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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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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州夏季多雨,雷阵一滚,豆打的雨点子就砸下来了。
冯瑕出门时着急,没有拿伞。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额发,顺着鬓边蜿蜒而下。
眼见雨珠渐密,斜斜连成一片,水汽蒸腾间,天地间似乎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路上行人寥寥,举目四望,没有能够暂且避雨的地方。冯瑕心中焦急,一时一刻也是等不得的,不由得拔足狂奔,暂且将素日里在意的端庄娴雅姿态抛之脑后。
然而越是焦急却越是容易平地生波澜。
奔走未远,冯瑕猝不及防地与人撞了个满怀,跌倒在地。
还未等她看清相撞的是何人,一只大手已紧紧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冯瑕吃痛,忍不住低低哀吟。来人却不管不顾的,一使劲竟顺势想将她从地上拖起。
雨水早已将冯瑕的衣裳湿透,紧贴在她身上,显出玲珑姣美的身姿。脑后梳好的黑油大辫,拉扯间松散开来,从耳后落至脖前。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顺着两颊聚拢流至发梢,滚落在地上。
冯瑕原是个没经过事的娇客,无端被人拉扯住了,还以为遇上了歹人,顿时乱了方寸,哽咽着讨饶:“着急赶路,一时不察竟未看见公子,若有冲撞,还请容恕则个。”
抓着冯瑕的人似乎也未曾想到自己的举动让她受到了惊吓,猛一下松开手,又使冯瑕跌坐回地上。
“我……这……我只是想扶姑娘起来,绝无责怪姑娘的意思。都怪我是个粗人,笨手笨脚的,冒犯了姑娘。惹得姑娘落泪,真教我不知如何是好了。”那人声若雷鸣,言语间似乎很是懊恼,见状又蹲下身伸出手想扶起冯瑕。
云层散开,雨势渐止,冯瑕被雨水迷蒙着的一双杏眼这时才能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黝黑的面皮,浓眉高鼻,唇紧紧抿着,双目射出精光,灼灼直视着冯瑕。魁梧的身材即便是半蹲着,也好似小山般压得人喘不上气。他两鬓的头发剃得很短,其余头发束于脑后,小臂及下腿皆用绑带紧紧缚住。这番打扮,眼见的此人必定是一名武将无疑了。
冯瑕怯怯递出左手,手腕上还留着刚刚被他捏出的红痕。
那人面色一滞,露出一点惭色来,小心翼翼握住冯瑕的手,这回不敢使劲,顺着她的力慢慢将人扶起。
不必揽镜自照,冯瑕也晓得此刻自己有多狼狈,只是她无暇顾及这些,掏出帕子胡乱擦了擦脸,又向那人深深到了一个万福后说:“多谢公子。”也不多言,说罢就要离去,失魂落魄间连一只耳珰遗落在地也未瞧见。
那男子连忙将冯瑕唤住,将翠玉的耳坠子捡起递给她,问道:“姑娘要往哪里去?我想姑娘既然如此急切,不如让我送姑娘一程。”
也不待冯瑕回答,他吹了一声口哨,变戏法似的召唤出一匹白马。只见他一个箭步翻身上马,勒住缰绳,骑在马上静静看着冯瑕。
冯瑕并未骑过马,再者与外男共乘一骑恐惹人非议,她心下便有些犹豫。
“怎么,姑娘不着急了吗?”骑在马上的人居高临下,威势更甚,令人望而生惧。
冯瑕低头踌躇着,可一想到城南郊外落芳院还有人急盼着她到来,于是咬了咬牙,试着去攀马背却不得法。
马上人朗笑出声,俯下身子,轻轻巧巧便将冯瑕抱上了马。
男子粗砺而急促的呼吸声在耳旁一吐一纳,周身乍然被陌生人的气味所环绕,冯瑕挺直着背,侧坐在马上,微微偏头想要避开男子扑面而来的炽热。
冯瑕的小动作被男人尽收眼底,白皙脸上泛起的红晕、秀洁却僵硬的脖颈无一不显露她此刻的紧张。男人但笑不语,将人圈在怀里,脚跟轻扣马腹,朝着冯瑕所指的方向疾驰而去。
天变得快,前一刻还是瓢泼大雨,此时却拨云见日晴空万里。
冯瑕的衣裳原本就湿透了,经过日头一晒,半干不湿地黏在身上,身上忽然生出些痒意。可她整个人都被拢住了,若是动一动,少不了要被查察觉。当着不认识的人面,动来动去地挠痒痒,不像个样子。
虽然从小被教导要举止得体、进退有度,不过她到底还是个刚及笄的小丫头,遇上这样情况,忍耐是极考验人的,终还是按耐不住,悄悄抬手挠了挠背。
“别乱动。”头顶上方传来男人的厉声轻斥。
“我虽控制着马,未全速奔驰,但这马高,你侧坐重心不稳,恐会摔下马去。”或许是担心又吓着冯瑕,他放缓了语气,耐心解释。
冯瑕有些不好意思,嘟囔着回答:“晓得了。”呢哝软语间,是女孩独有的天真与娇憨。
她偷偷睨视了几眼身后的人,暗自想着,初初撞见时,还以为他是蛮横无理的泼皮无赖之流,没想到他五大三粗的外表下,倒很有几分细致与周到。不仅如此,还肯耽误辰光专程送她一程,想来心肠是十分好的。这可不就印证了琼姐姐的那句话:切不可以貌取人。
她有些好奇,这样一个像是救星般从天而降的人是谁?
