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寂寞》顷刻花开

1、第 1 章

　　一个女人，必要为自己的爱人而死，生命才算完整。这是她的人生观，简单而惨烈。

　　她是烟花制作技师，也是技师中罕见的女人，她做的烟花美丽而持久，是同行中的佼佼者。她人也很美丽，这使她在业内不被人排挤。男人们对美丽的女子从来多几分宽容，尤其她从来不争什么，只是安静地研究让烟花更美更持久的办法。

　　有一天她进了宫，只因为年轻的皇帝要看烟花。她安然若素地进宫，继续，做她的烟花。

　　宫里的四季不比外界明显，已是秋初，花却开得比春季还美还盛。当然，这是与外头比，她还没有见过宫里的春天。她也想稍歇一下了——在这样的美景下。于是去御花园里散心。皇宫太大，大得超过了她的想象，回去时便迷了路。

　　左弯右拐走了不少冤枉路，她走进一间小偏殿，发觉有点不对正想退出时，她看见了一个人影。也该问问路了，她想，得赶回去，双红她们找不到她该着急的。

　　“请问……”她的话再也说不出半句，眼前的人竟赫然就是皇帝。她没有见过皇帝，但皇帝的画像见得实在不少，“陛下。”她肃然地行下礼去。

　　没有回话，她讶然抬头，皇帝只是漠然地看着她，忽然叹一口气，脸上露出忧郁的笑容，抬一抬手，他回身走掉了。她呆了半晌，才想起来站起，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滋味。年轻的皇帝，有一张比画上更英俊的脸，而画上未表现出来的，他寂寞的眼神，在这一刻深深地印进她心里去。

　　再见皇帝时，已是八月十五烟花祭，她指挥着工匠们在水榭旁搭起台架，不久，烟花就要从这里被发射到天空中去。她一夏的辛苦，就要在这一刻燃烧殆尽。深呼吸数次，平定自己紊乱的心。今天晚上，自己是要随侍讲解的，又可以见到他，又可以见到他了，她的脸上涂上一层浅浅的瑰红。

　　湖心的落霞亭换过了水晶的亭顶，晶莹剔透得象什么都没有，皇帝躺在倾斜的睡椅上，眼睛直直地看着上方。“坐吧。”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好象，没有一点感情起伏，“我不喜欢别人站在我身边。”她行过礼，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好一会，他不说话，她亦不敢开口，沉重的沉默在烟花燃放的那一刻被打破。“这是什么？”“长虹贯日，这是新研制的烟花。”说到烟花，她便象个小母亲一般骄傲，“一道白光划过天宇，幻化七色，是用了七个炮台同时发射的结果，这里面最难得的是时间的掌握……这一个，仙菊献瑞，应时应景，菊瓣之长，可以说是史无前例了。五彩迷光，看，烟花中最难得的紫光！”她惊喜地看着自己的心血，蓦然回首时，却发觉皇帝的目光空落落的，眉心纠结，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侍从晋早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连忙使着眼色，问：“凌姑娘，这一个是四色云霞么？”她猛醒起自己的职责，“哦，不，这一个是云中望月……”

　　心无旁骛地讲解完，小衣都被冷汗浸透了，却不料水榭上爆出一阵金光，霎时间星星点点的金光在水面上跳跃。听得水榭周围人声鼎沸，皇帝忍不住问：“这是……？”她定一定神，“这其实还是试验中的烟花，暂取名叫‘水上繁星’，因其细碎如星而得名。比起烟花，”看着烟花谢落，平静的水面上映着深色的天幕与亮色的星辰，她鬼差神使地说：“其实，我更喜欢星星，装饰夜空的，只有星星才是真正美丽又恒久的，我虽然勉力让烟花多停留一些时候，但它们终会消失的……呵，也只好接受，烟花本就是这样的东西，是吧？”没有人回答，她才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心一下子紧缩了起来。

