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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归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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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渭笑着摇了摇头:“人是会变的!你安知当日之志依旧是我今日所想?这几年,我日日迎着日出,送着日落,仰望着皓月星辰……该沉淀的都沉淀了,同样的,该消磨的却也已经都消磨了个干净!也许心中还残留了些国仇家恨的执念,可锐气早就不剩多少了……”
长安探究地看着他,不知他的话中有几分真意,又有几分只是为了宽她的心?
子渭却显然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转移话题道:“你此次突然回建邺,燕王那里是如何应对的?”
“不过只是几个月的时间,我对燕王只说是要出去游历一阵。”
子渭愣了一下:“怎么,你还准备要回长安?”
长安点了点头:“只是暂时休战,我猜测,最多过了今年秋收,石兰又会再次令慕容雅出征的!”
子渭看了长安一眼,哂笑道:“我看你是魔怔了!”
长安一愣,一时之间有些茫然。却也知道,子渭向来智计过人,说这话不会是无的放矢。
看着长安还是一副愣愣然的样子,子渭不禁失笑。他这个妹妹如今的本事,他也算是领教了。想要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实是殊为难得了。
长安没理子渭,自己倒是慢慢醒过了味来。燕王朝廷的死局已经被她盘活,如今燕王和鲜卑不说势均力敌,实力也是相差不远了,双方的矛盾也已经激化,必定是不死不休了!她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回不回去其实也差别不大了!至于最后两方谁输谁赢对他们来说其实没有区别,反倒是之前她为了帮助燕军对抗鲜卑劳心费力确实是有些魔障了!慕容雅破了她的局又如何?他破得了局,却破不开势!顶多是把战事再往后拖上几个月,顶多是再次拿回大战的主动权……但这些都不过是鲜卑和燕军的事,与他们南朝又有什么干系呢?
她扶额失笑,当初带着目的投靠燕王,没想到到后来,她自己却有些入戏太深了……
子渭看她想明白了,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想到以长安的才智居然会犯这种错误,想来最近也是有些心境失守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长安一眼,却也无意探究长安的心理,只淡淡将话题揭过。
他让长安这些年的经历颇为好奇,让长安细细给他说说。长安将有趣或是顺遂的经历,说的生动又具体,那些痛苦的、不堪的经历却是一笔带过,或是压根不提。子渭心细如尘,又是最最了解长安之人,又怎会听不出来?
他突然问道:“长安,你年纪也不小了,没有想过成家之事吗?”
长安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话。她不想以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敷衍子渭,而心中真正的想法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抿了抿嘴,沉默了下来。
“长安,我与父皇母后,从没想过让你成就什么事业、担负什么责任!我们所希望的不过是你能嫁给疼你爱你的丈夫,无需家世显赫,也无需才高八斗,能过着寻常女子那样普普通通的幸福日子便好!只是时移世易,有些事,终究非人力可定!若是将来有一日,国与家,只能二选其一,我希望你可以放下那些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无谓的枷锁,去过我们希望你过上的那种日子!”
长安点了点头,心中却在苦笑,身份和立场,又如何是想轻易卸去就能卸去的?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只是这一生唯一的一次尝试,结果却实在太过惨痛!
不知不觉间,一夜倏忽而逝。当东方的天空渐渐被染红的时候,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
“你该走了!”子渭突然出言道。
长安点了点头。她要回建邺是早已传信通知了建邺的,早这里多留确实不合适了。长安微微叹了口气,虽说子渭说的轻松简单,想来看他随时可以,但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子渭既然不愿意回宫,那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忌讳!下次再见又不知将是什么时候了!
子渭突然问道:“你此次回建邺,有谁知道吗?”
“曾给建邺发过信。”
子渭犹豫了一下,意味深长地再次提醒道:“家国天下,毕竟还是男儿的事!你没有义务担负那些!若是可以,及早抽身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长安却似是听懂了,面色一下子复杂了起来。她想到了子渭的拒不归宫、想到了身份可疑的刺杀者……可是她还有选择吗?
她叹了口气,答非所问道:“阿兄以为,西子功成身退后的结局是什么?”
“自然是与范蠡泛舟五湖,远离俗世了!”