于是她问:“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耳畔传来爽朗的笑声,“什么公子不公子的,我是个武夫,不爱听这些文邹邹的词。我本姓申,家中行二。瞧着年岁上我应比姑娘大上许多,姑娘若不嫌弃,叫我一声申二哥便是。”
冯瑕从善如流,“申二哥,雨后道路泥泞难行,今日幸而遇见您,若我一个人独行,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哦,是吗?可我瞧你方才冒雨赶路,可不像是不敢一人上路的样子。敢问姑娘是因何事这般急切?”
他的问题犹如没入沧海的一粟,没有激起任何响动。
“不能说?”未得到回答,他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也不多问了。坐稳了。”话音刚落,马匹就如同射出的利箭般极速前进。
冯瑕惊呼出声,身体不由自主向后倒去,毫不意外地撞进身后人的胸膛上。感受到男子灼热的体温,她不禁面红耳赤,弓起背蜷缩着坐着。红润的唇堪堪擦过男子的脖颈,头顶是男子起伏的喘息声。她紧闭双目,风声呼啸中,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哒哒的马蹄声与二人错落缠绕的呼吸声。
申二换成右手持缰,分出左手来横挡在冯瑕身前,以防她摔下马。
马跑得很快,不多时二人就由北向南穿过延州内城到了城南郊外,遥遥就望见了形似手掌的峰峦——掌山。冯瑕要去往的落芳院正是依傍着城南郊的掌山而建。
碎石垒成的矮墙外,申二将冯瑕从马背上抱下,说:“快进去吧。”说罢转身就要上马离去。
冯瑕目送申二驾马离开,炎炎日光灼耀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晕,迷迷蒙蒙地照得人晕沉沉的。鬼使神差般,冯瑕大喊,“申二哥,等等。”
她用尽全力跑上前去,气喘吁吁的,“我......我......我姓冯,单名一个瑕字。瑕是......”
“我知道。快去吧,耽搁了这许久,屋中人想必已经等急了。”申二打断了冯瑕的话,也不与她再多言,干脆利落地打马离开,徒留冯瑕满脑子疑惑。
他说他知道,知道什么?是知道她的姓名吗?既然知道,想必是认识的人了,既然如此,为何她从未见过他?在内城中相撞时,他又为何仿若陌生人般见面不识?
诸多的疑问并没有让冯瑕驻足思索良久,因为正如申二说的那样,屋中还有人在急切地等着她的到来。
甫一迈进落芳院,一路上好不容易鼓足的劲儿顷刻之间散了个干净。她如同一个泥捏的人儿,被人牵着进了东侧卧房,浑浑噩噩间,被人拉着跪倒在一张榉木雕花的矮塌前。
“怎么来得这样迟?”憔悴的声音中隐隐含着不容反驳的威压。
冯瑕低垂着头,恭顺地回答道:“路遇大雨,道路十分难行,故而迟了。”
榻上半坐半卧的人一早发现她形容狼狈,不满地哼了一声,“冯家大房在遍地显贵的京城也算是数得着的勋贵,二房借着大房的势,在这小小的延州称王称霸,上至巡抚下到县丞主簿,哪个不是对西珠巷冯家毕恭毕敬。偏是对你一个女娃儿如此吝啬。明知你每年的今日须往此处来,那姓蒋的恶妇却年年装聋作哑,不给让你乘车坐轿,教你独自一个徒步走来,好一个温雅贤良的世家冢妇!”
