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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子才不是西域舞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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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再遇到莲华,已经是一万年以后。
我打一片梨花林中走过,九重天不同下界,到处都仙气袅袅的,林子里漂浮着丝丝缕缕的云雾,和煦的阳光懒洋洋照下,穿过树梢,在草地上投下一块块斑驳的光影。早前一刻刚下过雨,一阵风过,枝头上梨花摇曳,雨珠滴滴答答地掉落,花瓣飘到地上的小水坑里,一晃又一荡。
我撑着一把红伞,足上的绣鞋也脱下拎在手里,在漫山遍野的梨花林中慢慢地走,脚底踩上松软的草地,冰凉的积水冻得我一个哆嗦。雨后空气湿润,我深吸一口睁开眼睛,看见莲华便在这个时候。
那是一棵年代久远的古老梨树,花和叶都被雨水打湿,水珠一颗接一颗地从翠绿叶子上滚落。在其中一根较为粗壮的枝桠上,一名青年男子悠闲地躺在那里,左脚曲起,双手枕在脑后,一柄打开的纸扇堪堪遮住了脸,这副形容,约莫是在睡懒觉。
他应该是下雨之前就睡在这儿了,估计睡得很深,连下过雨都不知。天青色的衣袍润了雨,颜色变得半透明,半片绣着菩提花纹的衣角从树上轻飘飘地垂下,一阵飒风吹来,衣角翻飞,同时被风吹起的,还有他的几缕银白发丝。
青衣,白发,即便纸扇遮挡,我未曾见到他的脸,仅凭这两样我已可以推断出,树上躺着的青年,该是大名鼎鼎的莲华神君没错。
我脚步微顿,深深看了他一眼,抬步继续往前走。
九重天我不是第一次来,每一次来却都认不得路,今日竟误打误撞,在迷路的路途中碰见了莲华,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他是睡着的,没有看见我,然而转念一想,他就算见着了我也没什么,我这张脸和以前已经很不一样,他十有八九也认不出是我……
我低着头乱七八糟地想着事情,走了几步都没有看路,走着走着,始料未及地猛然撞上一堵肉墙。
来人身形魁梧,我被撞得往后仰去,亏得那人迅速伸手拉住我的手臂,我才没有摔倒在地,也亏得他这一拉,我再也握不稳雨伞,半山匠人的那一把得意之作“青竹红梅伞”掉到地上,浑圆地滚了半个圈。我心疼地看着雨伞,好久一会儿,才缓慢地把目光移到来人脸上。
是两名虎背熊腰的汉子,穿着深褐色的毛皮背心,露出精壮的胳膊,这身形这气质,十有八九不是神族的人。两人腰杆挺直,密不透风地杵在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站在右边的那位蓄着满脸邋遢的大胡子,额角有一道一指长的刀疤,此时此刻,也正是这位刀疤男握住了我的手臂。
我挑了挑眉,这下有趣了,我已站稳,而刀疤男握住我的手臂丝毫没有要放开的迹象,我感觉到,隔着一层布料,他的拇指贴住我的皮肤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这明摆着就是在吃豆腐了。我有点儿诧异,不是没被吃过豆腐,不过说到在这仙气腾腾的神族地界,在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被人这样光明正大地吃豆腐,这就真真是第一次了。
搞不好,方才不是我冒失地撞上去,而是他们主动撞上我的也不一定。
我扭动了一下,挣扎不开,语调微扬地“嗯”了一声,抬眸故作不解地看向刀疤男。刀疤男咧嘴一笑:“小美人,哥哥看你刚才失魂落魄地苦着一张小脸,莫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听听,让哥哥替你分担分担,可好?”
我没有说话,这老套的搭讪伎俩我一万岁那年就遇到过了,现今委实让我提不起兴趣。
我不吭声,刀疤男也能一个人把话说下去,他耸了耸肩膀,自作聪明道:“你不告诉哥哥不要紧,哥哥是个明眼人,一个小姑娘愁眉苦脸的能有什么事?不外乎是关于情郎的那么些破事。”
我心尖儿忽地颤了颤,投向他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地添了一分崇拜,乖乖,料不到这糙汉还真有那么一点儿火眼金睛,这都被他瞧出来了?
把我的反应收入眼底,刀疤男笑得更开心了,笑声里带上一丝不怀好意:“我说小美人儿,愁什么愁,跟哥哥乐一乐,哥哥多得是办法让你忘掉那个负心男。”他一边说着,粗糙的手掌一边往上移,很快就摸到了我的肩膀,他用力一带,看来是想让我扑进他的怀里,来一个被强迫版的投怀送抱。
这就过分了。
我借力灵巧地闪躲开,往后站几步拉开与他们的距离,想起莲华还在后边的梨花树上睡觉,我不想吵醒他,便打算和平解决。我嘴角抽搐地向他们展开一个笑容,软着嗓,有意压低声音道:“讨厌啦,人家可是好姑娘。”
我一出声,他们俩齐齐装模作样地抖了抖,神情陶醉道:“哎哟,美人儿你这嗓,哥哥的骨头简直都要酥了。”我的示弱换来他们的得寸进尺,刀疤男的一双贼眼更加放肆地打量着我,脸上的笑变得淫邪,“好姑娘,好姑娘会穿成你这样?”
