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斯波特的故事》鸢飒

7、夜莺

　　我算是切身体会到那些在意料之外的场合猝不及防遇见辛利亚德的人是什么感受了。他总是以一副绅士的姿态出现，礼仪、装束、态度挑不出一点错处，但越是这种无懈可击的姿态，就越无法预测他下一步的举动。而他现身之处，迟早必有人命和血光。
　　这回也是，他着装非常正式，标志性的红色长发仔细地束在脑后，身姿挺拔，展现出一种矜持的谦和，仿佛随时可以从身后抽出一支玫瑰——又或者很随意地，取走某个人的性命。
　　他褪去拧碎弗特瓦颈骨那只手的手套，挽出一个简洁优雅的手势向我微微躬身，嘴角的笑容恰如其分到让人毛骨悚然：
　　“我找您三天了，现在我能有幸邀请您赴咖啡的邀约么？”
　　然后我们之间出现了长久的沉默。
　　呃，说来是我失礼。我从见到他开始就在天人交战到底是打还是躲，不佳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拖长了我思考的过程，待我回神已经过了不少的时间。
　　而辛利亚德还保持着那个恭敬的姿态，没有丝毫不耐烦。
　　完蛋了，虽然危机重重，但要我现在拒绝的话，会突然有点愧疚。
　　我赶快将这不合时宜愧疚塞回意识深处，然而我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这下是彻底完蛋了。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我有点懵。总之等我草草洗了个澡换身衣服回到小厅时，辛利亚德已经烧好水正打算泡茶，我面无表情实则内心惊骇地看他居然摸出了我藏在桌板下方的茶砖，轻轻掰了一块丢进茶壶的筛子里。
　　他的姿态闲适得仿佛在自己家一样。
　　同样礼数周全的还有摆了一桌的精致糕点，我离开最多不过一刻，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变出来的。
　　我不知所措，于是四下环顾，找了个特别糟糕的开头话题。我用下巴指了指门旁维持着最初倒下姿势的弗特瓦的尸|体：“见面礼？”
　　辛利亚德以优雅的姿势一圈圈向筛子里浇着热水，轻快地回答：“不，顺便的工作。”
　　话题死了。
　　我不知道三天来他对这顿饭到底怀有怎样奇妙的期待，身为同行我能理解他这种顺路工作节约时间提高效率的心理，但多少还是会有些膈应。就目前看来，他请客的诚意是十足的，只是我不知道我要给出的回礼会是什么。
　　我该怎么办？我现在打不过他，那么夺门而逃吗？掀了这桌点心吗？然而最终，我却稀里糊涂地坐在了辛利亚德对面，还接过了他递来的第一杯茶。
　　好在我及时记起这是用我勉强保存了三五年不知道坏没坏的茶砖泡的，没有从善如流地喝下去。
　　唔，辛利亚德倒是毫无异状地喝了下去，还继续笑得风度不减。
　　见我还在犹疑，他贴心地将所有的糕点都尝了一小块，才向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人饥饿至极的时候是会丧失理智的，这个道理我在师父身上实践过，没想到今天却是在我自己身上。不过区别是我师父因为我黑暗料理了最后的食材而将我丢进鳄鱼池里，而我只是毫无形象地大吃大喝忘了可能的危险。
　　不过说完全忘了辛利亚德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在我对着食物奋战时，他丝毫没有散发出任何危险的气息罢了。他端着茶杯，偶尔看看我，偶尔眼神发虚地看着远处，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是来遛宠物的主人。这氛围让我有种奇异的熟稔和安定感，所以不知不觉就放下了所有戒备专心吃饭。
　　我事后常常自省，猫进食时被撸都会炸毛呢，我的出息到哪去了。最后我只能归结于我怕他，怕到忘乎所以。
　　世界上除了师父，我大概不会再有比辛利亚德更惧怕的人了。

　　总之那顿饭就本质上来说和平友好，辛利亚德待我消灭最后一份糕点后，微笑着起身：“感谢您愿意答应我的邀约，让我们有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我用衣角蹭掉手指上的碎屑，也站起来准备迎接他的挑战，他微微躬身一礼，轻柔地说：“再会。”
　　很多杀手都喜欢将这句话作为杀戮开始标志，我瞬间拔出固定在手腕上的短刀护在胸前，然而辛利亚德并没有任何攻击的意思，见我戒备的姿态，他意外地扬了扬一边眉毛，继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您真有趣，德斯波特先生！”
　　他大笑起来的时候仍旧能不失矜持的风度，但我感觉这笑容比他之前所有的都要真挚。我更加弄不懂他究竟想干什么了，于是只能全神贯注地戒备他的每个动作。
　　辛利亚德笑够了之后，试探性地向我伸出右手，见我没有明显地回避，于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脸：“您还年轻，我的小杀手，别这样。”
　　我浑身僵硬，不止是因为他不可捉摸的行为，还因为他那句昵称。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无心的，但这个昵称里有着太多过去的痕迹。
　　“你……”
　　我挣扎着开口，声音嘶哑难听，辛利亚德似乎并不在意我想说什么，笑得很温和：“我喜欢你的茶叶，哪天你高兴的时候，一定要把它的秘方告诉我。”
　　“这需要时间，大概三五年。”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纠葛，于是如实相告。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又隐没在了更深的笑意里：
　　“没关系，我有足够的时间。”

