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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边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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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度宗咸淳五年十月初
入秋的猎猎凉风飒然送爽,带走夏伏的最后一丝炎热。
扬州名州城内商家香客络绎如织,戏楼唱酬、管弦吆喝更是不绝于耳。
前年史天泽筑围困襄阳,激起一片哀声,自危南逃的亦不少。
但片云岂掩晴空,西边再乱,也妨碍不了人们秋游的兴头,何况近日天气转凉,颇感气爽神佳,许多人家出门郊游。但城内仍然人头如蚁,声喧如蜂。城中湖水柔柔漾漾、鸥鸟翔集,加之岸边秋柳飞白、枫林染赤,景致更是鲜明融融。
名州城西有一露觔镇,镇子面朝艾陵湖,背靠禄尽山。禄尽山山脚下有着一片约莫三亩大的桃林,年年三月娇红漫树,如枝头艳雨,花瓣伴着蝶儿翻飞,故到春时又是好景。
因着地势偏南,不受战祸,镇上的气氛仍然平静而悠闲。
镇中一条南北向的小街平日最为热闹,名叫太平街。原在高宗建炎前叫十里街,后来南渡,才改的这样一个名字。
清源河从小镇东斜穿而过,沿河一条长街亦名清源街,横贯全镇,两街交汇处的西南角有一家小食店,叫杜三郎杂燠店,这时店旁的石墩上坐了一个黑鼓眼的脚夫,正在讲史,在他旁边围了十几个人。
其中外围有个年轻女子,名叫尚司瑶,刚满十六,皮肤白嫩,身段纤细,一身布衣,青衫儿白袖,简朴,但看着却十分清新。
她生得亦十分灵秀,鼻子挺翘,一双杏眼儿更是极富神采,顾盼之间灵动之至,狡黠无比。站在人群中,如一枝含苞的带露茉莉,清丽美好。
她刚去查老儿鸭鹅店买了半爿白炸春鹅,回转身来,见旁边有人正在说书,是孙泗脚店的力夫刘潜,因着幼时曾在员外家当过陪读小厮,粗通些文墨野史,便常常以说书为辅业,好多赚几个钱,她认得刘潜,便凑过去听了几句。
刘潜向来爱信嘴海说,现又扯起唐时安史之乱时,平叛名将郭子仪的故事,又加些神怪事迹来:“想那代国公郭子仪,平叛居功至伟,老来又享尽人伦之福,亘古以来,为臣者少有此绩。听闻他生下来时,电闪雷鸣,狂风疾作,可她娘的房间里却金光大作,祥云腾瑞,手心有着歪歪扭扭的符号,时人皆不能识,十岁时遇一异人,认得那是“太平”二字......”
尚司瑶听着越说越怪,便忍不住掩口笑起来,向他旁边的布袋里丢了几个铜板,便转身朝南走去。
经过街口时走来一个老头,担着一副挑子,穿着一件小褂,里面一件白汗衫,是串街叫卖干果的章老头,正叫卖着:“干果,蜜果,闲磕果,又脆又甜又香糯!”
尚司瑶迎着走过去,笑着说:“章叔,我买榛子,十文钱的。”
见是尚司瑶,章业笑着放下挑子,揭开前面竹筐的布盖,里面一袋一袋挤满了干果,楂条儿、回马葡萄、西川乳糖、龙眼、党梅、霜蜂儿、、、、、他找出榛子袋,用个小木瓢舀了大半瓢,又添一小撮,取出张油纸,包了起来。又拿一个空竹筒,往里装了一把龙眼,都放进一个布包里,递给尚司瑶。
“章叔,你这是干嘛!”尚司瑶慌忙推拒,章业和他的老妻子周氏就住在她家隔壁,儿子早夭,生活也刚刚勉足温饱。
章业憨笑道:“这一点小东西不值几个钱,倒是我那口子,上次脑仁疼,钱不够买药,还是你和阿绾把川穹祛寒丸直接买来的。我老头子穷棍一条,也没啥东西可送,就只能送点小吃食,你们不嫌弃,我就算开心了!”
