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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鸢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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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孚十年,冬,十二月初七。
应柔客踩着冻僵的脚步走在青石街,明天就是腊八。路上本该是热闹的,定德百姓习惯初七上香。这时却寒风洗地,枯叶打个旋儿拂过屋檐。他觉得有些困,几日舟车劳顿也累了。四月份九桓斋接了刘尚书的生意,老规矩是当月下旬就结清了,这会儿不知又出的什么差错把八王引出来。原想遣老三来的,只是他毕竟少不更事,只怕应付不了江流画。
约在鸢尾楼。上下两层,簇新又粗陋的门板,还未完善,走近了尚能闻到湿木的青味,在这西北风燥的深冬茵茵潮嫩。应柔客仰头一瞅,只是使劲皱了下眉头,怎么起个这么晦气的名字。
这些年和礼部侍郎混的多了,开始注意这些没用的东西来,大概是老了罢。大堂只草率摆了几副桌椅,有个鸭卵青服色的小生看见他来,冻得发红的手一抖,慌的一把短剑都握不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应柔客摸摸脸皮,有那么可怖么。
二楼只一道屏风虚掩,绕过去看,一桌九菜,江流画已然落座,正给一位长须华服的老头斟酒。这老儿贵气逼人,勾金的长袍貂裘恨不得全城人都知道他是八王千岁,笑起倒和蔼。应柔客忙谦恭作揖。
“羽怀腿贱,来迟一步,请王爷千岁万望赎罪。”
“免礼。”
江流画还是那副古怪德性,应柔客不想瞅她,狗腿的抢了她手上酒壶。他本人是不喝的,一个劲的夸王爷老当益壮边给他斟酒。
“阁主才是当世俊杰,老夫神往已久!今日相聚,非要对饮三樽不可!”
八王笑容满面,丝毫没有皇叔的王爷架子,然应柔客向来不沾浇愁俗物,推盏拒之,“千岁抬举,羽怀不敢当,只是这几日风寒入体,有些咳嗽,这烈酒虽美,不好贪杯!”
这借口还算合理,江流画不知怎么今日也改行劝酒,“既如此,应郎不如以茶代酒。千岁远道而来实属不易。”
喝茶自然不在话下,但应柔客最恶心她讲话浪狼荡荡,“这……”
“应郎……”
江流画还怕他不喝,巧笑着佯装要掐他,他唯恐被她碰到赶紧抄起茶壶倒了满满。“如此,羽怀自罚三杯。”
说着一饮而尽,雍戍王抚须点头,停下动作盯着他喝第二杯,第三杯……
“千岁……”
最后一杯杯沿到了唇边,楼下有人传来一声疾呼,清晰可见是“师叔”二字。雍戍王闻声倏地变脸,猛然回头未见人影,原本虚掩的屏风被人一掌拍碎。应柔客手中茶杯未及放下一条手指粗细的蛇皮长鞭就横扫而来打翻桌面所有酒瓶茶壶,尾巴直打碎了应柔客嘴边白杯,来人高声道,“住口!别喝!”
江流画也循着雍戍王视线看,冷不防背后一把剑鞘袭来敲昏了她。应柔客惊异来人身法迅捷,偷偷摸向兵器脚步却沉重莫名暗道不妙,跟着眼前光影重叠晦涩。
“凭你也假充八王!”
来人怒视“八王”,后者并不慌张反而连连冷笑,“不知师父他老人家可晓得你这样吃里扒外?”
应柔客根本看不清是谁,心里估计是个女孩。听他们吵架才反应过来喊了半天千岁爷原是个西贝货,不由自嘲一笑。
“你还有心情笑,堂堂天下第一刺客该有些头脑,居然被个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头死暗算!”
应柔客隐约看见那人靠近了些,似有意护着他。那人口中遭老头子沉默半响才咆哮起来。
“什么?!你说我半截身子入土?!你这小贱种你再说一遍,那师父是什么?!”
“你还妄想和师父相提并论,是我低估你的脸皮!”
说着一鞭子抽过去,“八王”也非泛泛。刹那已六招,应柔客被护在背后。他一时难以适应目盲只听那女孩步法扎实伶俐,力压对手。老头勉强拆招防守不忘口中大骂“不知羞耻”。二人几番来回,圆桌长椅无一幸免。“八王”浑身汤水菜叶十分狼狈,终于气急抄起尚好的一块碗扔过来,那人鞭子卷起酒壶拋过去。瓷器脆声相撞,两人内力不俗,壶中烈酒一股脑全倒在昏迷的江流画脸上。江流画皱眉转醒。应柔客眼睛看不见,耳朵还是好的,听到她喘息,拉了一把来人。
“你方才就该结果了她,她使药厉害,这时醒来不会轻饶你。”
“闭嘴!”
