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司命》沐飖

2、人间

　　神魔大战结束的第三百个年头，刚刚一千岁的我终于修成了人形。
　　奇怪的是，除了我是生长在瑶池的花灵以及我的主人是韶光上神，其他所有事情都像是从我的脑海中抽离了一样，没有一点印象。仿佛这一千年只是我沉沉地睡去，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醒之后，梦中的云云过往皆烟消云散。
　　隐约觉得，那梦中似乎有个男子一直陪伴在韶光上神左右，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
　　本是灵体的我虽然修成了人形，但离成神却还相去甚远。这就是我们灵同那些天生神祗的不同之处。身为一个灵，成神的唯一途径，就是下凡历劫。只有历劫归来，我才能够飞升成神。而我们将经历什么样的劫，便是司命宫的大司命说了算。
　　到司命宫找大司命记录仙籍之后，我便跳进了九生池。九生池虽说是池，却不比天界的任何一座湖小，它匍匐在司命宫后的天璇山谷中，是天界与凡界的唯一通道。凡人修仙历劫飞升要经过这里直达天界，神仙下界历练也要从这里下去。
　　九生池水可以洗却一切记忆，也可以恢复一切记忆，端看饮水之人。
　　在此之前，大司命曾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
　　他笑道：“无妨，待你自凡界回来后，自会有答案的。”
　　那时，我尚不知晓他嘴角泛起的淡淡笑意是为何。
　　后来，我才明白，一切都是一个局，他为我设下的，我和他的局。

　　天堑八百二十一年某一日的日出之时，我诞生在了天堑大陆之上。最初的记忆，是白茫茫的一片，是冰冷，是饥饿，是无助，是绝望。荒无人烟的雪山绝地中，婴儿的哭声响彻云霄。然而，直到太阳高挂苍穹，都未有人发现这冰天雪地中孤苦无依的小生命。
　　终于，当我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在这绝境之中时，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同样是白色，但我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了温暖，就像雪地中一米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融化了一切的冰雪。他有一头墨黑色的长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他幽深的墨瞳中，流淌着温暖的光芒。
　　那是我在人世间见到的第一个人。他的名字，叫飖徊。那是我听到过的，最动听的名字。他的容颜，也是我见过最美的画面。
　　他将我从雪地中抱起，看我的那双眼中温柔得好似可以噙出水来。我安静地看着他，不哭也不闹。
　　“你怎么会在这荒山之中？”他的声音如他的眼神一般温柔。我眨巴着眼睛盯着他。
　　他想了想，叹口气道：“罢了，反正我这日子过得也无趣，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不知道你的父母有没有给你起名字呢？”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泽万物之晨曦，润芳露之朝华。嗯，以后，就叫你曦华吧。”
　　曦华？泽万物之晨曦，润芳露之朝华。曦华。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我在人世间的第一个笑容，给了他。
　　自那日之后，他就一直将我带在身边，逗我玩，做饭给我吃。待我长大些，就教我读书写字，弹琴作画，他叫我唤他一声“师父”。确实，他如父亲一般抚养我长大，又如师长一般对我细心教导，这一声“师父”，确是对他最适合的称呼。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这位师父不同于常人。这般寸草难生的冰天雪地中，他却只着一件单衣。他并不会做饭，山上也并无食材，他却能日日做出不同的菜肴来。
　　自师父将我从那片雪地里救起之后我们就一直生活在这座雪山之上。这雪山本无名字，我便自己给它起了一个名字。
　　“哦？你自己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什么？”师父笑道。
　　“嗯，”我故意拖长了音，“不告诉你，这是我和雪山的秘密。”
　　师父朗声大笑。奈何他这天人之姿，竟无论怎样的表情都能令人神往，我即便从小看到大，仍不禁感叹。
　　他抚了抚我的头说：“没想到我们曦华也有自己的秘密了呢，连师父也不能告诉？”
　　我看着他，坚定地点点头：“嗯，师父也不能告诉。”
　　他笑笑，继续看手中的书：“罢了，你自己玩去吧，记得早点回来吃饭。”
　　我答应了一声，转身一溜烟儿就跑了。别看师父他说话这般温柔，却是个货真价实的严师，平日给我上课检查我的课业时一直都是一丝不苟的，常常不是罚我抄这抄那，就是罚我不许吃饭。
　　但好在，他还不算太没人性。每十日他就许我一日休息，随便我做什么，去哪儿玩都行。可是，这荒山野岭的，除了师父，再无他人。师父是铁定不可能同我这个小毛孩玩耍的，我也就只能自己一个人瞎玩。
　　雪山顶上有一个天然的池子，池子里的水比这雪山上的雪还冰冷刺骨。若是常人下去，不出片刻便能整个冻成人棍。但奇怪的是，这池子里的水从来不结冰，连霜都不曾看到。真是个奇怪的池子，但却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印象中大概三岁左右的时候，师父便把我丢进了这冰池之中。一开始待的时间并不长，我一发抖他便将我从池里捞起来。后来我渐渐适应了，他每次将我扔下去的时间也随之加长。一直到现在，七年过去了，我已经完全适应了池水的温度，就连在里面洗澡都不成问题。记得有一次到了晚饭时间都不见我回去，师父出来寻我，却发现我已经泡在这池子里舒舒服服地睡过去，弄得他又好气又好笑。他说当时将我从池子里捞出来时，就像是抱着天山底下的千年寒冰似的。
　　还有一日，不知怎的我突发奇想，求师父教我法术，他先是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你当真想学？”
　　我看着他，无比坚定地点点头。
　　他低头继续作画：“好吧，从明天开始。”
　　“耶！”少女欢呼雀跃的笑声回荡在山间。我看到师父的嘴角也微微上扬。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师父这些年的笑容越发得多了。师父本就谪仙一般的风姿，笑起来更是如沐春风，是我最喜欢的样子。
　　第二日，师父果真如约开始教我仙术。第一个，是最容易也是最基础的，纵水术。
　　从那以后，雪山顶上的冰池便成了我日日练习法术的地方。

