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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心如针尖,虽细且尖 ...

  •   我们环过五月湖,走进了寻夏苑。
      甫一进门,一只白壁花瓶迎面飞来,江语笙堪堪伸出手接住。我心有余悸地看了眼江语笙,随后茫然地看向屋里,顿时脑子一哄,更茫然了。
      江语笙说,是位坏脾气的小公子。
      这位坏脾气的小公子,是梅知舟。
      我与此人相处八年,分离四年,怎不知这人脾气。他虽调皮捣蛋,却从不曾如今日这般暴躁。梅府一向节俭,随便浪费这种事是坚决不允许的,像这种随便拿起个不知价的物品扔人的念头更是从苗头起打压。这种理念我深入脑海,因我幼时极为挑食,每回吃到我不爱吃的菜就背着我娘把不爱吃的菜都挑出来留在碗底然后饭后自告奋勇收拾碗筷,再偷偷挖个坑埋起来。终于有一回我大功告成之后一转身发现我娘在不远石阶上,她就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看到了我埋食物的整个过程,目光沉静,面无表情,然后转身走了。第二天她就带我到一农户家里,跟人家说好之后,让我在那里帮忙干了一天农活,然后换回了一小篮青菜,那天晚上我家什么菜都没买,就吃我拿回的那一小篮青菜。饭后我娘放下筷子,回房前深呼吸了下发言道:“以后浪费多少,就从你日常花销和嫁妆里边扣。”我爹怜悯地看了一眼浑身沾满大小不均匀状泥巴的我,走之前安抚地跟我说:“以后不喜欢吃的菜,可先知会厨房大娘一声,你娘今日只是气着了,莫放心里去。”
      梅知舟小时候发脾气就喜欢砸东西,我便开始吓唬他:“再搞破坏乱砸东西,就从你以后娶新娘子的礼金里扣!”此后他再也没有随意破坏财务,无论公私。
      我娘对我的教育成果颇为满意。
      其实我后来有偷偷地跟梅知舟说:“谁要是欺负了你,你尽管砸,有石头砸石头,没石头拣便宜一点的砸。”
      此番他如此枉顾我的教导,一顺手就拣了件不知价值几何的花瓶扔过来,想起乔欢儒被欠钱之后的那副唠叨样,我忍了又忍,说了声:“你……”却没有了下文。
      我这些年都不曾见过他,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长多高,不知道他成长到如何一番模样,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如此似乎找不到任何理由去理直气壮地指责。
      他大抵这几年也没见到我这般装束的人,乍一听我开口还愣了一下,随即面目不善地扭过头去,手里还捏着之前大抵是插在花瓶里的几枝桃花,绯红的颜色衬着他那张气嘟嘟的脸,水灵灵又粉嫩嫩。
      江语笙放好花瓶,边把花重新插进去,边温和地告知:“这是你的新先生,不会撕你的画。”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摊在桌面上的画,只一眼,耳根便突地热了起来,所幸遍缠纱布看不出来。
      这是我初向江语笙学画时,除却以往仿别人的画,第一次自画的一家四口春游图。梅知舟追着蝴蝶扑倒在花丛里,我跑过去想把他拔起来,娘在后边引导爹看向我们,一脸愉悦的笑。手法有些生涩粗糙,宣纸左角还有我不小心坠下的一滴墨。这画我嫌难看不好意思给江语笙看便挖坑埋了起来,现下却是不知被谁翻了出来,裂成了几部份,细看还能看见长条的裂纹,底下用一张新的画纸小心地黏在一起。
      我晓得他们是真真认不出我了,便拾起所剩无几的礼仪施了个还算正式的礼后对着梅知舟说:“鄙姓荆名凉,女先生。”成功让他转过头来看我,“温婉端庄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秀外慧中但还算有些学问……希望相处愉快,嗯,秀外慧中去掉,以后不要乱砸东西,尤其花瓶。”
      江语笙忍笑忍得肩膀一颤一颤,梅知舟无语地再次把头转了回去。
      第二天,我起了大早去看梅知舟,却被他直接绕过走向藏书阁。乔欢儒藏书阁里各种游记和各地风俗典故让人百看不厌,但从不许人外借,我以前时常藏在衣服下偷渡回家,不出两日总会被斋里的书僮前来遣还。于是我搬来藤椅,躺在他身旁不远处陪他看书。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他吃饭,我也同他一起吃饭。他喂五月湖里的鱼,我坐在边上吃糕点。他上茅房,我便在他隔壁的茅房。这样子持续到第七天……我被堵住在茅房门口。
      梅知舟一脸哀怨而又愤怒的便秘相,半仰着头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刚上完茅房一身轻松,十分神清气爽,心情愉悦地摸着比我矮了一截的梅知舟的头,低头跟他说:“少年,是不是蹲坑不顺?蹲坑不顺就告诉先生嘛,你不告诉先生先生怎么知道你蹲坑不顺呢?你告诉先生先生才能想办法帮你解决问题嘛,是不是很想继续蹲坑?想就对了嘛,怎么可能明明想蹲坑却因先生说了那么多话而不蹲了呢?来,先生传授些蹲坑秘诀给你。”梅知舟的头往我靠近了些,“保持心情舒畅,心无杂念,才能畅行无堵嘛,你说是不是?去吧,祝你蹲坑顺利。”