那女孩声音清丽,不知为何对他十分恼火。江流画才反应发生什么事抹了把脸恨恨瞪向女孩,表情十分怨毒,“本来是个喜庆的日子,老娘还画了最爱的梅花妆,全给你毁了!”
“老虔婆,你的脸画了霸王花也没人看!”
江流画闻言收了笑容,“小姑娘没礼貌,姐姐教你!”
应柔客知道那妖婆要发功急道,“姑娘快走,这江氏十分厉害……”
江流画广袖无风自鼓,袖中怪力送出两股红粉四散开来,方才被女孩打翻的的酒轰的全着了火!那老头子这回抢了先机,运起内力将沾了火的椅棍掷向角落层层叠叠的酒坛,他内力深厚,连碎数坛,顿时一片火海。老头一掌拍碎楼梯揽过江流画就跑。湿木着火极为呛人,女孩气的朝着老头遁走的背影扔了一条桌腿。
应柔客想明白茶中有毒,此时目盲耳鸣已经提不起劲。“姑娘自己走吧,我一把老骨头也算……”
“你给我闭嘴!”
女孩怒吼一声,鞭子绑住应柔客的腰运起轻功冲破了房顶。还好鸢尾楼盖的十分简陋,女孩带着应柔客踏折顶梁柱方借力跨离了鸢尾楼。她怕江流画两人去而复返干脆一股做气直到护城河边方才停下。
应柔客已然全盲,直觉周遭安静,大约是脱困了。他席地而坐想逼出剧毒,身边传来一声嗤笑,“你口口声声说那老虔婆厉害,这会想单凭内力应付?”
应柔客知道自己做无用工,自嘲一笑。“还是姑娘看得透彻。”
女孩未答话,扶着河边一棵枯柳直喘气。
“不知姑娘为何这般舍命相助?”
“那糟老头要害你,我偏要救人!”
女孩朝应柔客走去,“毒从口入,必有解药,我先帮你封住八脉。”
应柔客感觉她找穴道,想说什么,又自嘲一笑。女孩听他傻笑也不理他只做手上动作,她手法不算娴熟,好在找的准,不一会就封了四脉。
“今日初七,广顺帝忌日,你可知?”
女孩不耐烦答话,他自顾自说着,“十年倥偬,”
女孩只是动作顿了顿仍不开口。
“我遣弟子乙冬去……”应柔客拢一拢袖子,“可你看,太子成了天子,斩佞相灭藩王,日渐英明,我徒弟自然是没回来。”
“我每到这日便心神不宁,想着要祭奠先帝,一面还有乙冬。我未见她尸首……不确定她死活,只是怕她在下面寂寞,没有人思念她。”
“也是,难怪他们选在今天动手,原来这般了解我……”
他说着说着,想起临行老三闪烁其词,想起“雍戍王”出行不备一兵一卒笑的讽刺。
“你挺住,我能给你找到大夫。”女孩看他脸色不对终于发声提醒。
“我给你说个事,”应柔客循着她的方向,“你未赶到时,我两杯茶都进肚了。这第一杯大约是毒瞎了我,第二杯毒聋……”
“果然是应郎,别人喝进去不消片刻失明失聪,你居然仍谈笑风生。”
江流画从枯柳另一面拐出来,女孩竟丝毫未觉心下吃惊,她将应柔客护在背后警惕的看着江流画。
“本阁如此境况,夫人还有何不满?”
“原本只想让你看不得听不得说不得,未料你还留有后招,流画只好得罪了。”
她说着就要动手,女孩腰上长鞭抽了出来,看也不看江流画,“区区毒妇,只怕脏了我的鞭。”
江流画原以为她中了毒应该内力尽失原本无所顾忌,此时看她气势反而畏缩。两人对峙良久,应柔客强撑,终于难耐呕出一口死血。江流画见了神色一松,“看来阁主还是识相,流画就不麻烦了。”说着退后几步一溜烟跑了。
女孩嫌恶的看着她背影消失,回头去扶应柔客。应柔客握住她手,“萍水相逢,应某死前有你陪伴,心中慰矣。听我一句,你口中老头心机深沉,还请你多加防范。”女孩张口想反驳忆起他毒已深入又闭嘴了。
“暗算别人一辈子,如今败在毒饮,也是死得其所。”
“赶不上今年腊八粥了……万望姑娘清明时节,抽空为我与我徒弟费些纸钱。”
应柔客说的许多却十分平静,他虽已经目盲仍闭上了眼睛。
女孩有些紧张,摊开他手掌写了个“鹿”字想告诉他名讳,再抬眼,应柔客已然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