长安轻笑了一下,眼中却浮动着浅浅的悲凉:“阿兄当真相信这个结局吗?”
子渭闻言,只觉得浑身发寒,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关于西施结局的另外一个传说!
是啊,这个流传了近千年的结局约莫也只是百姓们的美好想象而已。这倾了一国的女子,即使最后当真躲过了兔死狗烹被沉湖的厄运,在余生中,又如何能够仅凭“大义”二字撑起一个坦然无愧、毫无破绽的心境,心无挂碍地泛舟五湖?无论立场如何,毕竟那些杀戮和情感的亏欠都是真实的!
子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恍然间听到长安一声幽然长叹:“纵泛五湖舟,亦在风波里……奈何,奈何!”
长安的声音飘忽浅淡,似有若无,有一种跟年轻女子不相称的苍凉。子渭闻言,眼睛不受控制的湿润了起来,又何须他来提醒,其实她都明白……只是挣不掉、逃不开,所以只能悍然无畏地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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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回到建邺,建邺的一众旧人都惊喜不已。转眼间,她这一离开已近两年了。
承儿已经十四岁,看起来很有大人样了。年纪虽还不大,身上却帝王威势已成,甚至比起燕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璟和这两年朝政上开始渐渐放权,承儿已经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帝王。长安也不禁心生佩服,无论于公于私,璟和的做法都聪明至极!这份磊落和无私远不是常人所能及。
随着南方各地、各方势力的日益归心,慈安也已结束了他东征西讨的生涯,在都城安营扎寨了。
小重欢也已经有了些少年模样。只是在宫中待了这么些年,身上却仍旧没有留下多少天潢贵胄的味道。跟长安一样,看起来依旧与宫廷朝堂众人,有几分格格不入。相比较起来,长安这些年,气质倒是收了不少,这份格格不入不再张扬在外,置于人群中也不再那么突兀打眼,整个人看起来反倒有种返璞归真的自然之态了。
在北方一片战火纷飞的时候,南方却一切都渐渐上了正轨。正像他们当时设想的那样,鲜卑与中原两年来的战乱,给南方获得了难能可贵的壮大的时机。
长安只字未提子渭的事。理由也许是子渭说服她时所说的那样,却又好像不仅仅是那样,连她自己都不能把她心中的顾虑想明白。
承儿想要设大宴为她接风洗尘,被长安拒绝了。她潜伏在长安城,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被其他两方看出了端倪,将矛头指向建邺就得不偿失了,还是低调些的好。好在,朝堂中,也早已习惯了这位公主的神出鬼没,对她消失了两年也都不以为意。
所以,就几个知道长安离开内情的亲近之人设了个小宴聚了一下。
长安原本以为也就璟和、慈安还有两个侄子,没想到,却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顾祁。长安本就是玲珑心肝之人,不过几念之间便已想通了其中的关窍。顾祁如今是帝师,又是少有的通透明白人。如今恐怕已经成为了承儿的心腹之臣。
众人见长安只是开始的时候惊讶了一下,便神色如常了。便知她已经明白了,故也没有多做解释。
长安与顾祁也算是熟人了,甚至曾经有过一次极为交心的深谈。因此明白了彼此之间的立场后,很快亲近了起来。长安心中是有些欣慰的,当初那个在家国天下之间满心挣扎的青年,如今看来,是已经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了。
另外一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戎装,英气勃勃。
长安这几年,几乎常驻军中,对军士的情况格外敏感些,几乎只需一眼就能判断出一名军人的军事素养和潜力!这个少年军士,无疑是个中翘楚!今日能过来,想来也是承儿的亲信。长安心中猜测,该是这两年,军中脱颖而出的出色人物!
在长安打量他时,少年也在打量长安。目光坦荡直率,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亲近和暖意。
“你……”长安心中突生熟悉之感,却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少年。
少年显然也看出了长安的疑惑,暖暖一笑:“公主说的对,经受住了熬鹰的痛苦,雄鹰终将展翅!”
长安眼中的疑惑终于散去,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小虎!你是小虎对不对?”
少年用力点了点头,有些激动地大步走到了长安的面前,直直跪了下去:“是我!多谢公主当年的赠银和教导之恩!”