章业重新扛起挑子,往人多的地方去了。
尚司瑶微怔,握紧手里粗糙的布袋,她感觉心中一股暖流划过,脸上慢慢绽开一个柔柔的笑,看看微暗的天色,轻倩的一转身,向东南顺和坊走去。
到了顺和坊,她穿进南巷子,巷子最里面,墙头露出海棠,虽已半残,但枝头仍有许多花瓣粉白似雪。入眼两丛翠碧斑竹,掩映一扇旧木门,正是她和孟绾的宅子,纤细的手推开门,尚司瑶缓步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只是一间俭素的小宅,园中立着一块大青石,形状峻秀,挡住视线,院里还载有些兰蕙,甚是清幽。
院子里十分安静,只听得见菜刀剁响,盆罐挪动的声音。
她刚关上门,院内的声音便停了下来。随即,一个女子忽的从房内出来,浅蓝的布裙,叶纹的白色布衣,除了一只银钗,并无其他装饰。黛眉下,目光如秋水般明净,面容秀丽,神貌素净,身骨纤细,如岸边水仙一般,令人眼前如洗,心尘顿消。
女子正是孟绾,原于厨内做菜,听见关门声,知是尚司瑶,便走了出来。却见尚司瑶一呆,怔怔的望着自己。
孟绾见她发怔,看向她,碰到她的目光,慌忙躲开,脸上顿时泛起一丝红晕,隐隐透出些羞意。这一慌一羞,如同霞映白莲一般,清素中顿填了几分明艳。
尚司瑶肚子却突然传出一阵咕噜轻响,因院中极静,声音虽轻微,两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尚司瑶已回神,慌慌将头转开,脸上发热,羞窘无比。
见她如此,孟绾却笑了,如莲花湛然开启。
孟绾柔声说:“快进来吧,我已备了些菜。”声音听着清凉如水。
接过尚瑶手中的布袋,孟绾继续去整办晚饭。
尚司瑶没先急着进屋,而是去给院里的花浇了些水。等她收拾完,饭菜已端上了桌,不过是清粥和三样小菜,唯一的荤菜便是那半爿白炸春鹅。
吃完,收拾好桌子,孟绾走去房内。
“明天出门,戴着这个,会方便些。”出来时,孟绾手里拿着顶帷帽,是新做的,帽子用细竹条编成,极精细,里外蒙了层浅绿的细绢,绣着一圈柳叶纹样,帽檐下一圈浅青的纱,柳池清烟一般,好不爱人。
“绾绾,你的手真巧!”尚司瑶叹笑着,眼如弯月,显然很是喜爱,不禁在孟绾唇上轻轻一吻。
孟绾脸色羞红,别开脸道轻声道:“你的绣作不也很好?”
尚司瑶不禁得意一哼:“那是!”
慢慢的,夜色渐浓,洗浴过后,两人来到卧房,尚司瑶将油灯轻轻搁在床头的桌上。脱掉外衣,露出底下贴身的白汗衫,洗浴后淡淡的香气在夜色中缠绕,所触到的肌肤也格外绵柔温热。
尚司瑶清咳一声,说起今天的见闻。
“今天我去买鹅的时候听店里几个客人在聊襄阳的事,范文虎又打了败仗。”尚司瑶有些恼,“朝廷可是派给了他十万大军!”
孟绾轻轻抚上她的手,散去她的不安和焦躁,柔声道:“此战从开始便已定输赢,那范文虎
败仗屡屡却还是官居高位,想必不仅是官场中的老油子了,在他之上,显然还有人保着他。”
“….可恶…”
“且先不说朝中阴私丑事,你看那范文虎过去作为,贪生惧死又好大喜功。这次援襄樊,只怕是他贸然出击,而后又似往常般临场畏敌,独自不战先逃。只可惜那十万军士性命…..”言及此处,孟绾不仅轻叹一声。
“哼!我若是个男儿,便参军拜将,就算是千刀万棍,也定要杀了那些赃官!”
