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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尘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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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遥疆身负重任而去,没成想,在正和殿就碰了壁。
皇后显然早已知晓外面的情况。她神色间有悲怒,却没有恐惧。
知道了杨遥疆的来意后,她断然拒绝,她转过头看着瑞庆帝,眼神温柔如水:“他一辈子都想当个中兴之主,可惜时不予其。如今他这样了,我如何忍心为了两条残喘的性命,临了临了,再让他背上个弃国而去的骂名!至少希望后人提起瑞庆帝的时候,能提一句绝不退逃,誓死守国罢了!而我,自然是生生死死都要随他一起的!”
杨遥疆心中动容,他仿佛这才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一直以来颇多非议的皇后。
“杨校尉,时间紧迫,你这就去接公主和太孙殿下吧,带着他们赶紧走!也不要让他们来辞行!就说,就说我与她父皇已先行出宫,在宫外等着他们!”
杨遥疆这才明白,皇后还有其他的顾虑在里面。人越少,越好逃脱,况且皇上如今这种状况,皇后的身体也不甚康健,他们若是一起,才是对其他人最大的拖累。皇后的“不走”,才是对亲人最大的“爱护”。
杨遥疆知她心意已决,时间也不容许他再行多劝,只好领命而去。
到了依阳殿的时候,杨遥疆觉得自己仿佛是瞬间转换了时空。这里一如往常一样安静有序,全然没有如今宫里其他地方的慌乱嘈杂。
济阳公主在院中执棋打谱,太孙殿下乖乖地坐在她身边练着字。另一边,奶娘正哄着小殿下睡觉,仿佛丝毫不知敌军已打到了宫门口。
但显然,济阳公主是知道的。她看到杨遥疆后,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苦笑道:“慈安,你来了?是外面快撑不住了吧?”
杨遥疆也顾不得寒暄了,直奔主题道:“正是!请公主殿下带上两位小殿下即刻跟着微臣从北小门出宫去吧。”
长安想了想道:“你有几成把握,能带着我们这些人安然脱险?我们中有病入膏肓的老人,有随时都有可能啼哭的婴孩,有体弱的孩子和女子……”
“微臣,并无十足把握,但定会拼尽全力!”杨遥疆顿了顿,吞吞吐吐道“皇后……帝后二人已由他人护送先行离宫了!”
长安轻笑着摇了摇头,心中却已是了然:“是她让你这么告诉我的?”
“这……微臣……”杨遥疆是耿直的边陲汉子,一生没说过什么假话,让他说谎实在是有些为难他了,更何况是面对长安。
好在长安也没有多做为难,她想了想,突然道:“若是只带皇太孙一个人走,你有几成把握?”
杨遥疆猛抬起头:“公主此言何意?”
“你就带着皇太孙一个人走,不要带任何随从,装扮成父子也好叔侄也罢。见过皇太孙的人很少,你们可以轻易的脱困。”
杨遥疆有些急了:“可是并不差您一个啊!”
“小殿下呢?帝后二人呢?他们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我如何能够抛下他们,独自离开?”长安缓下了语气,笑了笑,微微叹了口气:“情况并不一定如我们想的那般糟!或许几位藩王真的只是忠心耿耿的想要清君侧或是单纯只是为了反抗士族想要剥夺他们的军权呢?即使真的意在江山,想必也要厚待皇室来彰显他们的正统和宽容吧?”
“情况没有那么乐观!如今在意图夺宫的并非藩王的地方军,而是鲜卑人!”
长安愣住了:“藩王勾结异族了?”
“或许是!殿下,鲜卑人残暴弑杀,攻打皇宫前,他们已把整个长安城未撤离的世家血洗了个遍!若真被他们破了宫门,后果不堪设想!”
“藩王怎敢?!”长安惊怒不已。
“殿下,事不宜迟,你跟着我们走吧!”
长安摆了摆手:“越是这样,越要确保皇太孙万无一失!原先只是以防万一,看来如今是真的要与天争命,努力保住我朝的最后一丝生机了!”
看杨遥疆还要再劝,长安抬手制止,微微叹息道:“慈安,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现如今的形势下,如何做才是最好的!皇上毕竟还在,皇太孙还不算引人注目,却恰恰又是国祚能否还有希望延续下去的关键。不惜一切代价的保住他,才是你我的忠之所托,义之所在!慈安,如今,我和所有奋战在前线的将士没有什么两样,在国之大义面前,并没有公主和将士之分,我们的生命都是微不足道的,我们所为的都不过是保住国祚延续的一点希望而已!”
看着他垂目不言的样子,长安继续道:“慈安,你能答应我吗?誓死保护皇太孙安全脱险?”
杨遥疆单膝跪地,红着眼睛起誓道:“臣发誓,只要臣活着一日,必保得太孙殿下平安一日!”
长安轻轻扶起杨遥疆:“慈安不必如此!我若信不过你,也不会把皇太孙交予你!”她写了一张字条交给杨遥疆,“你带着皇太孙去此处找中书令大人,他手上握有安肃侯留下的七万大军,这才是我们将来翻盘的机会!替我转告中书令大人,就说长安信他!若是此次真的……那么不要急躁,不要轻易涉险,耐心等待真正可以复国的机会,再全力出击!”