“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长安把着小虎的两臂把他扶了起来,打趣道,“怎么不叫‘长安姨姨’了?”
小虎面露赧然之色:“公主恕罪,当年不知公主身份,多有僭越!”
长安摇着头笑道:“我喜欢听,便算不上僭越!叫我公主之人无数,叫‘长安姨姨’的你却是独一份,我许你私下依旧这么称呼!”
承儿拍着小虎的肩膀,促狭道:“既然姑姑喜欢,你叫便是!能让姑姑开怀,你也是大功一件了!”
小虎在民间长大,年纪又小,对朝堂上那套上下尊卑,尚还没有很深刻的认知。想到能让恩人高兴,便很爽快地改了称呼,大大方方叫道:“长安姨姨!”
长安笑着应了。
慈安怕他实心眼,以后当真在外人面前这么称呼长安,惹是非,一扬手,便在他脑袋瓜子上拍了一下:“傻小子,私下叫叫便是,可别真的当着外人的面也这么喊!”
小虎龇牙咧嘴地揉着脑袋,道:“知道!我又不傻!”
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小虎与长安一共才有过三面之缘,每次相隔的时间都颇长。长安每次给他的感觉都不太一样。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长安自己还是个小姑娘,眉宇间带着少女特有的轻盈,温暖又美好;第二次相遇的时候,长安带着帷帽,整个人显得冰冷疏离。可是她却出手帮他救治母亲,又费心点拨于他,让他觉得长安姨姨不管外表怎么变,内心却依旧还是那个柔软温暖的长安姨姨。而这一次再见到她,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了,没有了少女时代的那种暖,也没有了长安城相遇时的那种冷,说不出的味道……只是眼中的那一丝暖意却依旧如故!
小虎与她说起了这些年的经历。当初小虎的母亲病情稳定下来后,他就依照长安临走前的建议,带着母亲南下建邺。为了养活母亲、出人头地,他选择了投身军营。却没想到因为天赋出众,入了慈安的眼,几场大战下来果然不负所望地脱颖而出,被带到了君前。璟和好眼力,却是一眼认出了当年的那个孩童,小虎这才知道了几人的真正身份,更加感激当年长安建议他来建邺的这份用心。
没想到承儿却也还记得他,见到他很是开心。从此之后,更是三天两头的召见,恩宠有加。慈安本就欣赏这个少年的天赋和心性,见他如此得帝王的垂眼,便当真把他当做接班人来培养了。
长安不得不感叹一声无巧不成书,她当年建议小虎带母亲来南方多半还是因为这边富裕少战祸,没想过他能真的来到承儿身边。也只能说是缘分了!
几人一番叙旧后,纷纷落了座。都是知根知底的,也不拘什么虚礼了。
“北面的情况我们一直都有留意,公主此次回来后,不准备再回去了吧?”顾祁问道。
看到旁人都这般清醒敏锐,长安不禁有几分赧然:“不回去了!接下来,我们便坐山观虎斗吧!”
众人的脸上都有了几分兴奋之色。这种居高临下,看着他人在自己设置的局中挣扎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璟和笑道:“我们这边也该开始布置起来了!将来,不管他们谁输谁赢,下一个对准的矛头必将是我们!”
众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慈安。
慈安笑了笑,神色淡然,目中却燃烧着灼热的温度。他向着璟和拱了拱手道:“幸不辱命,他日矛头所指之时,便是征北军魂再次扬威天下之日!”
一瞬间,众人都觉得热血沸腾了起来。尤其是璟和,更是眼眶发红。他的心中不仅有国仇,还有家恨!当初他狠下心将征北军交付他人,自己投身朝堂,无一步不是险棋!好在,他赌赢了!
长安安慰般的轻轻拍了拍璟和的肩膀,心中却并没有如他们这般乐观。只有跟慕容雅近身博弈过,才会真正了解他的可怕!是那种可以破势而逆的强大!