“。。。。。你我本是女子,现想这些也不切实际。往日在家,看哥哥们或是习武功,或是研试贴,只为报效家国。心中亦是热血腾涌,但却只能幽居闺阁,学些琴棋书画,待人接物之礼。这世道对女子向来不公,在这乱世,你我护好自身便好。”
“。。。。。”尚司瑶身量比孟绾矮了小半个头,她一低头,刚好把头埋进孟绾怀里。
此时孟绾心中亦是杂然百味,她慢慢放松身体,思绪飘远。
她孟氏一族原是孟子后裔南支,祖父吉国公孟珙,一生戎马,复襄樊,灭女真,逐蒙元,为赵氏江山立下不世之功。
可到底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急流勇退,似乎才是在皇帝的猜疑下保全一家的唯一办法。
父亲孟之经便只做了个小小的州官,伯父孟之缙也只是个大学士。
而她因是女儿,自小便只能幽居在家,在母亲的要求下读书习礼、练琴学画。
从小到大,她就没出过几次家门,如有守着一口枯井,寂寥冷落。慢慢的,她的想法也比同龄的女孩子成熟,事事在行动之前都思虑已罢,但她明白,她其实失去的更多。
就算是亲友朋戚的称赞,也只是让她心中的无奈与涩然愈发厚重。
但尚司瑶不同。
孟绾把头轻轻的挨在尚司瑶头边。
尚司瑶比她小一岁,家里世代经商。因是家中最小的妹妹,父母对她都十分溺爱。她又生得那么伶俐,邻里无不喜爱。
在遇到她之前,她的生活是那么快乐惬意,自由自在。
而自从家中出逃,从临安来到扬州,却只能和她一起过着这种清贫俭淡的生活,还得时时为无止无休的战争而担惊受怕。
思及此,她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酸涩和怜惜。
孟绾低下头,在尚司瑶耳边柔声道:“人之一生,很多事情无法如愿,但并不是教我们不去追求,而是尽最大的努力去过好这一生,不为得失灰心,也更不为人力不可及的事而烦忧。”
“。。。。。”没有回应,孟绾以为她已经睡熟了。
她撑起身,帮她掖了掖被子才又躺下。
良久,孟绾快要入梦时,听见尚司瑶低低的问道:“那你会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吗?\"你会吗无论怎样的苦难?
孟绾抬手,紧紧的抱住她,声音柔和却坚定:“我会,永远都会。”
冬月
鹅毛般的雪下得漫天漫地。
营帐内,火盆里的木炭燃烧着,温暖了整个房间。
李庭芝坐在太师椅上,独自思虑着。已是不惑之年的他的五官犹如刀削,最为突出的便是那高耸的眉骨,左脸上一道长疤,加上渐渐爬上面颊的皱纹,使他的面容第一眼看上去教人有些害怕。
二十二岁那年,他得到孟珙的赏识,终于得到了报效家国的机会。虽是主管文字事宜等的文职,他亦兢兢业业,最后他抓住机会,从蒙将李璮手中夺回涟水三城,得到理宗的重视,当上了两淮制置司事,并兼任扬州知州,终于夙愿得尝,扬州也在他的治理下,从水灾和盐困中挣脱出来,欣欣向荣,恢复了繁华与生机。
手里的铁球被摩擦出刺耳的声响,而他仿若未闻。
皇上以他为京湖制置大使督师入援襄阳,而不知又出了何变故,竟任命范文虎担任福州观察使,军队也都得由他统帅。
而现在局势愈危,他却整日带着漂亮的小妾,走马击球在军中作乐。任他多次想进兵,范文虎都只是冷笑着回道:“我派人取旨令还没回呢,相公这么着急,是对本帅没有信心吗”
见脸色不对,他也只得作罢退下。
李庭芝心中长叹,浓黑的两道长眉打成了死结,他站起来,走到了地图前。
上一任蒙古大汗饮恨钓鱼城,其已成天堑,蒙古人必不敢再攻。
宋地三大战区,非蜀川,就只剩下京湖,两淮。
但两淮为宋室军兵力最为雄厚的地区,一度高达二十万军士,且湖泊众多,水寨星罗棋布,蒙古人擅长骑射,在此无法发挥优势所在,必不会选择进军两淮。
而襄樊不同,这里的多为平原,非常适宜骑兵作战。
若换做他为忽必烈,而今南北对峙,它又为南船北马的分界线,若为蒙有,便可图谋东南。
今年史天泽围筑襄阳,襄阳守将吕文德上书朝廷请求支援。
七月,沿江制置副使夏贵率水师驰援襄阳,在虎尾洲遭遇蒙古名将速不台的孙子阿术,夏贵打败,退回江南。
九月,范文虎贸然出击又独自逃逸,葬送掉十万大军。
他愈想愈恨,这个范文虎已经不是第一次打败仗,每一次都给他优厚的兵力和最好的粮草,却每每打出千古遗恨似的仗.
李庭芝年少时,因未进名利场,且孟珙军中风气颇为淳肃,倒对这些不以为然。
而今到了这个位置,才深深的体会到无力和愤怒。
李庭芝慢慢走开,放下烛台,颓坐在太师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