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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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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炎烈在古赤岭中听到了远方的号角和战鼓。
石堡城向来战事频繁,李唐与吐蕃每起战事,最先争夺的必是石堡城。他并未追问那个自称姓李的少年的名字,但是他知道大唐有一位前来和亲的郡主,随她而来的还有她的弟弟。
李倓和他一起漠然地听着,曹炎烈明知故问道:“这是什么?”
李倓淡淡看了他一眼,仿佛在嘲讽他的明知故问,过了一会儿却还是回答了:“唐军的战鼓。”
曹炎烈闭上眼睛,静静听了一会儿,道:“一万步兵,五千骑兵,二千辎重兵。”李倓“嗯”了一声,曹炎烈道:“石堡城外已经打起来了吧。”
李倓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雪,道:“我回去了。”
曹炎烈未再说什么,李倓道:“不跟我回去?”
曹炎烈道:“你的心愿我记着。”顿了顿,“我过惯茹毛饮血的日子了,不喜欢闻到人味。”
李倓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他杂乱的头顶,离开了。
在那之后,李唐与吐蕃的战争频发,打一阵歇一阵,足有一年多时间。曹炎烈在山中练武,捕猎,仿佛不知时日之过,甚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已经忘了那个初识时便妄想当他主人的少年。
若非那一日远远听到了吐蕃军中的丧鼓,他也许真的忘了。
曹炎烈在朔北游荡了很长时间,辗转而到古赤岭,听过许多游牧民族和各方军队的钟鼓,军中没什么丧鼓之说,毕竟每天死去的士兵实在太多了。这种丧鼓,多半是为了随军而非军人而敲。吐蕃军中有什么随军之人?
他愣了愣,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住了身上的山狼毛皮。
吐蕃大将达扎路恭在阵前经历了丧妻之痛,在李沁灵前发誓为她报仇,铁塔一般的汉子并未流泪,倒是几名亲兵陪着掉了几滴。李倓独自留下守夜,数夜之中未发一言,李沁的陪嫁侍女连走近这个站着数夜不动的殿下询问一声都不敢。许多天之后,李倓方开口问了第一句话:“唐军发吊唁信来了么?”侍女下意识摇头,却见他仍是纹丝不动地站着,仿佛刚才那一句问话都是她的错觉。
李倓听到在外的侍女忽然有了一点小动静,接着便有什么人闯入的声音,然而他也懒得回头看,只听到闯入者短促的呼吸声,并非因为紧张,而是因为赶了很远的路。一捧蓬松的毛皮随着忽然卷入的寒气放到他面前,干净的,银灰色的,在幽暗的火光里显得奢华昂贵,那是珍稀的山狼毛皮。
曹炎烈喘了几口气,捧着狼皮,定定地看着他。将近两年未曾谋面,李倓与他印象中的相比长大了不少,这个初见时棱角尚润的皇子如今有着英俊而刚毅的面容,幽深的眼睛深处仿佛有一丛炙热的业火。
他忽然之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记起这个人嫌弃他的狼皮太脏太臭,没办法送给姐姐,所以他从未如此认真,着了单衣,赤着双脚,在冰冷的湖水里反复搓洗那块山狼毛皮。洗去了沾染的血渍和陈泥,黑色褪去,露出了山狼毛银灰的本色。
李倓淡淡道:“用不上了。”他并没有看曹炎烈,也没有伸手去接那块毛皮。
曹炎烈沉默了很久,就那样执着地,认真地,纹丝不动地,在他面前举着狼皮。
然后他说:“我们回大唐。带着你姐姐。”
李倓豁然看了曹炎烈一眼,然后道:“我觉得姐姐可能更愿意葬在这里。”
他缄口了很久,道:“不过我要回去。”他像是只是说给自己听,“我已想了很多天,我要回去,我要李唐。”
这句话一出口,仿佛终于松了口气,一连站了几夜的人终于慢慢弯下腰。他看了曹炎烈很久,隔着那块狼皮抱住了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狼一样的青年。
曹炎烈的脸被狼皮挡住,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极其细微的颤抖,然后听到他以喉头艰难挤压出的声音哀哀地嘶叫了出一个几乎辨不出音节的字:
“……姐!”
后来曹炎烈想,当时他一直想说却也不知道怎么说的话,也许只是一句,我不想看到你,变成另一个人。他后来才想的原因,大概只是因为当时并没有想。无论是李倓还是曹炎烈,都不是特别爱想的人,所以曹炎烈想都没想,就隔着狼皮,找到他的嘴唇,轻轻印了上去。
李倓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便更为猛烈地吻了回来。
“第一次见到你的眼神我便知道你同我不一样。”他抚摸着这一头属于自己的山狼,“只是那时我还没有明白。”
曹炎烈轻轻动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也许也是仅有一次接近最为绝望的李倓,却也因为狼皮的存在而无法看真切。从那时候起,李倓唯一的软肋,便已经消失了。
走过透明的青海湖,李倓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地方埋葬了姐姐和他的十年光阴,然而这些对他来说几乎已是一切的东西,在这里仿佛天地之间的一只蝼蚁,抬头一望,天高海阔,汤汤洋洋。
曹炎烈道:“第一个心愿已达成,第二个心愿,帮你拿到李唐江山。”
李倓动了动嘴唇,将原先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忽然改了口,微笑:“你猜猜第三个心愿?”
曹炎烈道:“什么?”
李倓漫漫望向一望无际的山河,悠然道:“长安。”
曹炎烈没有听明白。若是第二个心愿达成了,为何还要第三个心愿?然而他没有问出口,李倓已道:“就此别过吧,山狼。”
曹炎烈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下意识地道:“什么?”
李倓道:“我只说你帮我实现三个心愿便帮你做那件事,可没说随随便便就让你帮我啊。”
曹炎烈简直目瞪口呆,李倓笑道:“否则世界上想帮我的人那么多,岂不是很烦。”
曹炎烈从朔北流浪以来,鲜少与人相处,更别提遇到这种想帮他都要想方设法去帮的人,张口结舌着半天才问出一句:“为什么?”
李倓收起了促狭,有些叹息:“没有为什么,你眼中有泼天的仇恨,你听说我姓李,便要求我做的那件事,必定以李唐山河为赌注,你我各凭本事,看谁能够赌赢。”
曹炎烈从被捉弄的气愤慢慢平定,道:“我不姓山。”
“我于苍雁坞与家人中伏,父母双亡,亲妹失散,与家中老臣远走朔北,苦寒烈风,茹毛饮血。”
“我的祖先曾十分忌惮狼顾之相,而我如今远离庙堂,更不谈帝王将相,只孑然一身,与狼为伍,成为你的山狼,未尝不是一种天道无常。”
李倓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曹炎烈本还想说什么,却又觉得并无必要,单膝跪下,向他行了一礼,道:“再会。希望再见之时,我双手奉上的不是山狼毛皮,而是李唐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