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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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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很散漫的人,懒于应酬联系。惰于行走。所以返城后为生计、为读写极少与旧友联系,只与儿时的赤屁股兄弟来往。在记忆中刻骨铭心的事也就这几件,其中呼玛连是不可磨灭的。八十年代末,《文汇报》发表张大东为大兴安岭森林火灾奔走募捐的报道,九十年代在《解放日报》上看到半个版面的金马律师事务所成立的广告中丹平那熟悉的矜持笑脸,使我思绪又回到呼玛连,仿佛又看到那青葱年龄在激情燃烧的岁月中被毁灭,留下了一堆堆灰烬,从此再也没有复燃。十三年前,叶秀全、我、平原三人卷缩在肇家浜路上的一个小菜馆,平原讲述叶秀全找我的种种坎坷和坚韧不拔。叶秀全居然比担任过我排长的吉平原还要惦记我,费尽周折强拉吉平原把我从茫茫人海中捞出来奉献给大家,这真是:偶因一回顾,终身成弟兄。
平原不停地回答着我急不可耐的询问:一张张或清晰、或模糊、或似是非他青葱岁月年轻的脸,闪回般地跃过脑海。往事一幕幕地出现,不禁使我想重启那段尘封的往事,急盼着与呼玛连旧友相逢。从那以后,原呼玛连的战友们开始慢慢聚合,发展。
连长落户上海,指导员开创网站,原呼玛连的战士们迅即集结。大军说:呼玛连燃尽了我的激情!潘鼎荣说:我们是那样的纯洁!丹平说:写,好的坏的,来一个《水浒》一百零八将!由此,我萌生写些什么的念头。他们的经典总结,为我奠定了我的回忆叙说中心。
本回忆录取名《涅槃》。佛教博大精深,我又是个门外汉,我取其生死重生之说喻思想蜕变之意。各位有何高见,帮我再参谋一下,不胜感激之至。(一)
1970年老黄沟山坡上最后一片达子香花谢了的时候,我,一个到河南屯生产大队插队的上海男知青,唯一不是武装民兵的□□□□子弟,离开了河南屯,踏上去欧浦三合的江轮。时间大约是在初夏。我肩负荣边公社武装部部长罗连长对我的嘱托,是他力争让我去呼玛连:□□□□子弟也可改造好的,他说道。
历史的烙印在五十年代初出生的我们身上是显而易见的。祖国的前途,党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什么是祖国的前途?三年的□□,我参加过扫四旧、批老师、大游行、大串联;为了保卫毛主席林副主席支援造反派,与上柴联司一起守卫上海柴油机厂,抵抗工总司的进攻;乘着解放牌大卡车支援浙江紅暴派,跑到杭州浙江大学与省联总激战。脑海里闪现的:这就是为了祖国为了党为了人民的革命!一个十三四岁小屁孩的崇高理想和概念,混乱的幼稚狂热。这种疯狂的延续就是所谓乘着“九大东风”来到农村。
满眼的农村并不处处是新气象。温饱即安的农民们做出种种糊弄上级的“学大寨”。为了夺取生产队的领导权,族群争斗借□□浪潮沉渣泛起,打着各种旗号在一百多人的村子里上演着有声有色的话剧,为首的都是红到祖宗的三四十岁青壮年。那些真正热爱土地,懂得土地带来福祉的人则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打理着自己那一亩三分自留地,真正的一亩三分地。知青们迅速地由此分成拥护参加、逍遥观望两类。祖国是什么?就是你那温馨的家、赖以繁衍生存的土地、朝夕相处的邻里乡亲,它的前途也就是人民的安居乐业,生活能好一点再好一点。党的利益也应该是这样。
在三合,我看到繁衍生存的土地被掠取,邻里乡亲被殴打,温馨家园支离破碎,这些残酷的真实,映入眼帘。我们为了保卫家园,抵御外辱,就应当付出!听到三合军民以及呼玛连老战士们为此付出这一切的精神而感动:任久林烈士登岛作战的壮烈,山秋林舍身拦惊马的英勇,呼玛连四个“小老虎”以舍我其谁的精神,奋战在战备工事的修筑中。呼玛连集聚了呼玛县优秀的青年,为了家园不再被毁,土地不再被掠取,邻里乡亲不再被打,他们能做到的,我也能!(二)
耳旁的鸡鸣狗叫、马嘶牛哞、被起床、熄灯的哨子声,军事训练的吼叫声,时起彼伏的赛歌声,执行战备任务时低沉有力的鼓励与呵斥声取代;眼前牛马车的晃悠,嘎嘎驶过的拖拉机身后的康拜因,被八五炮阵地上那雄姿高耸的炮管取代;一望无际的小麦和黄豆地,被横亘塔头甸子的反坦克战壕、密布江边、岛上的工事地堡取代;温馨错落有致的农舍,被弹痕累累的小白屋取代;嬉笑打闹、私语窃窃的邻里街坊,被浴血奋战的战友兄弟取代;还有,前敌指挥部那匆匆人影。我的热情又一次为了祖国,献出一切的理想而激动!这次可是真家伙!
