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明之歌》藂樟

2、爱是永恒

　　这里有座小山，是没有名字的野山。
　　过年前一个礼拜六，冯季阳约明歌去爬山。这天太阳很好，但有风，依旧很冷。两人都穿得鼓鼓囊囊的，只露出双眼睛来。他们一人骑一辆小破自行车到山脚下，没上锁，背好包、拎着小保温瓶就上山了。
　　这山很原始，没被开发过，山路就有点难走。冯季阳和明歌虽是爬惯了的，但到半山腰时也已经气喘吁吁了。
　　男孩子更容易热一些。冯季阳把帽子、围巾、手套都摘了塞到包里去。明歌只是解了围巾，对折挂在手臂上。她的整张脸露了出来，在黑色棉袄和黑帽子的衬托下显得更白。嘴唇因为涂了润唇膏的缘故，粉粉的、润润的。
　　冯季阳不动声色地盯着明歌的嘴唇看，突然就想起了在电视上看过的樱花，也是这种漂亮的、柔和的粉。他不敢多看，在明歌察觉之前收回了贪恋的、小心翼翼的目光。
　　二人稍作休息，继续往上爬，快近中午到达山顶。此时的阳光比出发时更明亮，照的人有些恍惚。
　　两人并肩站着，底下就是整个村庄。
　　每一次爬上山顶俯瞰小村的这一刻，便是明歌心底最触动的一刻。好几次，她一个人来爬山，一个人站在此刻的位置，一个人看山下的风景，看着看着就莫名其妙流下了眼泪。当时不懂，直到好久以后，山下万物消失时，才知道原来那是对“一眼万年”的冥冥预感。
　　此时此刻，她也好想哭，可她不能。她的旁边还站着别人，她不能被别人窥去了自己心底的那种“柔软”——那种一发不可收拾的、毫不顾及自尊的、有些羞愧的“柔软”。
　　还好冯季阳及时开口了。他指着东边的几栋小小的、构造相似的房子对明歌说:“你看，那是我们的学校。”
　　他又朝西指去:“那是你家的屋子，那是我家。”
　　冯季阳家在西边的最东边，明歌家在西边的最西边，虽说中间隔着十几户人家，他们却是最亲近的。
　　在冯季阳五岁的时候，因为贪玩想抓河里的鱼玩而不慎掉了下去。明歌家的菜地就在河旁边，当时在菜地转悠的外婆听到小孩的呼救声，二话不说，跑到河边脱了鞋就跳进去，救起了冯季阳。而上了年纪的外婆因这样一翻折腾弄坏了腰，常在阴雨天发作。
　　这件事是冯季阳妈妈告诉明歌的，不是从外婆那知道的。知道后她便好奇，也不懂事，常常缠着外婆要说一说。她拿这当故事听。而外婆总是几句话就讲完了，没有修饰和夸张，甚至是隐去了很多。直到上了初中，明歌渐渐开始明白“本能”，明白“慈悲心”，她的好奇便慢慢淡了下去。她读懂了外婆的轻描淡写。
　　一个慈悲为怀的人，他所有的善举都是出自本能。既然是本能，淡化即可。到现在，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很少有人再提起，可没有人会忘记，其实都在心里。
　　“明歌。”
　　“嗯？”
　　“等高考结束了，暑假里……咱们来山上看日出，好吗？”冯季阳的语气里满是期待。他们一起爬过很多次这座小山，却一次都没有上来等待过日出。
　　“好啊。”明歌只顾着带围巾，没有抬头。她永远不会知道，此时此地，她错失的是一个清朗少年这辈子最炙热、最明亮的眼神。

