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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除夕诉衷情 ...

  •   年三十那天,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回家过年去了,剩下宫里一干太监宫女,无家可归。
      小明子是腊月前刚入宫的,趁着敬天门值班的太监打瞌睡,东张西望地看那些瓦当上的雕花。他那双小眼睛瞪得溜圆,好像那些黑魆魆的瓦片上贴着金箔珠宝。
      前天夜里下了雪,铺了满满一紫金道,冬天那些当差的都惫懒,只扫出窄窄一条来。
      忽然就有人在他身后喝道:“看什么看,留神你的脑袋!”
      小明子一激灵,听出那是他师父的声音——宫里老规矩,新人由那些老人带着,帮衬着。他连忙回头,眉眼立起来,“小点声儿!”
      那老太监是原先春风廊里的,闻言就一巴掌招呼过去,正拍在他头上,疼得那小太监直撮牙花。
      “知道小点儿声,不知道敬天门什么地方?还敢给我乱晃悠……”
      他话没说完,忽然变了脸色,按着那小太监肩膀就跪下了。
      压着声音,“真是活见鬼,这位主子怎么来了……”
      小明子教他按着肩膀,却终究是迟了一步低头。
      就看见一架黑绸车,由四匹黑马拉着。从车上走下一个眉眼如画的人,穿着王爷才能穿的黑狐裘,里面是一身绛蓝色官服。他从来没见过有那么好看的人,平日里虽然也能见着些妃嫔,可女人和男人的感觉终究是不一样的。那个人就好像冬天的太阳,干净,明亮,偏生一双凤眼带着风流宛转。他一瞥,就要带了你三魂六魄走;他一笑,你就跟着喜上眉梢。也是后来才有人总结说,那就叫风韵。
      放下这些不提,那男人好像没看到他,自顾自提了一个锦盒就朝里走。奇怪的是,敬天门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去查他腰牌印信的。
      小明子想不通,拿胳膊肘捅了捅那老太监。
      “欸,师父,这到底是什么人,好大的气派,怎么都不查他腰牌的?”
      那老太监知道他偷看,差点没背过气去,瞪着眼说:“查腰牌?有种你去查!”
      “我……我这不就问问。”
      “问什么?”老太监怒道:“东掌事的事情多说一句打板子,多说两句割舌头,多说三句直接脑袋搬家。你可瞧见那乱葬岗的动静了,都是为了他!”
      “啊!那……那他岂不是连累了好多人……”
      “你懂什么?”他又放了一记眼刀,“供他是玄明宫那位主子的意思,玄明宫那位主子你也要挑刺不成?”
      “不敢不敢……”小太监擦擦汗,瘪着嘴不说话了。
      蔺出尘自然不会知道敬天门外的这场争论。他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来见肖承祚。或许说他大病一场又大闹一场,疯过也就没牵挂了。曾经为了肖承祚寻死觅活,如今回头,也都有如过往云烟。蔺出尘不是不爱肖承祚,只是看透了,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把心交出去。二十五辞行那点东西当然算不得数,可也不至于要他在这种风口浪尖上跑一趟。除夕节毕竟应该是和家人过的,但想到冉玉真要去东宫陪肖衍礼,冯云珠那个人又看不顺眼,毕竟相逢难得,带了一对如意就进了敬天门。
      紫金台上通报的人吓了一跳,蔺出尘给他包了块金条让他带着紫金台上的人好好过个年,那人千恩万谢,末了用清亮的嗓音宣道:
      “东宫太子丞蔺出尘求见!”
      肖承祚正在玄明宫里画扇面配那小扇坠,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声,手一抖,一朵兰花成了“烂花”。他瞪着眼睛看喜贵,一扬下巴让人出去探探风。
      喜贵一出门,好家伙,蔺出尘还是那副不咸不淡,似笑非笑的表情,穿着黑狐裘,微抬着头。他眼尖看见那锦盒,知道是送礼来的,连忙回头钻进屋子里跟肖承祚说:“爷,没大事,蔺主子送礼来的。”
      “让他进来。”肖承祚用手捂着眉梢,那儿一抽一抽地跳。
      肖承祚也不明白自己在慌什么,就是突然如临大敌。他遣散了一班宫女太监,整了整衣冠,才继续装作气定神闲地拿起笔,补那朵“烂花”。
      于是蔺出尘进门就看见肖承祚一副雷打不动地画画,但额角明显浮了一层汗。东掌事心思细也究竟没料到这一层,脱了黑狐裘,心说这炭盆有这么旺?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他作势要跪。
      肖承祚自打他进门眼角余光就没离开过半分,此时却装作才看见他,摆手道:“蔺卿家免礼。”
      蔺出尘一听那“蔺卿家”,暗笑,这生分的!
      肖承祚搁下笔,随口道:“你来看看这幅画,画的可好?”
      此言一出,两人都愣了愣。
      记得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冷天,肖承祚也是这样一句话,把两个人从此栓在了一起。
      蔺出尘低下头,一双纤长的睫毛闪了闪,忽然说:“陛下的画,自然是好的。”
      肖承祚觉得这气氛尴尬至极,连忙岔开话题,“你的病好些了?”
      说完就想抽自己耳刮子,蔺出尘病了是他肖承祚能知道的吗?
      但对面却仿佛已经料到一样,只是笑着缓缓点了点头。
      “此番进宫给陛下带了一对白玉如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聊表寸心。”他言罢就把那锦盒给了喜公公,站起身欲走。
      蔺出尘原以为自己能坦然面对的,却没想到玄明宫熟悉的一切让他心如刀绞。他原本想和肖承祚聚在一起吃顿饭,现在看来莫说是吃饭,就是面对面说话也让他胸口生疼。
      肖承祚见他要走,慌了神,“哎哎哎,你不留下来吃顿饭?”
      “府上还有……”
      “朕不让你走。”
      蔺出尘哑了,他几乎忘了,这皇帝是会耍赖的,是会和个孩子一样使性子的。他只得苦笑,
      “臣遵旨。”
      肖承祚看着他那个苦笑,觉得心里凉了凉,看来他在蔺出尘眼里已经彻底一文不值了。
      那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儿,两个人静默无言,看起来不像过年倒像守丧。一干宫女太监都被打发走了,玄明宫里孤支了一盏宫灯,昏暗灯光映得一切都暧昧不清。
      肖承祚喝多了酒,很没形象地用胳膊撑着头,歪着脖子傻笑。他直勾勾地看着蔺出尘,眼睛不知道是被酒熏得还是怎的,竟有些红。
      “你能来我真高兴……”他一顿,“你知道么?年初一是朕的生日,也是先皇的忌日,自十八岁即位以来就没庆祝过了。”
      蔺出尘一愣,肖承祚看着没心没肺,却把自己的过去藏得很好。他不太说起曾经的事情,除非实在不堪其苦。就好比三年前那个雷雨夜,这帝王总是要在最脆弱的时候狠狠剖白自己,让你瞧着都心疼。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兀自仰头灌了一壶,借着酒劲,咬牙:“有时候我真讨厌你,非要把这些伤心事说给我听,害我也替你难过……”
      “你,你……替我难过?”肖承祚大着舌头,拿手指指了指自己又忽然摆手,皱着眉说:“我,在你心里一文不值!一文不值……”
      蔺出尘闻言却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头栽倒在肖承祚怀里,他的眼神忽然很深沉,像不见底的夜空,
      “你怎知你在我心里一文不值?”
      下半句他没说出来——
      “你分明比我的身家性命还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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