二
我到连里,分在一排一班,班长是上海人王志刚,副班长是鄂伦春族的,叫什么名字我记不得了,(虽然现在知道他叫戈太林,但我还喜欢叫他副班长,那是亲切。),谢玉民是我们的排长。班长长得细皮嫩肉,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加上泪腺分泌充分,又有些水汪汪的,真耐看!连长遇见他总说:这小伙精神。一句话使我妒火丛生,娘娘腔的干活。可不是么?说话细声细气,手势中或隐或现出兰花指样,开班会会莫名地笑起来,眯缝着那水汪汪的眼左顾右盼(当然,班长绝不仅仅是我描写表面的那样,而连长说这小伙精神的涵义也是后来明白的)。副班长敦实憨厚,可亲可爱,话不多却热情,令我有时措手不及。我一到班里,他就热情地给我选地方。我们睡的是地火笼。班里一般睡觉顺序是班长从炕未开始然后是机枪手、副手,战斗小组长,两个组员;然后再是两个组员加副班长。两排地火笼的炕洞靠窗,按习惯,炕洞位置是炕头。副班长安排我睡炕洞口上:
你们上海人怕冷,睡这暖和。副班长说道。
这招来班长的不满,他白眼看着副班长,但没说话。我知道他的意思,你不是来享福的,是锻炼,是考验,是要拿出真家伙的。
我看着班长神色,再三推脱,副班长说:内务我说了算,别争了。
几乎与我前后脚到连里的姚全法对我说:班长对你是很有看法的。你怎么也不让让。
后来吴斌来了,我把这个位置让给了他。
副班长尽管热情,对人可亲可爱,但我总感到他身上弥漫着一种孤独感,常常一人站在宿舍后面,通向051的小道上,眺望着八五炮连的方向。他在想自己的族人和满山的野兽吧!我想。(三)
晚上,班里开欢迎会欢迎新战士的我,一个贼眉鼠眼,罗锅虾背的人。还没说两句排长颠儿颠儿进来了,个不高,脸细长、净白,眼大大的,可惜,鼻尖红肿,有些败像。粗一瞧,以为是生个酒糟鼻子,细一看原来长了几个青春痘。曾有几次排长私下问某班副和我们班长王志刚:这咋整,挺败像的,你们上海人有啥办法?王志刚笑笑,没吱声。某班副却故弄玄虚,一篇大道理后就不知下文了。欢迎会上,我从班长和一些战士的眼光里看出,他们对我的第一印象不好,认为我是一个比较不听使唤,难弄的人。不过我承认,一是我长相不好;二是在表决心时就恨挖私字一闪念,长篇累牍,滔滔不绝,有些显摆;三是有些妒忌我,为什么副班长会对他这么好。有什么办法?是骡子是马以后走着瞧吧。
刚来的几天,我除了随班训练外,不知何故,战备执勤没参加。班长说:你就先熟悉一下周围环境,这对以后作战和执行战备工作有帮助,于是我便信步漫游。
山前半山腰是一排、连部、食堂,这里原是边防连的驻地;山后是051前指。山下是三排及机炮班;再往前,沿公路而下就是三合村,那里驻着二排。
我笃悠悠地朝山下走去,忽然听到前面一片喧闹声,其中掺杂着猪叫。再一看,三排的操场上围挤着一群人在那里叫。扎闹忙是年轻时的天性,我加快脚步兴冲冲地挤了过去。
啥事体?我问周围的人。
戅大,侬没看到,杀猪猡。一个人说道。
啥人杀?
韩建设。另一个人回答我。
韩建设?!
只见长条案板上捆绑着一口嗷嗷乱叫的肥猪,韩建设站在一边,拿着杀猪刀,好像在琢磨怎么杀它。忽然,他圆瞪双眼、虎牙呲露、紧握长刀,猛地一刀下去,嚎叫的肥猪惨叫一声,韩建设拔出刀,猪脖子下迅即一个血窟窿,但没见血,只有几滴血水流出。再一刀,拔出,还没见血。韩建设有点措手无策,环顾周围,似乎寻找帮助。
赤那,用力啊。
戅大,哪能杀得呀。
熊样、没用、胆小鬼,一时间各种嘲笑、责难、叫骂声充斥操场。
我们懂什么?都是知青,刚下乡一年多,头一次看杀猪,兴奋还来不及呢,只是一个劲乱嚷嚷,瞎吵吵。大有唯恐天下不乱之势。
韩建设大约也是第一次吧,要不然怎么杀了半天也没见血呢。
猪在惨叫,围观的我们朝他起哄。韩建设终于明白了什么:你要不杀了这口猪,你就有可能被吐沫星子、咒骂声给活活淹死,骂死。鼓着舍我其谁的勇气,韩建设举起刀,一刀、一刀、再一刀。终于,从猪的脖子刀口处一股鲜血喷射而出。(四)
猪死了,我们也安静了。
咋整的,这家伙也太顽强了,韩建设扔了刀悻悻地说道。
在散去的人群中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耿丹平那个臭小子!他也在呼玛连。不过还没等我上前,他就走了。反正有的是时间,我想到。
四十多年后在上海聚会。那天看到建设,简直对不上号,原先那棱角分明英俊的脸,现在挂着弥陀佛式的笑,挺拔的身子,现在微驮着,腰间半吊扣着的皮带,束在鼓起的肚腩下。只不过热情敬酒时,依稀流露出年轻时的语气:咋整的,这家伙也太顽强了,干了!悻悻之语,跃然而出,忍俊不止!