　　雪山上的日子简单却不乏味，有师父做伴，照顾我，教我仙法，晃晃悠悠就过去了十多年。不知不觉，我已是十七岁的少女模样，而师父却仍十多年来如一日般的青年模样，依旧意气风发，丝毫都未曾改变。那时的我不知道，对他而言，就连千万年也不过匆匆。
　　而这十七年，于他不过是岁月长河中的点滴，于我却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曾以为，无论去哪里，我都能常伴师父左右，可后来我才明白，我曾经以为的都只是我以为。

　　残阳染红了整片天空，仿佛凤凰泣血美不胜收。
　　一身红衣的我赤着双脚平躺在白皑皑的雪地中，黑色的长发肆意散开。也许是小时候对白色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即便师父穿着白衣恍如谪仙，我却仍更偏爱红色这种鲜艳的颜色，让我感觉温暖。
　　我看着天边的夕阳。若说雪山顶上的日出最美，那么整个雪山上夕阳最美的地方就莫过于这个黄昏崖了。黄昏崖的名字是我自己起的，取自于一句我从师父的书籍中看到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从日落晚霞一直看到了月亮高挂、星星闪烁。
　　“曦华，明日就是你的生日了，想要什么生日礼物？”耳边传来师父的声音。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何日，师父便将他在雪地中救起我的那日定为我的生辰之日。
　　“师父，我们下山去玩好不好？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雪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我用传音对在冰池边打坐的师父说。
　　许久，师父都没有回音。正当我以为师父不会同意时，耳边却传来了他悠远又好听的声音：“好。”
　　仅仅一个字，我却高兴地从雪地中奔了起来：“哇哦！师父最好了！”脚踝上的银铃随着我的跳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像是在和我一起雀跃。
　　师父突然出现在我身旁，牵起我的手，念了一个瞬移的决，我尚未回过神来，我们已经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眼前，又是另一番天地，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致。
　　熙熙攘攘的街上，到处都是人头攒动。从我记忆以来，一直以为世界就是雪山那般白茫茫的，直到今日我才知道，这红尘万丈，原来是这般五颜六色。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喜欢吗？”师父的声音将我的心思收回。激动和欢喜早已溢于言表。
　　“太喜欢啦！”我拉拉师父的衣袖，我虽已十七岁，个头却才到师父的胸口高，“师父，这里是哪里啊”
　　“这里是整个天堑大陆最热闹的地方，花都。”师父看向我，眼中噙着淡淡的笑意。他牵起我的手，拉着我四处逛。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来到所谓的人间，这里的一切都是我所陌生的，所以我对看到的每样事物每一个人都充满了好奇。我一向是个好奇少女，问题匣子一打开就很难关上。我拽着师父问东问西，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能吸引我的眼球。师父只是笑着，耐心地为我解答每一个问题。当然，师父也不是无所不知的，碰到连他也难以解答的问题，我们就会一起虚心听周围的好心人回答。
　　“今日怎么这般热闹？”第一次来到凡尘的我以为眼前所见便是这里的常态，师父却向身前一个摆摊的小伙子问出了这样一个让我诧异的问题。
　　“这位公子不知道吗？”那小伙子一脸怪异地看着师父，又看看我，大叫道，“今日可是七夕啊！”
　　师父恍然大悟，突然大笑：“难怪难怪，是我在山中待久了，竟连日子都记不清了。”
