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娘子》青耿山

1、红娘阁

　　看着门口跨进一位老妇，她果然来了，阮琅如是想。看这架势，应该是来寻衅的，阮琅的额上隐隐露出青筋，她从来容易不耐烦，旁人也难在她面上看到什么喜上眉梢之类的情态。

　　阮琅悠悠地想，假如齐心还在，她此时必定揪着她的耳朵唠唠叨叨地教训。

　　齐心曾经恨铁不成钢地骂、苦口婆心地劝、好声好气地哄，就是没见这丫头学会“面若春风”这四个字，倒是看到了“心如荒野”的冷清。阮琅想着，齐心应该怎么也拗不过她这脾性，虽然这很不适宜红娘行当，但是奈何她从上辈子开始就没什么生活激情，在她眼里，赢和利这两字才有价值，简单粗暴、郁郁寡欢倒是她的招牌。

　　所以，阮琅觉得自己这辈子也不能揣着笑卖乖奉承。这些事务，果断交给刘大八和四丫，她还是翘着二郎腿当她的高管和充满金点子的首脑就好。

　　“哟，这不是阮小红娘，嫩得能掐出水呢，小小个人学什么穿针引线做媒人，还敢闯到南庄，当真不知天高地厚！”王婆子的声音仿佛从地底冒出来，她气得哆嗦，浑浊的眼睛像淬了毒，口齿倒还利索。毕竟混这一行这么久，好歹自己算是南庄做媒的元老，想想这庄子多少对夫妻是自己一手拼凑的，远近的名声也打响了，如今竟被一个半大的黄毛丫头抢地盘，王婆子夜不能寐，终究是忍不住跑到阮琅的“红娘阁”叫嚣。

　　阮琅还真是把上辈子听过的《西厢记》的故事变了花样散播开去，把那些闺中小姐听得眼红红，其中郎情妾意，哀怨缠绵，别有一番味道，红娘这个词也是这么传开的。古时媒人的形象早已备受诟病，那些个贪心不足的、拜高踩低的、棒打鸳鸯的、信口开河的、耍手段使离间的、左手讨巧右手要钱的，多少父母和少年少女恨得牙痒痒，悔得肠子青，可惜“女无媒不嫁”，男婚女嫁终归绕不开媒人。

　　阮琅觉得做一个传统说法中的“媒人”确实有损名声，完全影响客人的印象，于是塑造一个温柔体贴，聪明伶俐，胆识过人的“红娘”形象顺理成章。一折“拷红”的戏，唱哭了看客，一个言情故事撩拨了心弦，吹皱了春水，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如今正名后，生意兴隆，百无禁忌。

　　看着人来人往的店面，一批红娘端坐着正忙得不可开交，更有名门望族的姑姑嬷嬷们递庚帖，看画像，合八字，交换信物，送金银丝帛，好不热闹，心想这面子是肯定要给王婆子的，使了个眼色给小春。

　　小春看着阮琅捏着眉心，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心知她习性，想把这位面沉如水又肝火旺的支开，忙恭敬柔顺地递上一杯热热的茶，对王婆子说道：“王婆婆您资历深，有名望，自然是火眼金睛，说话也有分量，但大当家还要巡店监督，您先喝杯茶坐坐罢，有事吩咐我也是一样的。”

　　阮琅让小春周旋，正想转身走人，便听王婆子“呸”了一声，指着小春咧嘴骂道：“不知羞耻的小贱人，你是哪根葱，指望姑奶奶我不知道你的伎俩。小小年纪净干些不干不净的，还说是指点呢。”

　　小春倒是淡淡然光风霁月，不卑不亢地放下茶杯，刚想屈就一时，把王婆子哄走，阮琅撸袖子先不干了。

　　她虽说是个冷淡的性子，可是护短讲义气，这点没变过。如今见小春被一个粗蛮老妇当面侮辱，阮琅当即像猫被踩了尾巴，怒了。

　　“王婆婆，如今我怜恤你失业又家贫，小孙子交不起私塾费用，你家老爷又嗜赌成性，家中无一日安宁，所以不与你纠缠。不料你竟欺负到我家丫头上来，走好，不送。”

　　王婆子脸上红白交加，一时气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想这阮琅，看上去娇娇软软，年纪轻轻的模样，说起话来句句诛心。

　　小春心里暗叹一口气，把阮琅推到身后，低声下气地说：“婆婆您别生气，小心身子。我家大当家就这样，嘴硬，脾气臭，您别计较。其实当家的知道您眼光毒有经验，私下跟我们商量过，想让您过来红娘阁帮衬着，一月十两纹银呢！”