我回到班里问班长,耿丹平是哪个班的。机炮班的班长。怎么,你们认识。是,我简单地回答道。
机炮班在开班务会,看来已快结束。丹平看到我,示意让我在门边等一会。好,就这样。他的结束语刚完,季卫就接上说:欢迎新战友,然后坏笑着拉住我的手乱晃。我被他晃得不知所措,看着丹平。小子,当心搧你。丹平笑着说道。我和他坐在炕沿,相互说着自二道盘叉分别后发生的事。一番唏嘘后,丹平说,好好干吧。我点点头。你在几班?季卫问我。在一班。你们副班长是十八站的,他说道。他很好,关心我,我说道。是啊,鄂伦春族人就是这样,上路的很。
在这次换防中,一班除了我,陆续还来了姚全法和吴斌。姚全法小个,小眼、小嘴整个就是一个小。他不爱吱声,总跟着我,好像我是他大哥,能庇护他。但他脑子按上海人说法就是:煞清。我和他家庭成分都不好,唯一能证明我们并不比别人差,都是能改造好的,只有苦干,只有比别人多干,俗话:就是比别人表现的更优异。但是班长就单单不理我那壶。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成天看我的眼色不是斜着,就是往上翻着。他不抽烟,害得我拍马屁都没地方拍去。做值日想给他洗点什么,还真绝了,被褥香香的,枕头白白的,真恨不得在他被窝里放个屁让他知道。他的被窝不比我的差。姚全法比我强,会走群众路线。一会儿在这老战士面前虚心请教,一会儿在那个老战士面前洗耳恭听,也不知听懂、听到些什么。他对我说:侬不要戆头戆脑,要灵活点。
吴斌来了,我把我睡得地方让给他,班长很满意,班务会上表扬了我。我有些骨头没有四两重的感觉,像个老战士似地教育起吴斌来,枪要这么瞄,手榴弹是这样扔。姚全法拉拉我,侬否要太老卵了,人家老战士还没说话呢,他悄声告诫我。我没趣地低下头不吱声了。奚谷青虽然是个新战士,但他军事训练好,学习态度好,副班站在一旁说道。吴斌抬头看着我,哦哦哦个不停。(五)
吴斌大个,圆圆的脸上永远挂着腼腆的笑,说话细声细气,像个女人。挺招人喜欢的。他有严重的心脏病,脸总是灰灰的,仅颧骨处有两片病态的潮红色,没有光泽,嘴唇青紫,活动稍微剧烈点就喘个不停。他很要强,无论是军事训练、野外拉练、还是夜间集合总是努力去做,努力跟上,叫人看了心疼。班长把这情况汇报给连部,连长低头不语,指导员搓着手说:看看安排一下其他工作。
我记得吴斌的母亲好像来过呼玛连,临走时吴斌到连部送母亲,连长和指导员再次当着他母亲的面提出对吴斌调换一下工作,因为前几次都被吴斌回绝了。这一次,同样被吴斌断然拒绝,哪里也不去,就在战斗班。吴斌的母亲抹着泪离开了呼玛连,吴斌跟在身后,病态的脸上那坚毅的神色,令人肃然起敬。后来,他调到051招待所,搞接待工作。只要一有空,他都会翻山来到我们驻地,时而举枪练瞄准,时而和我们一起练刺杀,再不,坐在我们班的门口,听大家“斗私批修”的发言。完了以后站起身,对我们笑笑,反身朝后山爬去,时而回身向我们招手,那个场景我至今历历在目。
二班的鲁年喜与班长是同一生产队的,所以一有空他就会来坐一会,后面有时跟着高小弟。鲁年喜喜欢用“我跟你说呀”作为开场白,于是慢悠悠地叙说。一件很小的事五分钟就可以讲完,经他这一折腾起码二十分钟。这时的高小弟则静静坐在一边,不时地吸着鼻子,擦拭着那不听话流出的鼻涕。鲁年喜给我讲过他们生产队发生的一件事,虽不惊心但感人至深。他们下乡后没多久,女知青的宿舍发生火灾,虽经奋力抢救但还是没能挽回,生活用品全部都在大火焚毁。女知青们看着被毁的家,没一个人流泪,她们相拥在一起,看着残余的火苗,发誓要勇敢的生活下去!火灾发生时是冬天,而且是在漠河。我几次问鲁年喜:后来呢?怎么解决的?鲁年喜似乎总沉浸在他讲的故事之中,每一次问他,他不是啧啧不停,就是看着我,眼中一付悲壮神色。现在又想起来,颇受感染,也有些悲壮起来。当年经历的知青岁月是无悔吗,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有悔无悔,回顾历史,只有无愧。在生命流动的长河中,只有无愧或有愧,哪有什么悔不悔的。后来鲁年喜做了我的副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