闻言,我低头认真地审视自己的穿着,上半身是一件绣工精致的红色抹胸,肚脐露着,下半身是一件红色的长裙子,双足裸着,左脚脚踝上系着一串铃铛,此外,我还在外头套了一件薄薄的大红纱质外衣。我嗜好红色,这也是我最经常的衣着,我们鬼族民风开放,我这样穿不觉得什么,然而此刻到了这充满禁欲氛围的九重天,我如此打扮,的确是显得没有那么良家妇女。
“你说说,你这不是在勾引人么?”刀疤男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我对良家妇女这一定义的思考,我抬起头,刚好看到他摸着下巴,“嘿嘿”笑了两声,“我听说今日大婚的初月玄女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她美成什么样我是不知,不过想来,天族女子纵然再美,也是一副清高姿态,比起她们,哥哥还是更喜欢你这样的,够野,够风情,玩起来带劲。”
这挑逗的话是越来越难听了,我脸上的微笑就快要保持不住。刀疤男二人两眼发光地盯着我,朝我伸出了手:“美人儿,别再假正经了,过来将哥哥服侍舒服了,我还能请求我们大王,让他吩咐你的主子,把你赐给我当个小妾。”
我哀怨地叹气,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啊,在一山野糙汉的脑洞中,我堂堂鬼族长公主竟然沦落到要给他当小妾。
好在本公主比较宽宏大量,可以原谅他们是不知道我的身份。只不过,和他们扯了这么多句,我心中逐渐不耐烦,懒得再和他们扯皮,我笑容收起,眸中露出讽刺:“你们大王,吩咐我的主子?真是对不住了,我怕他没那个本事。”
今天是九重天太子和千梧乡玄女的大婚之日,除开和神族交恶的魔族,其余各界都收到了请帖。看这两名汉子的气质,我掐指一算,他们该是妖族人,那他们口中的“大王”应该就是妖王了。我鬼族虽没有神族强大,但好歹也是个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再不济,也不会沦落到要看妖族脸色。
估计料不到这么久都表现温驯的我会突然反击,刀疤男二人愣了一刹,怀疑是自己听错。为了让他们知道不是听错,我目光坚毅地补了一句:“想让妖王出面讨我回去做你的小妾?这位大哥,我真心觉得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你没有。”
族里的人一般不敢惹怒我,因为据说我目无尊长,无法无天,生了一张尤其毒舌的嘴巴。说起来真是让人伤感,瞧瞧族里的人都把我误会成什么样了。
刀疤男终于意识到我的的确确就是在骂他,顿时额上青筋暴起,气急败坏道:“臭娘们,竟敢瞧不起咱们妖族!我告诉你,别以为长得漂亮点就蹭鼻子上脸,你现在过来老子还能不和你计较,你要是把老子惹毛了……”
我很好说话的,我如言朝他们走了过去,走到青竹红梅伞掉落的地方,弯腰去捡。这可是半山匠人的力作,世上仅此一把,属于高档奢侈品,让人抱头痛哭地贵,姐当年可是省吃俭用了好几个月才咬牙买下,它陪我走过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无数次让我在各界千金面前装逼成功,如今就算脏了,我也舍不得轻易把它丢掉。
见我不是来献身的,刀疤男脸色一僵,接着是一阵涨红:“臭娘们,别给脸不要脸……”
我仰起头,甜笑:“大哥您客气什么呀,您的脸这么丑,您自己好好藏着就得了,给我做什么?小女子可无福消受。”
说完,我继续弯腰伸手去捡雨伞。
我却小看了刀疤男的狗胆,在我的指尖就要够着伞柄的那一刹那,他忽然一个马步向前,迅速出手,用力扯住了我伸出去的手腕,他力道之大,把我扯得一个趔趄,我另一只手中拎着的绣鞋瞬间飞出去,“啪嗒”一声,掉进了前面的小池塘里。我才愕然看到前面是一汪小池塘,地势起起伏伏,加之刀疤男二人组一直杵在我面前,我之前是看不到这里还有一个小池塘的。
这下真是大大的不妙,刀疤男的恶意昭然若揭,前冲的惯性我一时刹不住,若无意外,下一刻我就会步上绣鞋的后尘,以“举家赴清池”的造型轰轰烈烈地一头栽进池塘里。
当我还是个无知少女时,我也曾跟着我的珑宓小姨到戏楼里听过不少讲才子佳人的戏曲,我不由得深思,此情此景若是换到了戏中,这时伴随着愈发激昂紧张的伴奏,必须要有一位白面书生闪亮登场,把走投无路的小姐救上一救,从此一见钟情,缘定终生,成就一段旷世佳话。
都怪这粉红心思作祟,极短的时间里,我脑海中竟闪过树上的莲华飞身掠来,于千钧一发之际圈揽住我的腰,潇洒地把我救下的画面。
“噗通!”
