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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星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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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同她见面前就听说了好多的故事。
“我和美佳子就这样一起待产,没想到按照预期该是哥哥的你却比她晚了三天才出生。”
稍有意识起神宗一郎就知道了,母亲有一位很好的朋友,两个人差不多时间恋爱,差不多时间结婚,又在差不多时间怀孕,最后……在同一家医院待产生下孩子。
据说婴儿时的他们俩被放在一起时非常乖巧,安静睡着,醒了也少有打闹哭闹,加之没长开的面容,倒真像一对和谐的姐弟。不过这一段记忆神宗一郎并没有印象,等到能记事时,美佳子阿姨一家早就耐不住热爱漂泊的心,继续在世界的旅行。
“真是过分,以前她就爱四处游历,还以为有了一个家庭能栓住她的心,没想到夫妇二人在一起是旅行的二次方……你说小由衣这样从小跟随着,不在一个地方久住,会不会没有朋友呢?还有啊,以后如果小由衣回来,会不会不习惯日本的生活?”
母亲每每说起不安定的好友,就连带着生出对小女孩的无限想念与担忧,不过好在一切忧虑在山本由衣回来后都安心放下。
不过嘛……遇到为难的事,她就会一副“啊我听不太懂这段日文”或是“日本的处事风格好复杂啊求助”的表情推脱,推脱不得而神宗一郎又在一旁时,他便成了无奈的承担者,叹气苦笑但又生不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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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一郎有一个盒子,里面装满了明信片和照片。
来自世界各地,但落款的姓名都是同一个人。
“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朋友问过,他想了想,还是笑着含糊带过。
并不是不想说……可是,在见到她之前,那些只是听闻的内容,还没有够可靠到能同别人分享吧。
早年的明信片偶尔附带着由衣的照片,小小的身影在璀璨风景和阳光中看不真切,往后神宗一郎和她一同翻阅时,看着总定格在开怀大笑的自己,她的评论是:“果然不好看,还好笑能弥补几分。”
“那时候就在意这些了吗?”他问道。
“没有啦,只是看到以前的自己,很庆幸那时候有更远更美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不用陷在小情绪里。”
爱好的来由总难说清楚,有缘开启了,就日渐投入,变为一段时光里全情灌注。比如神宗一郎起初选择篮球,不过是抱着希望能让偏瘦弱的身体健康一些,但以初回白烂的技术拍动篮球时,球落地弹起的声音,投篮入框的轻轻擦网声,就让他再也无法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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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比如不知是哪一年开始,由衣学会了用相机,于是寄回来的照片彻底变成了各种风景,不见其人。
有时他们的停留地条件好,神宗一郎便能在不确定的日子接到异国的电话,短短聊上几句话。
“虽然明信片都很好,我也想知道由衣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也想能在一个地方住久一些,好让宗给我寄照片。不知道宗打篮球时是什么样子?”第一次对话还是在双方父母引导下,各自软糯糯地问好,到如今已各自走在变声期,在电话中更有失真感。
确实,相比之下,山本由衣更没有机会看到神宗一郎的样子。交流总是在汲取自身所无法体验的,对神宗一郎而言是山本由衣看过的世界风景和形形色色人物,对山本由衣而言是神宗一郎平凡而稳固的生活、学习、友谊。
“嗯……”
“不过我应该快回来了,感觉有一大堆功课需要补习,好头疼,”由衣笑着打断他思考的措辞,说了这个好消息,“会不会要从国小一年级补起呢……”
大脑有一瞬间是空白的,神宗一郎却下意识先接上了话:“不用担心,每一年的学习笔记我都有保存。”
“那就拜托宗了,千万,千万要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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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下了约定,话却有一半成了谎言。归国的行程推迟一月又一月,等到践行时,神宗一郎已完成了从小男孩到少年的蜕变,依稀保留了几分早年的孱弱形象,而某人只是将寄回的照片上拍摄的对象,变成了专一的星空。
后来说起这个严重的失约,神宗一郎完全无法保持着他人印象中惯有的温厚好脾气,好好刁难了由衣一番,让对方全盘接收了,还要不停诚恳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啦……”
但是那年看到太美的流星雨,让由衣无法轻松地抬起脚步离开,为了再次邂逅,她少有地对一家的旅途提出请求,在原地守候着,直到如愿以偿,才回到陌生的故乡。
迟到是一件非常有负面影响的事,除了让神宗一郎都起了情绪之外,还让山本由衣自己也大尝苦果,对着一堆需要补习的功课发愁。
“在这一方面没有食言一点也不好,真的。”头疼地看着课本上次次都如初见的字符,由衣抓起身边抱枕,把头埋入喃喃。
神宗一郎给桌上冷饮续杯,无奈呼唤她抬起头正视现实:“所以你为什么不愿意低两级就读……”
“哪有姐姐读的年纪更低的道理,还是低两级!”