      他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我幸灾乐祸地转身走开。
      江语笙独自站在廊道上看着我们,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
      我顿了顿,想要往前走,心里却终究有些胆怯,踌躇了下,他却转身走开了。
      次日午膳时间我和梅知舟坐下,惊奇地发现丫鬟只摆了梅知舟的膳食,随后才告诉我江语笙在浮香亭等候,邀我外出。
      我迅速抢过梅知舟的筷子夹了块肉塞进嘴里,几步走开,看着梅知舟瞠目结舌的模样,欲大笑离去……十分倒霉地呛到了喉咙。
      梅知舟睥睨过来,露齿嘲笑,这是我们再次见面以来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
      来不及细细品味,丫鬟已来催我外出。去到浮香亭,江语笙却早已不见人影,留下一个小僮传话:“公子先行一步在临风楼等候,荆先生只管去就是。”
      我抬腿就走。小僮赶上来:“荆先生换身装束吧。”我停下脚步打量自身道:“我这般有何不妥?”小僮低首说:“是要见一个人。”抬起眼帘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去:“公子为荆先生备了幕离。”
      我忽而想起初到那几天园子里的人们小心翼翼却又不掩好奇的眼光,心中一滞,却仍笑着道:“倒是我想得不周到了。”
      临风楼倚水而建,境景皆秀,历届琴棋诗画大赛俱在此举办,文人雅士游荡徘徊之所,怀春少女赏花赏景赏才男之地。秦夫子授课涉及临风楼时曾感慨说道:“老朽年轻时,甚喜与友人们齐往临风楼附近游玩,春来赏花,夏至赏雨,秋赏夕阳,冬赏枯枝,以诗会友,好不惬意。兴许那块地是极有灵性的,能产生灵性的诗,和灵性的女子。”我和齐楚自动理解成:临风楼真是个才子调戏佳人未婚女偶遇有情郎甜蜜夫妻双双把湖游吟诗作对觅知己奸情友情爱国情滋生的好地方啊。
      此时江语笙不好好在临风楼上跟才子一起吟诗作对调戏佳人,却在湖上跟一女子泛舟,明显已经从言语上的调戏升级为行为上的调戏了。那女子面容姣好,着一身淡蓝同色交领襦裙,双手撑着下颌模样乖巧地看着江语笙吹笛,而江语笙着一身白底蓝边直裾深衣,衣袂上点点金丝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边上站一个划舟的渔农,一番场景真真是动人极了。
      我被碧波湖上袭来的风吹得有些凌乱,脑子一抽深呼吸气沉丹田就大吼了一声:“江语笙!”笛声一顿,他和她看过来,周遭的人也刷刷刷齐齐望过来,我后知后觉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想起有纱布幕离双重保障,遂又十分理直气壮地挺直腰板看着湖中央那只舟渐渐靠过来。
      岸上等待的侍女上前掺扶,那女子下得舟来,却不让道,堵在渡口回头跟江语笙道:“你莫要总回避我的问题,我再问你,既然我那么好,你怎的不愿娶我?”竟有一丝哭腔。
      我惊得后退一步。
      那年绣了几月才绣得的一张帕子,戳破了我十根圆润的指头,便是因着她而恼羞成怒心生恨意几下撕毁。七夕佳节举民同欢,怀延河两岸万家灯火,烟火齐放热闹非凡,我在后头晚她几步没迈进凉亭,便看见她拿出绣好的锦帕递与江语笙,绞着自己的小方帕子羞赧地说:“语笙哥哥,这是阿琦用刚学会的针法绣的,兄长也夸阿琦绣得好呢。”江语笙低了头,伸手接过瞧了一番,烟火和灯火的亮光映在他脸上显得俊朗非常,我眼里只剩他的浅浅一笑:“阿琦兄长说绣得好,自然是好的。”哗啦一下像在冬日被人泼了一盆凉水,十指指尖连心尖,疼得我从怀延河一路走回到梅府都泪流不止。
      好一阵子只余湖水荡漾在渡口木头上的声音,我盯着脚下的木板,往细里看它的纹路。斑斑驳驳,褐灰泛黄。它原来可能是一棵树,也可能是几棵树,与众多其它的树长在深山老林里,为了沐浴阳光拼命吸取养分往上生长,让自己长得越来越壮实,终于被人们发现了它的价值,成为渡口的木板,受风吹日晒,霜冻雨打。
      终有一天会腐朽,会被撤换,不会被太多的人记得它存在过。
      在这段时间差里,我忽然很想念齐楚,想给他看看我现今的模样,看看他是嘲笑我还是可怜我,看看他还有没有因闯祸而被齐伯伯罚面壁,看看他如今日子过得是否如从前那般滋润,看看他长成了如何一番模样,我想叫他请我吃如意楼的金玉饺和白云糕,翠月楼的烤乳鸽和金舌头,怀延河郊外的烤肥鱼和叫花鸡,绿野林的蹦脆果和鸟蛋羹,御明山下的御明泉水和御明花,还有院长卧房地下室的老陈酿。
      然后抱着他哇哇大哭,告诉他我这些年独自流浪在外所经的苦和所受的委屈。
      倘若,他还认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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