这些话,年年说年年听,冯瑕的耳朵早听出茧子来了。对于长辈间的恩怨,她不便置喙。落芳院看似离内城的西珠巷冯家大宅很远,难保不会隔墙有耳。吃一堑长一智,她早已学会隐藏自己的一切情绪。
短暂的静默后,榻上人终于问了日夜惦念的事:“京城可有消息?”
冯瑕的回答如上次一致无二,“不曾。”
简短的两个字,却似锐利的匕首割破了榻上人脆弱且虚伪的面纱,她积压了数年的怒气霎时由即将堙灭的火堆烧成了熊熊烈焰。
屋内一切能砸的陈设尽数被砸了个遍,这回想是气得狠了,举着珐琅釉彩的瓷枕就要往冯瑕身上扔。还是在一旁伺候的沈嬷嬷眼明手快,夺了下来,哀劝道:“奶奶你这又是何苦?二小姐可是您的亲生的女儿啊!要是砸伤了可怎么好?心疼她的还是奶奶您自个儿,平白的倒坏了你们母女二人间的情份。”
“女儿?笑话!你问问她,她现在嘴里心里喊的谁作母亲?问问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怀胎十月豁出一条命也要把她生出来的亲娘?问问她,西珠巷冯二爷的女儿我这个作娼妇的亲娘还高攀得上吗?问问她!”
或许是因为发怒的缘故,她原本蜡黄的面皮奇异地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坨红,较之往日常见的衰惫之色,反而显露出一点昔年作花魁时的风韵。只是狰狞的面容,令柳眉与樱唇都变得可怖,很难让人相信,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妇人是昔日延州冯家二爷宁肯与家族断绝关系都要私娶的艳姝。
父亲与生母间的陈年旧事,冯瑕也曾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冯家下人们的嘴里传来传去的,不过是说些二老爷年轻时被恬不知耻的小娼妇狐媚迷惑了的话。一个娼妓,若是想从良作妾,那必是被传为一段救风尘的佳话。可若是不知好歹地想当正头娘子,又鼓动了涉世未深的世家才俊起了这不该起的想头,是要被人唾弃致死的。
不巧,冯瑕的生母——那时还是花魁双玉,就生出了这不该有的心思。她虽与冯二老爷私定终生,并生下一儿一女,最终还是被厌弃,落得如今惨淡的下场。
因心中愤懑凄苦,每回冯瑕来落芳院,她总要拿这女儿撒气。或是罚跪或是谩骂,不闹腾一回不算完。冯瑕逆来顺受惯了,想着等她发泄完了便好了。不料这回却不同。
冯瑕跪在地上,柔软的身姿如拂摆的柳枝,袅袅婷婷。面容愈发似年轻时的双玉,细弯的眉不画自黛,朱唇不点自红。皓齿明眸,顾盼巧笑间,眉眼自有一股风流韵致,较之其母有过之无不及。
双玉望着这越长越像自己的女儿,心底忽然蔓出密密层层的绝望。她一步步逼近冯瑕,狠命拔下头上簪着的银钗,遽然刺向自己女儿的脸。
冯瑕猛得抬头,鲜血沿着刺破的伤口漫涌出来,顺着下颌渗进衣衽。然而她此刻已感受不到脸上的刺痛。素日里只有柔顺的双目中满是难以置信,一滴泪珠由眼角滑出,混合着血水隐没在散乱的发辫中。
“娘......为什么......”冯瑕的嘴唇微微颤动,一翕一张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她只能以这无声的方式问自己的娘亲。
双玉仍紧紧握着带血的银簪,神色鬼魅般凄然大笑,可冯瑕却听不到,世界仿佛陷入了死寂。
直到沈嬷嬷仓皇喊了人进来,冯瑕像是感到有一重锤敲击后脑勺般如梦初醒,四面八方的惊呼声、叫喊声一股脑儿涌进她的耳朵,烟花一样在脑中炸开。
她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