　　师父阔步往前走，我拉拉他的衣袖，问道：“师父，七夕是什么节日啊？”
　　师父说：“七夕啊，就是凡间有情人相聚的日子。传说牛郎织女会在这日于鹊桥相会。”
　　“牛郎织女？”
　　“嗯。他们原也是有情之人，深爱着彼此，却被迫分离，只有在每年的七夕之夜，才能在鹊桥相会。”师父的双眼看向我不知道的地方。他的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平日里师父的眼神总是淡淡的，看什么都是风轻云淡，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诚然，他本就是超然物外的。而此刻，他的眼神却是那时年少的我所不懂的。或者说，我从来都不懂他。
　　“既然如此困难，他们为何还要相爱呢？”那年十七岁的我，尚不知何为人间情爱。更不明白为何即便一年只能见一次，两人依然爱得无怨无悔。
　　我的话似出乎他的意料，他低头看我，轻声说道：“你还小不懂，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的。”
　　等我长大了？那何时我才长大呢？
　　很快，刚才的对话都在这繁华热闹的盛景中被我抛诸脑后，又兴高采烈地扎进了人堆里。
　　走着走着，我和师父走到了一座高楼水榭前，高楼的牌匾上赫然写着“风华阁”三个大字。风华阁的门前热闹非凡，还有许多穿着华丽装扮迷人的女子在门外招揽客人。
　　我好奇道：“师父，那里是什么地方啊？怎么这么热闹？”
　　“那里是••••••”还问等师父说完，我就拽着他跑了过去，“管它是啥呢！先进去看看再说。”
　　我刚想走进那风华阁的大门，却被门前那几个打扮妖娆的女子拦了下来。其中一个粉衣女子道：“姑娘，我们这里谢绝女客。”
　　“为什么？”我不明白了，凭什么不让我进？什么女客男客的，打开门不就是做生意的嘛！
　　“这小姑娘问得好生有趣。我们这风华阁可是男人喝花酒的地方，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进来做什么？”粉衣女子旁边另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笑道。
　　“我看你身后这位公子倒是可以进，要不公子随我们来，小姑娘你就在此等候如何？”说着，那粉衣女子就扭着腰走过来向师父献媚。他虽由始至终一言不发，却一脸厌恶地躲开了。
　　我二话不说，拉着师父扭头就走。走了半天，我一声不吭，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混进刚才的风华阁。我一向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格，她们不让我进，我救偏要进。师父也一直沉默着，但心细如他，又怎会看不出我的这点小心思？
　　“想去你就去吧。”师父突然开口，将我吓了一跳。
　　我愣在原地，他却道：“你从未见识过去瞧瞧也无妨，只是我不太喜欢那种地方，你自己去吧，我自己四处逛逛。”
　　师父的话让我一下子就乐开了花。原本我还想师父大概是不愿再陪我回去的，一向严厉的他也不会放我一人去玩，却没想到还未等我开口他便同意了。
　　我大笑，拽着师父的手臂蹦蹦跳跳大叫道：“师父最好了！曦华最喜欢师父了！”激动完我说了声“师父那我走啦”就准备往回跑。师父却笑着叮嘱道：“先变身男装！”
　　师父果然细致，这么贸贸然冲到风华阁铁定还是被拦在门外。我点点头念起法决，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位身着红衣的年轻公子，长发竖起，手中折扇轻摆。我在师父面前来回走了两步，朝他道：“如何？”
　　“甚好。”师父笑道，“去吧。”
　　“嗯。”我欢天喜地地转身奔向了风华阁。
　　师父不喜欢热闹我是知道的，但我不知道的是，师父何止是不喜欢热闹，甚至是讨厌热闹。但只因着满足我的生日愿望，便带着我来到了这纷繁嘈杂的凡尘俗世。
　　我从未想到，那个转身，成了后来一切一切最早的伏笔。但我从未后悔。就算再重来一次，我依然会如此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