冰凉的池水和溅起的水花告诉我,白绣绣啊白绣绣,你总是能不知羞耻地想太多。
我打了一个冷颤,开春时节,雨后清晨,这池塘里的水凉得让人禁不住哆嗦。我在池水里鱼儿似的翻了个身,发现这池塘也不深,按我的身高,站起来后刚好能让肩膀以上露出水面,这再好不过了,我没有立刻上岸,倒也不是不想上,只不过,身上穿着的薄纱湿水后必定会贴住肌肤,造成一番撩人景象。今日刀疤男二人拿的彩头已经够多,再多,我怕他们的命格承受不起。
我站在池塘里,全身上下都已湿透,一遇水,我的发型便再也藏不住了,可怜我花了好多心思才弄成黑长直的,此时碰了水,全部蜷回了原本的波浪形状,在水中散开宛如随波逐流的海藻。
刀疤男二人得逞地“哈哈”大笑,耀武扬威地站到了池子边,瞧见我的模样,两眼发直,啧声道:“哥们俩还奇怪天上怎会有此等尤物,原来是来自西域的舞女。”
我也去过西域游玩,西域女郎的发丝的确很多都和我一样,是天生波浪状的,综合我这身打扮,这两个傻货会把我误认成西域的女子也情有可原。
我把湿漉漉的头发拢到胸前,掀起同样湿润的眼睫,冷冷地看着他们,在他们胆敢把我推下水的那一刻,我胸中的怒火就已经烧到了极点:“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聪明可爱?随随便便就给我安了一个身份,你们问过我的意见了没?掏干净你们的狗耳给老子听好,老子才不是什么西域舞女,老子……”
我突然就没了声音。
池塘明净得仿佛一面新磨出来的镜子,倒映进了蓝天、一朵一朵悠哉游荡着的白云,而就在这一刻,映进去的还多了一道挺拔的身影。
我看见莲华由远及近地走来,话一下子就梗在了喉头,只能呆呆地望着他。
他刚从树上下来,也许是刚睡醒不久的缘故,目光里含了几分慵懒。睡觉时淋了雨,衣袍上的青色一块深一块浅的,银白色的发丝也有些许凌乱,可偏偏世间就是有这样的人,哪怕他仪容不似平时整洁,他依旧带有与生俱来的绝世风华,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走到池子边,不像刀疤男他们那样居高临下地站着,而是蹲到了我的面前,仔细端详着我的脸,目光逐渐变得清明:“你不是西域舞女,然后?说说看,你是谁?”
他声线清冷,当他心怀不轨,想要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时,他就会放轻语气,声音变得温存,有意无意地撩着人——他的这些伎俩,我都是亲身领教过的,以为早该有了免疫力,想不到时隔多年再次当面听他说话,我的心湖还是被掀起了惊天巨浪。
我在水下握紧了拳头,白绣绣,你冷静点!你争气点!一万年前就是这个男人把你玩弄完又对你弃若敝履,惊天个屁,巨浪个屁,你该做的,就是猛揍他一顿然后潇洒走掉!
但是揍他又有什么用呢,先别说揍不揍得过,就凭他刚才问的那句话,已经说明他不再记得我。
我抿了抿唇,听见莲华再度开口,好听的嗓音里加了一丝不确定:“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我愕然抬头,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怎么可能?!我如今这张脸,和以前的那张脸已经不是同一个画风,他怎么可能会认出我?等我对上他无比冷静的双眼,我才恍然大悟,大爷的,我中计了,他这哪里是询问,分明就是试探啊,这阴险狡诈的神族人!
他微微一笑:“你的反应告诉我,果然,我们见过。”
“仙友说的这、这是哪里话?”我紧张地结巴了一下,赶紧发挥我积累了四万年的聪明才智,心虚地圆,“我只是惊讶,仙友生得这般好眉好貌,竟也学旁边两位登徒子,搭讪就不说了,还搭得忒没有技术含量。”
他扬眉:“你觉得我是在搭讪?”
我理直气壮:“小女子与仙友素未谋面,仙友一上来就讨人姓名,这不是搭讪是什么?”
他想了想,点头:“你说的不错,我的确就是在搭讪。”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