南朝这两年发展地太快,长安离开了这么久,对如今朝政的情况,难免已经生疏。通过他们的言谈,算是重新了解了情况。
正如当年子渭定下国策之时的设想,因多方制衡,士族如今已被压在了皇权之下,富硕如故,权力却已日渐式微。与此相反的是,无论朝堂还是军队,庶族官员开始大放异彩。与士族几乎已成势均力敌的两方势力,而这种势均力敌的制衡,便是皇家所希望看到的,是这些年,他们这些人细细谋划、步步为营,想要达到的目的……
长安不禁又有些恍惚了起来。想到了远在淮南的阿兄,若是他知道如今南朝这边的情况,也是该欣慰的吧……不管他如今志在何方,曾经那些个他们兄妹一边担惊受怕,一边却又相互安慰打气着听阿兄眼睛发亮地阐述着他的治国理念、畅想着国家理想中的未来的夜晚,却都是真实的!
长安看着气氛热烈地交谈着的众人,眼睛有些发酸。如今这一切都真的实现了!可身边相互取着暖的战友,却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一个!
这一场宴席,没有多少需要应付客套的地方,也算宾尽主欢了。
众人散去后,长安独独将重欢留了下来。
“不知姑姑单独留下我来,所谓何事?”重欢站得端端正正,微敛着下巴询问道。礼貌却疏离。
长安也不言语,只坐在主坐上,淡淡看着他。
自那年长安跟着云起离宫后,重欢对着她,就一直都是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即使长安后来再次回了宫,为了辅佐承儿殚精竭虑,所有人都早已不在意当初那件事,对她心无芥蒂了,重欢却依旧还是无法与她再回到往日的亲近……
长安心里其实是理解重欢的。他是众人中与长安最亲近的一个,长安几乎算得上是他小小世界里的二分之一了!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是无法原谅对方的背离,长安当年的离开,在他看来,恐怕与抛弃他无异了……
重欢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原以为长安留下他,又会像往日一样,亲近他、讨好他,试图修复与他之间的关系,却没想到,对方只是这么沉默地看着他,目光甚至有几分犀利,与刚刚宴席之上的笑意妍妍全然不同。周围安静无比,重欢只觉得在长安的目光之下,阵阵的压力犹如实质,扑面而来,让他几乎有些呼吸不畅。
他心下暗暗吃惊,这样的姑姑实在让他有些陌生。
长安这几年几乎都在军营之中,身上难免沾染了煞气。平日里都敛着还不太明显,只觉得气质有几分特别。气势全开的时候,难免让人有几分难以招架。
不知过了多久,长安忽然问道:“当年你还小,我带你离开云梦山的时候也没有征求过你的意见!如今,你也大了,对于未来,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长安的开口终于打破了屋内几乎凝滞的空气,重欢暗暗松了口气,却没想到长安半点没提当年的事,反而猝不及防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重欢暗自揣摩长安这么问他的用意,暗暗抬头看了她一眼,对方只是淡淡看着他,眼中看不出一丝情绪。
“我……我不知道!”重欢的眼里闪烁着挣扎之色。
长安知道重欢其实并不喜欢皇宫,在他心里,云梦山千好万好,他是一直都想回去的。
看他这般犹豫,长安心中也有几分了然:“你不舍得你兄长?”
重欢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叹道:“皇宫,太冷也太寂寞了……”
“重欢,回云梦山吧……”
短短一句话,夹杂着叹息声,仿佛透着无数的未尽之语,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话一说完,整个人都有几分疲惫的委顿。她站起身,缓步向殿外走去,想将空间留给重欢细细思考。
“那兄长怎么办?”重欢突然看着长安的背影高声问道,少年微微有些尖利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回响。
长安背影一顿,却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外走去。
“那兄长怎么办?”重欢不肯罢休地又重复了一遍。向来平静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倔强之色。
长安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她回过头看着少年依旧带着稚气的脸庞,眼中终于不再古井无波,而是带着重欢尚且还无法抽丝剥茧、不敢探究深意的复杂:“重欢,你的兄长不是寻常人家的兄长!帝王需要的不是一个相互取暖的人!而是一个绝对孤绝的位置!重欢,记住我今日之言,永远不要试图去做一个为帝王取暖的人!永远不要……”
多年之后,重欢依旧还是会经常回忆起姑姑这一刻的神色,他总是忍不住追寻着记忆的痕迹分析了一遍又一遍,试图去理清那一刻她的所有情绪……只是记忆中的那双眼,却越来越模糊,直至最后,每每回忆起来,心头就只剩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