“是是是,大我三天的姐姐,再做五道习题努力掌握这个公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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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由衣回国且在神家寄宿后,神宗一郎的时间便安排满满。除去功课、篮球社,便是帮由衣补习功课。如果说起这些年的经历见闻,由衣所知大概能比五个他还多,但相应缺少的读书时间,到面对课本时也让棘手程度成倍深厚。
好在一路挣扎下,由衣的成绩逐渐从惨不忍睹到低空飞过,多少有了时间继续不务正业,还喜欢拉着神宗一郎一同,或是主动往他的领域凑。
“宗,去看星星吗?”或是“宗,今天的投篮练习做完了吗?”
明明是投篮练习这样枯燥无趣的事,她在一旁观看时也一言不发,仿佛神思游移,问起时却从来笑说:“第一次看到时只觉得不一样,现在应该说,宗投篮的轨迹,特别美。”
轨迹……吗?神宗一郎看着自己的双手。最精准的投篮大概是能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但看得见飞机经过的轨道也无法复制,而现在如何投好每一个篮,比起如何冲出板凳队员的尴尬境地,还要迫切,又更不可解。
“宗如果不确定,就让我来当一个见证者,”似乎看穿心事,由衣将相比显得小巧的手掌伸出,拍拍他的,“手上已经长茧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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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额外练习的投篮数量是五百,从板凳队员到海南队的6号三分神射手所用天数小于它,高中参加篮球赛事获得的总分大于它。
第一次获得MVP称号时,神宗一郎低头看向掌心,四指弯曲触碰到掌中的茧,一瞬间想不起坐在板凳上期盼替换上场的煎熬曾经是怎样的心情,而对此刻周遭的欢呼惊叹声,也没有实在真切感。
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说“宗往这边看啊”,神智回身几乎和动作与快门声同步。队友都已先行离开,休息室内只有他和她,从思绪的静谧世界回到现实的安静,终于实实在在地找回真切感,还有全情投入褪去后的疲惫。
分享是一种习性,对于荣誉再沉稳的少年也愿意欢快自豪地与亲近之人展示,神宗一郎长舒一口气,对由衣微笑。
但要说什么?是一个结束,还是真正开始?
好在由衣也不多言,收了相机坐在他身旁,哼着歌彰显同样晴朗的心情。
“勇气的风陪伴星光下坠/吹散那些遮盖你的尘灰/是谁的欢呼声混杂着惊叹喧沸……”
来回唱了几遍,几句歌词连同抓拍的侧面,一同成为那一日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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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由衣第一次拍摄。从说愿意做见证者起,星空和在打篮球的神宗一郎占据了她镜头十之八九。她陪着他投篮练习,或是他陪着她在暗房中冲洗照片,暗红的灯光下看着自己的身形和星空先后逐渐在小相片上显现,神宗一郎也好奇问过:“我和它们有相同的地方吗?”
因什么能成为你镜头的主角?