　　“水上繁星就是为此做的么？”皇帝却浑不在意，声音低沉而动情，她胸中一热，“是的，我尝试让它持续一柱香的时间，现在还不成，本不打算在今晚放的，何技工几次提议我都反对，没想到他还是放了。”该生气的，她的语气不知为何却只是淡淡的。

　　晋翻身拜倒，“臣让何翔准备个好的结尾，想是他思量得这个最好，自做主张放了。是臣之过。”

　　“无妨。”皇帝笑一笑，“他若不擅做这主张，我恐怕还得遇不上这‘水上繁星’吧。吩咐下去，统统有赏，至于凌……”他停一停，“你叫什么名字？”

　　“凌夕烟。”

　　“凌夕烟，你要什么赏？”

　　“不敢求赏，但求陛下欣赏。”

　　“那就给你国手的称号吧，明年新年的庆典你也要出力。”

　　“是。”

　　可以不必立即出宫了，她心中莫名的欢喜。

　　皇帝很喜欢她，常常召她去说会话，尽管多半隔着帘子，说的也只是天文地理民间百态乃至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也尽够欢喜的了。她自幼爱书，所有这些都有涉猎，但因为迷上了制作烟花，都不甚精，听皇帝讲起这些信手拈来闲散自如，心里更加了几分敬爱。他，原来不仅仅是个好皇帝，不仅仅是政务娴熟啊。

　　想在新年盛典时给皇帝一个惊喜，就忙了许多，她没多少时间去苑里闲游，一日偶尔去时，她又情不自禁走向那所偏殿。明明现在熟悉了皇帝的起居，知道此时他必在韵风轩小休，准备下午在轩旁的文华殿接见外臣，她却仍存了侥幸的心思。去往那偏殿的路偏僻曲折，一路上都没遇上几个人，将近一点钟的路程，她才来到了偏殿。

　　御苑一年四季有人打理，并看不出明显的季节变化，走进这罕有人迹的偏殿，才觉得已是萧瑟末秋了。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堆积着落叶的天井，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偏殿里果然没有人，她略有点失望，却仍不舍离去，在偏殿里踯躅。

　　很安静，太安静了，安静得有死亡的气息。是的，死亡，她忍不住发起抖来，秋季的冷风穿堂而过，毕竟天凉了。

　　偏殿后的竹屋令她眼睛一亮，门半开着，看得见里面，小小的，一厅一居室的竹屋，很干净，也很凌乱，几乎是刚走进，有人喊道：“凌国手！”回头看时，明亮的阳光下，晋脸上微微地变色，急忙回身走去却不慎跌倒，忍痛爬起，发现平日里对她恭敬有礼的晋并无上前的意图，只好自己扶着竹门缓步走出。

　　晋的眼神比声音更冰冷：“凌国手，请恕罪，在下必须带你去向皇上谢罪。”

　　“什么？”她呆一呆。

　　“这，是禁域。”

　　“凌夕烟，你怎会去那儿？宫女侍卫们没给你讲过那里是禁域吗？”

　　她摇摇头，而后说：“我不知道，是真的。”

　　晋淡淡地说：“问过了，凌国手鲜少出门，他们就疏忽了。”

　　“你可是头回去么？凌夕烟！”皇上略停了停，又问她。

　　她几乎条件反射地答是，脑中却“轰”地一声，那一双眸子里的清澈和寂寞她从未有一刻忘记，可他，为什么却好象忘记有这么一回事？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捏紧了一个纸团，感觉到秘密的气味，是的，她觉得害怕，这秘密也许，是她不想知道的。

　　昏沉沉谢恩回居所，发现宫女侍从全换过了，不觉惊问：“双红他们呢？”一名小宫女上前行礼，“凌国手，以后由奴婢等伺候您的起居。”“他们呢？”她仍追问，小宫女垂下头去，晋在身后冷冷地突然出声：“全处死了。”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刚刚凌国手不是也在么？皇上说了，不知者无罪，凌国手不知道禁域的事是他们的错，全体……处死，一个不留。”

