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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借用《双城记》中的一句话吧。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列强侵略,大厦倾覆,清朝亡则亡矣,内忧外患却未停止。国将不国的局面,自然是最坏的时代了。
      然而,却也是最好的时代。
      乱世,对英雄人物来说,是天赐的良机,是命运的眷顾,是历史的青睐。君不见,自三元里以来无数救亡之能人涌现世间,各显神通,在青史上留下一笔,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不过在我眼中,这最好的时代乃是历史奉送给无数如我一般,在史书中不曾留下姓名的小人物的。
      此话何解?
      且听我为君慢慢道来。
      1900年,我出生于北平一个世代官宦之家中,以曾为姓氏。
      儿时觉得偌大无比的天井,由东到西的距离似乎怎么也横渡不完。时不时踏破门槛的迎来送往和几个似乎常年侧卧在美人靠上吞云吐雾的姨母,组成了我童年的印象。当我有了善恶之分的时候,便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个外表上诗礼传家,书香门第的大家族,似乎已经从内部开始腐朽了。
      自小和我一同玩耍,饱读诗书的大哥,在我11岁那年,由家中长辈做主娶了亲。一年之后,祖父身体抱恙,正巧大嫂怀有身孕。因为祖父听风水先生之言,恐己有血光之灾,便不许大嫂在家中产子。大哥这次同样是在长辈重压之下,将待产的妻子送往城郊的寺院生产。来回路途之劳顿,野地寒气之深重,看护人手之稀缺,再加上大嫂本就身体虚弱且身怀六甲,竟一尸两命,撒手人寰。
      不对,“竟”字用得不恰当。在此种凶险之下,殒命的后果岂是我素有聪慧之名的大哥料想不到的。可是他却一再顺从长辈之言,以致铸成大错。那时候的我还不太明事理,可却能隐约看见大哥平日与祖父之间隔着的那道高墙。
      谁知道事到临头,大哥便纵然撞得头破血流,也要站到祖父的墙根下去。
      对了,11岁那年的4月,吹拂在南方广州的清新之风,正是经由大哥之口说给我听的。仔细想来,上个世纪那令人刻骨铭心的庚子年以来之事能传入我这个从小被管教在家的女娃子耳中,大抵是大哥眼界开阔,博闻强记,将事与理一并告知于我的功劳。
      那一年开始,曾经在我眼中宽阔如洋的四合院,渐渐蜕变成一隅之地了。
      同年10月,武昌事发。
      世道终究变了。
      对于我来说,极可喜的事便是在社会上女学之兴立愈演愈烈之潮中,父亲首肯之下,得到了送我入学读书的承诺。
      在校内果然与封闭在高门大院里迥然相异,我渐渐也能读到社会上近年来流行的刊物如《民报》、《申报》之流,甚至时下最火热的《新青年》,也在学生之间流传开来。不久后校内的学生团体开始自发刊印巴掌大的小册子,自比为“光绪年间强闻报”。初刊尚且颇为寒碜,几期之后尺寸扩大了三四倍之多,校内就我所知的投稿者也增多不少。
      当真是“少年强则国强”。听说上海的少年们走上街头疾走呼号了,同级的学生也跃跃欲试,觉得自己如同利剑,当出鞘一试锋芒。
      我眼前的这个世界当真变化了。
      不过,我从报纸上了解到的,并不只是火热地变化着的这一面。
      光明的一面之外,还存在着变化得出人意料的少的一个世界。
      辛亥年之后,剪辫易服成了社会风潮。我的几位哥哥纷纷效仿,二哥起初还被视为暴民,受了几天牢狱之灾。但江浙一带,竭力保存这条顺民象征的辫子者却大有人在。农民为藏住辫子,纷纷购买尖顶帽,“一时皆大欢喜,中少年人纷纷购置,贫穷的人情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也须购买一顶。”
      在遥远的南方,对于仍使用旧历新年的村庄,有识之士纷纷撰文予以抨击。我的同学亦如此,指责其“穷乡僻壤”“食古不化”等等。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的大哥在私下里,仍将剪下来的辫子小心翼翼地收藏着,似乎何时就要拿出来“以备不时之需”。我的祖父和父亲,也仍保存着清遗朝官厅的旧称呼。出入我家的人里,许多都张口闭口便是“奴才”“老爷”,与人为奴,依旧是他们心中的荣光。
      也仿佛想要证明些什么,袁贼果然篡夺权力,重提被批驳的孔教,擅权于上,将孙中山先生颁布的临时约法变为一纸空文,也将轰轰烈烈的辛亥年之大事件变为长辈们的笑谈。
      革命之潮,难道不是浩浩荡荡吗?顺之者有何昌,逆之者也未必见亡。
      我疑惑了。
      这个疑惑,一直到我进入燕园,成为历史系学生,习惯了与同系生们争论世界大势、历史所趋,也还保留着。
      这个时代究竟为什么所掌控着?
      是英雄吗?治世有治世之能臣,乱世有乱世之奸雄。民族危亡便出救亡之客,太平盛世亦不乏搅局之人。
      不,不是的。
      在历史之中,总有些人被命运之神所眷爱,给予成就不世之功的法门。倘若要有所建树,就得优于同时代的其他人,难矣。能做到的,便可称得上英雄了。然而英雄所能做的,也不过顺势而为,成就一番功业。逆势则如流星般发光发热,燃尽最后的生计而陨落。即使是英雄,也要“顺势”。他们可以影响少数人于永远,也可以影响多数人于暂时。却无法影响多数人于永远,否则无异于螳臂当车,自取其辱。
      昔日洋务派“自强求富”之口号可谓振奋,却不过沦为维护满清的保守派;康、梁之辈,岂有异乎,“戊戌君子”,若是天假以年,恐怕也成为后起之秀撰文攻击的对象。初皆为弄潮之人,却终于潮流之末。
      而那“势”,又是从何而来呢?
      历史系的我,有一种预感。
      今日的我辈,也如同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形形色色的人物一般,将成为历史,归于尘土。更多的人,无法驱遣时代,乃平庸之人,来世上走一遭的过客,是为匹夫。我也一样,连姓名都不会留给后人。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古代朝代更迭,胜者的面孔何其相似,所谓“得人心者”也。正如我中学时代读报发掘出的一样,辛亥革命不得人和,因此致败。后来的袁氏称帝不得人心,也因此失败。然而孙中山先生讨袁亦失败,看似令人费解,却也不过是不得人心——以军阀治军阀,将人民置于何地。
      时年19。
      俄国阿芙乐尔号的炮响,大肆传入国内的那一年。
      我来到了从未涉足的广袤天地,不顾长辈(所谓清朝遗老们)的反对,决心南下成为一名纺织女工。这个世界,从此是由我和车间里众多的其他人主宰的。自古已如此,只是民众开化、有吞吐世事的意志,还是头一遭。怀着信念去左右时势,和稀里糊涂地顺应时势,是截然不同的。小人物们从此识得自己的姓名与使命,见识到自己的力量。我们不会在史书上留下个人的姓名,却有共同的名字——无产阶级。我们才是历史的主人。
      这是最好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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