“唔……”看了看影像的清晰度,由衣放心把这一张照片从药水中夹出,组织着答案,“应该说……是很不同吧。”
“星星的移动太遥远,无法见证变迁;流星又像一场快进,无法捕捉只有被动邂逅。好像永恒又好像充满不确定性,不由自主想追逐。”
“而人呢,无法实质说出有怎样的改变,只能靠时间节点的照片推测,记录中的你是怎样的。但我可以看到宗变化的轨迹。发现可以这样之后,竟然忍不住想贪心记得更多。不知道什么是合适的方式,那就选择我最熟悉的吧。”
定影完毕,晾干胶片,装入底片袋,而成品则放入神宗一郎之手,附赠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宗的照片当然由本人保管最好啦,社团要求的作业我有别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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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要见证他的变化,又将所有记录交于他手,仿佛暗示着如果有不希望别人参与或知晓的片段,轻松抹去便真正不会存在。
照片上的自己,沉稳着,等待着,思索着,骄傲着,总展现在很好的角度,连自己当时未察觉的情绪也一览无余。偶尔有身形模糊的,盯住再细看几眼,似乎当时赛场的澎湃热情便扑面而来。
让神宗一郎面对着质疑乃至教练宣判的死刑,依然坚持下来的热情。
毫无疑问的前行动力,但不是唯一的理由。
还会记得由衣说会见证时掌心相贴的温柔,和因了解而信任的笑。而看到她的笑容,即便疲惫到无力抬手拥抱,也会想全力回以同样的微笑。
于是十多年后,装满明信片和照片的盒子旁,新多了同样大小尺寸的,用以保存她眼中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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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星空有多少风景?一个人有多少可能?神奈川的得分王之后,是海南的新队长,延续常胜荣光的重担,以及全国好手的约战。
曾经每日五百的投篮是唯一道路的通行方式,如今每日五百的投篮是在紧迫的时光中喘息与调节。百发百中总是理想,常胜永胜终究有差,但从纯粹的得分后卫,到全队的心理平衡者,教练战术布局的左臂右膀,有那么一段时间,神宗一郎是有过错觉,自己又回到了最初的重重困境。
反观由衣,成绩终于在补课与练习达到心理最低限,她又日渐回复以往的自在随意。
偶尔地,看出神宗一郎精神紧绷至极时,拉着他趁周遭灯火渐次熄灭,偷偷爬上屋顶看着夜空发呆。
“总有一种你在梦里也要为全国大赛备战的错觉,不如少睡一些看看夏季大三角呢——虽说城市里只要避开强光就不难发现,日本的天空看它们还真是璀璨啊。”
说说星座知识,说说她在世界各地看到的天空,等到神宗一郎放松神经倦意袭来时,便推着他回房,主张一切节奏不由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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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力过大会让人弯下腰,视野随之狭窄,便只能看到自己的的投影。而抬头时,虽然是感受一个人何其渺小,但能明白身边还有谁在一同前进。
所以能渐渐重新学会平衡承担与放手,因而更加了解,哪怕在决赛时因为意外碰撞而负伤下场,看着落后的比分,剧烈的心跳在休息观战时依然渐渐平稳,而到逆转出现时刻毫不意外。
人前沉稳,接受道贺,条理陈述赛后分析,之后却抱着由衣转了好几圈,吓得对方忙呼放下,查看他脚上伤情。
“我猜那时候宗笑了,‘就该是这样’的笑容,”麻烦了工作人员联系接送车辆,两个人如神宗一郎第一次获得MVP时,坐在休息室随意聊着,“那时候,抓拍时按下快门的手跟着颤抖了。”
“由衣,能……再唱唱那首歌吗?”好像一样又不一样的心情,神宗一郎就想起了她只在那次哼过的歌。想听,非常想听。
“……你们是群星呢,我看到了你们走过的轨迹。”由衣感叹一句,便应下只有她能听懂的请求,再次开口轻轻唱。
***
“光在前方/正露出笑意/那些过路旅人曾赠你的/微不足道的分毫丝缕……”
歌声里神宗一郎想起他们的初次见面。
还是午后阳光不显毒辣的时节,他在家宅一带的篮球场练习投篮。那时候还没有每日五百的练习,命中率也是新手的运气多过技艺。接连失败数次后,停顿片刻忘掉方才错误的手感,再抬手抛篮,划出的轨迹,终于让球在碰触边框危险地转上一圈后,不甘心地从篮筐落下。
球落下,反弹向场外,落到一双陌生的脚边。
“多谢……”他追随的视线由下至上,看到一双手捧起了篮球,然后是从礼貌变为带着几分确定笑意的少女问他:“请问,我在找附近的神家……你是宗吗?”
“由衣这么确定是我?”终于不再隔着空间听着几分不真切的声音,神宗一郎也笑了,接过篮球。
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他们在见面前就诉说了好多的故事。
"如流星/正逶迤/坠入了/你眸中寰宇。'
多得足够让初次见面就像一场久别重逢,是星轨迟来的重合,没有客套试探,充满了欣喜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