　　“我……失神了……不行！我得去见皇上，是我的错，双红他们没有……”

　　“没用的，内务府执刑的速度只怕比你想的快很多。”晋紧绷着脸，只嘴角带一丝似嘲似悲的笑，她只看一看他的眼神就绝了望，“我要静一下。”她疲惫以极，走向卧房。

　　“且等一等。”她回身时，晋已是面色平和，“这是宫内地图，红笔注明的是禁域，下一次凌国手可不能再这样卤莽了。”

　　她看看晋，犹豫一下，还是接过了地图，她再没力气说什么了。

　　握紧纸团的手几乎痉挛，她费了不少工夫才打开手指，让湿热的纸团落在床上。

　　却不想看，她烦躁地打开地图，找到那偏殿的所在，红笔注着小字：擅入者死，接近者充军。难怪去往那偏殿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宫中的人该是畏之入虎的，也只有自己……她苦笑了一下，重又拾起纸团，在偏殿的所在地上按下，拿起，留下一个模糊的水渍印记，看了一会，她终于决绝地摊平了纸团。

　　语句很含糊，仿佛是言语的记录，却又似不完全。“哥哥，你终于等不及了？”“为了一个女人？真想见见，什么样的女人。”“给你吧，都给你，除了心，我的心是我的自由，只有这个，我自己留着，可以吗？……”她的心上挨了四下重锤，下面的四个字一字一锤，“皇帝陛下。”

　　禁域……那竟是软禁着皇帝孪生兄弟的地方，难怪他不记得，那次见的，不是他，并不是他。

　　透一口气，给他……什么呢？她想不出来，富有四海的皇帝会少了什么而必须向自己软禁着的弟弟要呢？

　　她又看了一眼纸团，很奇怪，可是，什么地方奇怪呢？

　　三个月未被召见，她也冷了心，一步未出大门，她只全心工作，倒有了意外之喜，新制的烟花坠落时可散开一串灯笼，连发时灯笼串串飘散，该是很美的，只是灯笼落地时也几乎燃尽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还是该高兴的吧，她怅然地想。

　　再逢召见时已是新年以前，皇宫里一团喜气，皇帝也十分愉快，直接面见她。她不明白哪里不对，皇帝说着话，目光似粘在她身上，她觉得他的，目光有着熟悉的温暖，渐渐不再多想。

　　“这三个月朕一直缠绵病榻，没有和爱卿谈话，还真一直期盼呢，怎么今日见了，爱卿如此寡言呢？”

　　“皇上病了？”她心中一动，这样大的事自己一点不知，可见周围的人是真害怕了，一点多话也不敢说了。

　　“恩，只是眼疾罢了，没什么大病。”她抬头，正对上那一双眼眸，澄澈如水，清朗若星，那隐隐的似曾相识，让她差点喊出声来。

　　刹那间有所悟，这不是上次观烟花时空空洞洞的眼神，绝不是。那么……心头紧缩，翻然欲呕。

　　出殿门时一阵踉跄，好不容易站稳了，看见晋。“陛下的眼睛。”她盯住晋的眼睛，吐出这五个字，她知道晋是知情人，这圣眷不衰的贴身侍卫，他一定知道内情。

　　不可遏止地想知道一切，她几乎是用生命来打这个赌。

　　“……好，我告诉你。”晋了然地笑，“跟我来。”

　　她被带进花园最偏僻的一角，听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古代的一个王国里……”晋瞟她一眼，“别忙，你不是要听故事么？我只知道这么一个故事。”

　　她安静下来，听他讲下去。

　　“皇后生下了一对孪生兄弟，本来也是喜事，只是有一个必须隐姓埋名罢了，可因为有人厣咒，两位小皇子都有了缺陷，长兄生而失明，幼弟则先天聋哑。”