　　王婆子心头一喜，眼神也亮起来了，每月固定十两已算丰厚，以前纵有大生意，最后到她手里的也就至多五十两，何况大媒难做且少数，三两年才碰上一桩，个中也是花钱如水，家里那败家儿子也闻得风声，那几个月赌得更豪，输得轰轰烈烈。她已年老，好似有几桩她经手的婚姻不如意，愈发少人问津。如今一想，每月十两简直了！但是面上不动声色，扭头“哼”了一声，正欲讨价还价，阮琅又插了一句：“婆婆，今时不同往日，十两一口价。”王婆子脸都僵了，心想日后居然要让这丫头统治，真丢老脸。

　　这厢王婆子正在踌躇，阮琅的耐心使完了，让人把王婆子送到门口：“三天时间让你回家斟酌，回见。”说完抬脚就走，谁料被小春一把扯住衣裳，将她拉至一旁，阮琅知道自己又要遭殃。

　　“阿琅，你说话好听点不行么？齐妈妈嘱咐过我要看着你，怎地还是这样？罢了，你以后别跟我说话，也别和旁人说话了。”小春长她两年，虽然是她属下，但行事作风稳妥大方，唠叨起来完全是一个缩小版的齐心，思及此处，阮琅一下子没了脾气，“小春你别生气，我知错了。”

　　小春知道阮琅认个错算得一个破天荒了，当下也不皱眉了，轻轻点着她的头：“你啊你啊，就是一头牛。”

　　那边小夏、小秋和小冬看完全程，小夏也是个大咧咧的性格，此时还嫌不够热闹：“按我说，阿琅应该压价，王婆子虽然有价值，架不住她倚老卖老啊，八两封顶。”小春苦笑：“你还惹她！早知我不管了，你跟阿琅一起讲价吧。”

　　小秋和小冬也凑过来，小秋只是抿着嘴笑。见阮琅木着脸，好不容易有服软的神色，小冬趁机刺了一句：“齐妈妈最恼的就是这个冤家。她成天怨，怎地一个活脱调皮的女娃突然间就愁眉苦脸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阿琅从小就长这样呢！幸而她没变笨，倒是把这里打理得不错，牵线阁改成了红娘阁后，生意的确更好了。”

　　五个女孩站在一起嬉笑打趣，好不热闹。乍一看，小春怡人，小夏热烈，小秋娴静，小冬利落，阮琅心里由衷感叹，齐心对她真好，跟亲妈也差不远了。

　　原来，齐心是红娘阁前身“牵线阁”的老板娘，自从发现了自己的八卦属性和社交才能，她便从善如流地当起了媒人，在西庄白手起家，一手开创牵线阁，性情爽朗，也算是一个奇女子。

　　阮琅在穿越到封朝之前，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叫阮琅，当真只是一个懵懂的孩童，是齐心的意中人阮暨中的女儿。阮暨中年轻时可谓鲜衣怒马，丰神俊秀，齐心爱慕至极，可惜两方终不成事，只因当年有个媒婆爱财如命，中途食言，让阮暨中娶了秦侯爷的爱女。那位秦小姐生了阮琅后体弱早逝，阮暨中也因调职过程中颠沛流离，染病而死。从此，齐心更坚定了做好媒、做好媒人的信念，由于对年少的痴恋耿耿于怀，况秦府后来衰微，阮暨中亦是家中独子，她便收养了年幼的阮琅，权当了了当年心愿。

　　四丫便是春夏秋冬四人，乃十年前滇镇发洪水时牵线阁收留的四个流落在外的丫头。齐心善良，把阮琅和四丫拉扯大，从没有缺衣少食的时候，齐心一生寄情一人，没儿没女，倒是把这五个小姑娘当成亲生女儿，传道授业，嘘寒问暖，事必躬亲。

　　犹记两年前齐心卧在床榻上，她其实也就三十五岁，可惜病容潦倒，青丝黯淡，瘦骨嶙峋，看上去倒像是四十几岁的女人了。五个小姑娘团团围着，守在床前，刘大八也站在帘外垂泪。齐心的眼神仿佛在坚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伸出手来抚过五个丫头的发顶：“你们都是好孩子，以后别牵挂我。牵线阁交给你们打理，由阿琅当家，想做什么都尽管去试。你们姐妹不要离心，都要开开心心、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齐心的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阮琅讲的。

　　“阿琅，不管你是不是，你也是我的阿琅。好好长大，记得，多笑笑。”

　　那天，没怎么掉过泪的阮琅哭成泪人，像一只走失离群的幼兽在哀嚎，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好像要把穿越前经历过的不甘和寂寞、失去母亲的悲痛和不舍、那些不为人知的“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彷徨尽数哭出来。

　　泪眼模糊中，齐心微笑着离世，面容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