　　回到山脚下已是下午1点，两人都忘了带点馒头，饿的不行，骑上自行车就往家的方向赶。一会儿是冯季阳快一点，一会儿是明歌追赶上来了，没一会儿又被冯季阳超越了。女孩子的腿力怎么和男孩子的比呢？冯季阳又是一米八的高个子，而且不是瘦瘦弱弱的那种。明歌自知比不过他，也就不比了，降了速度慢悠悠地骑。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意思，全是悠然和畅快。
　　冯季阳也慢了下来，等明歌上来，并肩着一块儿骑。他晓得明歌没生气，却还故意逗她:“下回再比这个我就让让你，也让你体会一把胜利者的滋味。”
　　明歌轻轻哼一声，不理他，脚下却在加速。这个“下回”来的突然，冯季阳刚反应过来，前头明歌已经向着天空伸直了右手，朝他比“V”。冯季阳追上去，听到她对自己说:“要不下回英语考试我也让让你？”
　　冯季阳听到“英语”两个字就忧愁，伸长腿轻踢了一下明歌的车篮以示苦恼。这一踢虽控制了力量，但猝不及防，车身晃了好几晃。明歌吓得赶紧刹车，刚想叱一叱旁边的这个“幼稚鬼”，眼神一瞥，看到了路口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这车和上次邱玉梅白色的那辆很不同。明歌是个对车子没有一点了解的人，但她看得出这车是很好、很贵的那种。
　　她心里的那种“不对劲”又挣扎出来了。
　　冯季阳面色担忧的问:“会不会又是你妈……阿姨来了？”他记起上次明歌听到“妈妈”两个字时的过激反应，顿了一下，然后蹩脚又不自然地换成了“阿姨”。
　　……
　　明歌轻手轻脚的将车停在院子里，拎着小保温瓶一小步、一小步得往里挪。她不确定屋子里是不是“他”。
　　屋里，外婆和明歌猜想中的杨墨坐在一处，八仙桌的左边，也就是上次三人吃饭时邱玉梅坐的位置。八仙桌的右边则是一位明歌从未见过面的男子，随便一瞧便知是气度不凡的。
　　男子在看手机，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般，突然抬头转向门口，看见了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明歌。他起身，在站直之前已将手机锁屏收进了大衣右边的外侧口袋。
　　“你好。”他开口。声音低沉，但悦耳。
　　男子的出声打断了外婆和杨墨的交谈。外婆一见是明歌回来了，赶紧迎了上去，一下一下抚摸明歌的背:“还什么都没吃吧？给你准备的馒头你怎么就忘了带呢？前面小阳妈妈过来串门，说小阳也是什么饱肚子的东西都没带。你们两个小孩肯定要饿疯嘞。中午还有剩饭的，外婆去给你热热啊……”
　　“外婆！我自己来好了！”明歌叫住了往厨房走的外婆，声音有点大。她把保温瓶往地上一放，扯了手套和围巾就朝里去。她不能待着这儿，她没法和杨墨待在一个屋子里。
　　外婆吃力弯腰拿起保温瓶往桌上一放，脸色凝重起来。她侧身坐在桌子的南边，把左肘子搁在桌上，一双衰老的眼睛盯着厨房里的纤细背影，似乎想盯出个洞来。
　　明歌在厨房磨蹭了多久，外头就安静了多久。她知道自己躲不过的。终于，外婆喊她了，很严肃。
　　她空着手出去，又听外婆说:“先把肚子填饱了。”她折回，不得不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桌。
　　她坐在外婆旁边，手里的筷子拨弄着晶莹的米饭，偶尔送几粒进嘴里，菜一碰也不碰。
　　杨墨撑着头看她，越看越讨厌，越看越气。嘴里“嗤”了一声，起身:“外婆，我在这儿她是吃不下的。我和北林现在就走。”刚说完，大长腿就朝外头迈。
　　亏得外婆反应快，赶忙抓住了他的衣袖，也借着这股力站了起来:“你敢走试试？你也要惹我生气？”
　　明歌听到那个“也”字，脸就红了，鼻头也酸酸的。好在他们两人都背对着自己，瞧不见，不然该羞愤死。可她忘了，那个叫“北林”的男子还在原来的位置呢，他可什么都瞧见了。
　　外婆见杨墨情绪稳定了下来，就进厨房拿了个蛇皮袋出来，递给卫北林，和颜悦色道:“小北啊，你和杨墨去逛逛菜地，喜欢吃什么就拿回家去，不要跟婆婆客气。”
　　外婆笑眯眯送两人到门口，等他们出了院子脸就立马阴了下来。她坐到刚刚杨墨坐的位子上，等着明歌吃完。
　　明歌很饿，却没了胃口。艰难地解决了半碗饭，就想起身去厨房把碗给洗了，被外婆一句淡淡的却严厉的“等等”阻止住了。
　　明歌低着头，双腿并拢，两手放在大腿上，等待外婆的训斥降临的那一刻。
　　外婆看她那副乖巧倔强的模样——同小时候知道做错了事承受自己的说教时的模样根本没有两样，心就软了，语气也缓和了下来:“孩子，你为什么要那样对你哥哥呢？他错在哪儿？当年他也不过就是个才五岁的小娃娃，这其中的狠心和过错他并不懂。这么多年，你们两的见面次数少的可怜，可外婆看得出，他心里是始终记挂你这个妹妹的。你母亲操劳了这么多年准备退下来了，他就得顶上去。可他仅仅是个还有半年大学毕业的社会新人，懂什么？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还要被责骂。但他念着你，想来看看你，想说服你到父母身边去。他不会开车，就叫了自己最好的朋友送过来，等你从外头回来。可是明歌，你却叫他生气，他都还没跟你说上一句话就想走了……他那是难过啊……”
　　明歌蓄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崩溃了，像是发源于眼眶里的瀑布，滚滚不断地冲下去，一串紧接着一串，没有停息的意思。
　　“外婆，我没法面对他……我只要一见到他，我就难受……他是在‘他们’身边长大的……我看着他，我就会控制不住地恨……恨‘他们’给了我生命却轻贱我……恨‘他们’在我和他之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恨‘他们’这些年来可有可无的探望……外婆，他和‘他们’是一体的，可是我呢？‘他们’当初不要我啊！”
　　外婆听着明歌一声声低低的控诉，眼泪直往外冒，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全是痛心的水光。她坐过去，用萎缩了的瘦弱身躯搂住已经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明歌。她沧桑的右手一下一下轻拍着明歌的背。
　　时光仿佛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闷热的夏季的晚上，她把不耐烦暑气的小明歌搂进自己的怀里，一下一下摇动手里的蒲扇，哄小明歌快快睡觉——“乖囡囡，睡吧，睡吧，明天的早饭有好吃的酱瓜诶……”
　　“……明歌啊，你听外婆说一说好吗？……我们啊，别轻易说恨，恨这种情感太沉重了，也容易叫人魔怔。要是一旦选择了恨，便是很难再爱了。外婆还能陪你多久？这说不清。可你心里明白，也不过就是再几年的事情，说不定比‘再几年’还要短暂一些呢……但你的人生却还好长好长。你得承认，你不是只有外婆，你还有父母和哥哥。人是不能独活的，你便是不能独活的。你的父母对你做了错事，你就惩罚他们好了，让他们哭一哭、痛一痛。他们会后悔，他们便是心中还有爱，你便要原谅他们……孩子啊，爱总归是比恨要好上千倍万倍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