“臣,领命!”杨遥疆心中既悲伤又骄傲!这就是他放在心上的女子!这个尚未及笄的女子,在面对生死存亡的抉择的时候,真的选择了舍生忘死!她跟那些现在还浴血奋战在宫门口的将士没有什么两样,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国家最后的希望!
“姑姑!”承儿突然扔下手中的笔,抱住了长安的腰,“你说过会一直跟我在一起!你说过的!”
四岁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却也已经懂些事了!他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姑姑让这位叔叔带他走他却是听懂了的!
长安蹲下身,两手放在承儿的小肩膀上,认真地看着他道:“承儿,你是瑞庆帝的孙子!是明-慧太子的儿子!你要坚强!要勇敢!你要做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孩子!姑姑现在跟你说的你可能听不懂,你只需记住,人活着总有许多无可奈何身不由己的事,即使我们身为天潢贵胄也不例外!你今日的离开,是为了我们所有人!为了我朝几百年的基业!你要好好的,好好长大,好好跟着越骑校尉和中书令学习本事!你要学会忍耐!终有一日,你会重新回来!我、你祖父母、你弟弟,我们都在这里等你!”
承儿用力擦了擦眼睛,点了点头,抽噎道“姑姑,你不会再骗我的对不对?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们一定都还在这里对吗?”
长安把承儿搂进了怀里,轻声道:“对!我们,还有你阿爹阿娘,我们都在这里!即使你到时候看不见我们,但我们也一定是在的!我们都能看得到你!也能等听得见你说话!会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杨遥疆站在一边,听着他们话别,堂堂八尺男儿,竟也忍不住红了眼睛!
长安把承儿推到杨遥疆怀里,道:“去吧!”
“姑姑!姑姑!”承儿到底是孩子,懂不了那么多大道理!他只知道马上就要跟着一个陌生人,离开熟悉的地方,离开最亲的人!他从杨遥疆怀里探出身子,用手紧紧勾着长安的脖子不肯放。
杨遥疆最后再深深看了长安一眼,狠下心,扯开承儿的手,转身而去。
长安感觉心里终于踏实了些,却又好像空了一块。她抱起重欢,用脸摩挲着他的小脸,哽咽道:“你不要恨我!是死是活姑姑都陪着你一起!”
长安出了依阳殿,想最后看看这个她出生长大,在今日之后却不知会有怎样遭遇的皇宫。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宫学。这个曾经承载了她无数美好记忆和欢声笑语的地方,如今却静寂压抑的可怕。
她闭上眼,推开主殿的大门,她多希望那沉重的咯吱声能够带她穿越时空,等她睁开眼时,里面又会是一张张充满朝气的笑脸。
“长安,你怎么才来啊!”
“长安,我想看一会书,你自己去玩吧!”
“金鳞岂是池中之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殿下以后定能成大器!”
……
长安唇角带着笑意,周漪、璟和、王太傅、还有其他好多同窗的声音交替在她耳边,可她不敢睁开眼……
“殿下,你怎么来了?”
一个现实中的声音打断了那些虚空中的回响。长安猛地睁开眼,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讲席上,让她一时之间分不清是真是幻。
“太傅?”长安试探地叫道。
“是我!”对方笑着点了点头,表情依然淡定慈和。
“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那我应该去哪里?”
长安轻笑了下,是啊,不在这里他又应该去哪里?跟着他的家族南去吗?若是这样,他也就不是王青云了!
“殿下又怎会也还在这里?”
“这里是我的家,不在这里我又应该去哪里?”长安也给出了一个相似的回答。
王青云摇着头笑:“殿下还是太冲动了!逞一时之勇,却如何不为将来计?”
长安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太孙已出宫。”
王青云了然地点了点头。
“太傅,我知你之夙愿。可我还是想劝你一句,趁着叛军还没攻破,走吧!去南方也好,去哪里都好,忍一时之辱,将来也未尝没有实现理想的机会。你非皇室之人,亦非一心求名的沽名钓誉之徒,实在没有必要跟着这座皇城一起殉葬。”
“可是这个世上,却再没有第二个瑞庆帝,可以无条件的信任我,让我全心全意、无所顾忌地施展理想了!既遇明主,何以相酬?”
长安闻言,瞬间泪腺崩溃。她的父皇,兢兢业业、殚精竭虑了一辈子,所求,也不过就是这两个字!
如今你听到了吗?在这个你最看重的臣子心里,你就是可遇不可再,无可代替的明主!他最终选择了以命相酬,你的知遇之恩!
她替王太傅和她自己各斟上了一杯茶水,举杯道:“太傅,我以茶代酒,代我父亲敬你一杯,谢谢你的这番话!谢谢你过去做过的,还有即将要做的一切!”
两人同时饮尽了杯中之水,接着便一同沉默了下来。
“太傅,你,你就留在这里了?”
王青云点了点头:“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也是我一生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我就留在这里,哪也不去!”
长安泪眼朦胧地点了点头:“我要走了太傅!”
王青云沉默了一会,叹息道,“众多学生中,我始终最看好你。公主,但凡还有一丝希望,不要放弃活下去的可能!”
长安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殿门在她面前缓缓合上的那一瞬间,她终于真切地意识到,那个毁誉参半的时代,那些惊才绝艳的人,都在这一刻彻底成为了过去,化为了历史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