱的睡颜。树枝织成床帐，叶片下欲坠的红色水滴像眼泪、又像眨眼的星星，王子俯下身去，吻去仙女眼里的泪，随后找到她的双唇……

　　王子颤抖着转过头去。

　　仙女看着他微笑。

　　他感受到与一千年前相似的悸动，甚至只有更强烈。

　　“我们可以先去坐船吗？”王子问。

　　下一个房间就是那种了苹果树的大厅。

　　仙女点点头。天国花园的船依然奇妙绝伦，它在清澈水波上摇晃，位置不改变分毫，船上人却能见到世界上所有的景色：

　　底比斯神庙和寄宿在里面的神灵们永久地等候着日出；阿尔卑斯漫山遍野的牛从王子和仙女经过，颈上的牛铃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圣马可广场的鸽群在阳光中起飞了，掠过狮子雕像和钟塔向外海进发；冬天的第一场雪默默为东方皇帝的宫殿盖上细细的一层障子；新大陆的大都市在入夜后反而亮起来……

　　和一千年前一样，王子再次因为这景色怦然心动。

　　他转过头：“我真的还能继续住在这里？”

　　仙女依然不答话。

　　王子这才发现她的面庞是忧郁的，如沾了露水的紫罗兰般惹人怜爱。他顿时也悲伤起来，却也忽然变得无比坚定，他握住了仙女的手：“我们上岸吧。”

　　仙女又安静地微笑起来，与王子手挽手步入高不可测的厅堂。

　　在壁画上幸福微笑的人们向王子以眼神行注目礼。他没有闪避，反而将背脊挺得更直。他没有错，不会有错的。

　　那些头戴透明百合花、身披轻纱的美丽女子们再次出现了。她们舞蹈着、歌唱着、为王子斟上冒着丰盈泡沫的美酒，身姿如同掠过夜空的极光，绚烂美丽。

　　王子和天国的仙女一起跳舞。

　　在乐声中夜晚悄然迫近，往天空中肆意泼洒着半透明的水彩，宝石般闪闪发亮的颜色交织在一起，渐渐变得澄澈的夜空是人无法绘制出的美妙画卷。

　　他们手搭着手，横穿摇曳的花丛，在柱子的阴影中经过。王子将仙女拉得更近，指掌贴着她纤细的腰，闻到清幽而诱人的清香。他们在苹果树畔相拥着旋转，周围的一切也飞快地打着转。

　　金色的果实像跨越天空的流星，叶子底下将坠未坠的红色水滴模糊成一片，就如同日落再次降临了。王子和仙女是这小小宇宙的中心，星辰都围绕他们转动，天国因他们存在。

　　“你会跟我来吗？”

　　王子停下脚步。仙女终于开口了。和上一次不同，她没有亲热地邀请他，一边招手一边说着“跟我来吧。”她问话的声音纤弱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再次跌回沉默中。

　　于是仙女脱下耀眼的外袍，与王子手拉手，钻进不安颤动的树枝后。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和我说话了。”

　　仙女没有笑。她严肃时只有更加美丽：“我害怕我一开口就会引诱你再次犯错，这一次……”

　　“死神说了，天国会坠落到他也到不了的地方。”

　　仙女垂下白天鹅般优美纤细的脖颈：“但你还是跟我来了。”

　　“但你还是邀请我了。”

　　他们注视着彼此，不约而同地露出微笑。

　　“天国上一次坠落之后，堕落的也许还有我的心。”仙女说话的同时，外面有可怕的雷声响了起来。

　　王子与他十指相交，沉醉在她的话中，对外界充耳不闻。

　　“之前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内心已经不再纯净，天国花园还继续存在着，”仙女停顿了一下，“我不敢开口，这一千年一次都没有。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开口，我有多么罪恶就会暴露，天国花园就会坠落。”

　　王子的指腹摩挲着翕动开阖的红艳嘴唇。这唇瓣比玫瑰花瓣更娇艳，味道也比花露更美妙。

　　“但你现在知道了。”他喃喃，与她额头贴额头，“我没有错，你也没有错，美不是错的，爱更不可能是错的。”

　　“嗯，”她低低地应答，“我只是在等你重回天国花园。”

　　在从没有人听见过的骇人雷鸣声中，有挽歌一样的凄哀调子传来。

　　“为了骗过死神，这一千年再多的痛苦都只是为了再次见到你，”

　　片刻的沉默。

　　王子的唇终于贴上了仙女的唇：

　　“然后与你一同坠落。”

　　轰鸣着、哀唱着，一切沉陷了，陷入比午夜还暗的深处，沉进死神都到不了的极寒。

　　天国花园再次坠落了－－

　　与这一对深爱的罪人一起，永远永远地坠落。

　　【FIN】

作者有话说

　　改编自安徒生《天国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