　　她了然地点头，想通了纸团的由来。

　　“但皇家没有留下别的血脉，继承者必须从中产生。最后兄长克服缺陷作了皇帝，当然了，失明尚可掩饰，聋哑可瞒不过人。于是时间也就平淡过去，有一天皇帝得知御医研究出了换目之术，但只有嫡系血亲才可为之，他并不忍让自己的兄弟更添失明之苦，何况他这个弟弟已染了绝症，并不能活太久。但有一天，皇帝爱上了一名女子，他无法控制自己想见她的情绪，就终于还是去见了自己的兄弟，然后，他得到了眼睛。”

　　她无法掩饰心中的惊涛骇浪，半晌，才沙哑着声音问：“那弟弟呢？”

　　晋把脸转向一边，“他死了，这是应得之义，他生不如死。”

　　她再说不出一句话，掩面而去，身后晋不忘低低地喊：“别忘了只是古代王国里的一个故事。”

　　是的，只是故事，她烧掉纸团；是的，只是故事，她指挥技工们布好烟花；是的，只是故事，她天天见着晋，交换平淡的笑。然后，新年到了。

　　年前下了点雪，水榭上也结了一层薄冰，她提前在落霞亭里候着，看见远远的湖岸工匠们还在忙碌。

　　他来了。

　　这一次烟花比上一次还美，皇帝却在更多的时间里把目光投注在她的身上。“水上繁星”燃起来的时候，他也只看了一眼，然后对她说：“夕烟果然蕙质兰心。”她绯红了脸，“不敢当，皇上过奖了。”“哪里，夕烟是……烟花一般美丽的女子呢。”皇帝的语音平静，仿佛刚刚出口的是再平常不过的语句。她垂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终于到烟花灯笼了，她徐徐道：“这是压轴的‘四海升平’”皇帝微笑着，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向天空。

　　就是这一刻，等的就是这一刻。她拔出刀，刺向他。

　　手顿住，只一刹，他触到他惶然的目光，不慌张，确实悲哀的，不敢置信的。那样熟悉，那样寂寞。她想停，但她已欲罢不能了。

　　终于停住时她微笑，是晋，他又帮了她。

　　“当啷”一声，刀已落地，她低头看，刀上红艳艳的血，那是……从她直贯心口的剑伤处落下的。她抬眼再看一看，那么寂寞悲哀的眼神。

　　只是为了那个眼神吗？耳畔低沉的声音难道不也是她永远的心痛？她最大的悲哀，不是她错拔了这把刀，绝不是。

　　烟花散落，一切归于宁静。

　　包括她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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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帝王烟花》

　　他，是帝王呢，却没有看过烟花，那据说是最美丽的东西。只因为他是盲的，自一出生。

　　即使，听听也好吧，召进了女技师凌，接触中，不知不觉爱上她，却不知道她，是不是和烟花一样美丽呢？

　　孪生弟弟在把角膜给他后，从清霞馆投入了定霞湖。五感中，已丧失三感了，也许这样也是解脱，他自己对自己说。

　　可是，为什么凌会对他拔出刀来，难道她不是对他那样地微笑过？难道那微笑竟不是对他的？不是狂怒，确是悲哀。真正的悲哀。

　　而且，现在，只剩下自己了，再多的悲哀，也只有自己承担了。

　　没有别人了。

　　……他突然明白，他突然明白，帝王和烟花是不能联系在一起的，帝王不该看烟花，不能看烟花。不止是烟花，一切，和烟花一样美好短暂的东西，他都不该看，更不该爱，凌……也是一样。

　　他挥挥手，凌被抬走了，广阔的水榭只剩下他一个人，空得让他心慌，叹一口气，望向天空，深蓝色的天幕上只坠着几颗亮闪闪的星，耳边又回响起凌的声音，“其实，我更喜欢星星，装饰夜空的，只有星星才是美丽又恒久的，我虽然勉力让烟花多停留一些时候，但它们终会消失……呵，也只好接受，烟花本就是这样的东西，是吧？”

　　“凌！”他习惯性地伸出手去，可是没有人应，连耳畔的声音也消失，他茫然若失地站在那里，仿佛凌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仿佛他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这就是帝王。

　　这就是帝王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