　　直到彻底送走辛利亚德，我都没能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他甚至连现在用的这个没品的代号都没吐槽，至于请我这样一个穷苦没名气的小杀手吃顿饭究竟能有什么样的深意我更是彻底不知道了。我反而要一直提醒自己他虽然是个绅士，但也是个极度危险的家伙。
　　工作上辛利亚德是非常敬业的，他走的时候把弗特瓦的尸|体也一并带走了，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可以推测弗特瓦雇主或其他信息的线索。搬迁通知早就贴在了我门上，看日期是两天前，契约既然解除，我也没有了留在学校的理由。
　　那么该如何处置奥古斯汀小少爷？我连夜收拾我阁楼上的家当时想了一个晚上，还是没有结论。
　　但怎么说呢，命运就是这么有趣的事情。

　　这几天出人意料的事故有些多，我感觉自己不过昏睡了三天似乎就已经完全与世界的发展脱节了。当我大包小包地收拾妥当准备离开阁楼时，又一位管家叩开了我的门，邀请我前往普林顿庄园。
　　普林顿庄园的主人是菲蕾娜女公爵的二女儿爱莎女士，她目前主要协助母亲管理领地的税收，是一位以亲切温和闻名的女士。城镇庆典的时候女公爵和她的儿女们都会出席，我应该是见过她的，但回想起来除了金发几乎没有印象。我对爱莎女士的邀请毫无头绪，但看管家的架势，这又是一个无法拒绝的邀约。
　　我看看管家和他身后的两个高大的保镖，低头扯了扯身上的衣服。管家似乎是嫌弃地看了我一眼，一击掌，身后的一位保镖马上奉上了一个大纸盒。
　　里面是一套礼服。
　　从头到脚全套的。
　　我第一反应是真不愧是贴心细致有修养的有钱人，竟有些感动。
　　于是一辆马车就带着我和我那些破烂家当一起颠簸着前往了普林顿庄园。

　　师父曾说，如果我的潜行和跑路能拿满分的话，那我偶尔不合时宜并且左右了我决定的情绪可以把那些分数全都扣光。就比如面对辛利亚德时突然冒出来的愧疚，和现在因为尚未理清对小少爷的处置方式而爬上了爱莎女士的马车。
　　“杀手啊，没有心，只有任务。”某天夜里他将再次黑暗料理了晚餐的我倒吊在房梁上时语重心长地这样说，“但我觉得你除了在谋害我这点上没心没肺，其他时候都是笔糊涂账。”
　　师父的损友那时正在用我倒垂下来的头发逗猫，闻言笑了起来：“别那么严厉啦，他充其量就是个苦逼的终生保镖。有心没什么不好的。”
　　师父的损友也是个杀手。
　　我后来游历三年回去就再也没见过他。
　　一个比较剧烈的摇晃让我将思绪收了回来，坐在我对面的管家和作陪的两个保镖都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然而其实漏洞百出，我如果想跑随时都能逃走，但我还是没想清楚小少爷的问题。
　　虽然我确实常常很倒霉，但每次跟随心意去做的的事情最终我都不会后悔。

　　普林顿庄园的防卫也和它的保镖一样松散，加上建筑植被众多，更增加了我逃跑的把握，也因此拉长了我选择困难的时间。人都是需要一个死线的，不管是任务还是性命，否则都只会一拖再拖。
　　本来以为还要在门厅等候一阵的，没想到爱莎女士直接让管家带我去了她的书房。我一路观察着庄园的格局，突然福如心至地想到了一个最靠谱的可能性。
　　也是最糟糕的可能性。
　　不知道，是不是，兰斯那个家伙，又干了什么。
　　完了如果是兰斯的话我没有选择，只能陪着他一条路走到黑。如果爱莎女士向他逼婚——虽然这个希望太过渺茫毕竟爱莎女士已经是三十多岁的成熟女性了不会像小姑娘那样冲动——那还好大不了兰斯牺牲一下他的自由和幸福；要是爱莎女士是向他讨情债的话，愤怒而有了一定权势地位的女人会干出什么来我完全不可预测，我早就隐隐听说过一个疯狂挖掘兰斯行踪和事迹势力还很庞大的女性秘密集会，她们掌握的兰斯情报非常全面，只稍微比我少一点点。
　　但是说回来如果是兰斯惹的事情，那关我什么事？
　　难道我暴露了什么？
　　不就算我暴露也应该没什么关系，最多只会将我当成他的同性朋友……好吧再不济炮|友。但……
　　书房的门被缓缓打开，我瞬间顿悟了。
　　是奥古斯汀小少爷搞的鬼。
　　爱莎女士在一份看起来应该文件的纸张上写着什么，我那个吃里扒外不对忘恩负义的小少爷正纠缠着她让她快点叫我教他马术。原来这个让我瞎揣测了半天的邀请，其实只是这小子想私下跟我学几招好去泡姑娘，但我已经从学校离职，所以他只好央着他的二姐想办法。
　　啧，烦人的青春期。
　　当爱莎女士终于处理完了公务挥挥手让管家备马，小少爷乐颠颠地尾随管家跑出去之后，女士带着她招牌式的温和微笑对我说：“真不好意思，弟弟任性，麻烦先生了。”
　　我连忙摆手摇头表示没关系，您阵仗这么大让我受宠若惊，能为您和您的家族效劳是我的荣幸之类的。师父说对待贵族最好是毕恭毕敬让对方挑不出错处，哪怕少见地遇上了个好人，多说点好听的自己又少不了块肉。
　　与爱莎女士客套了几个来回后，她突然微微仰头直视着我，眼神中的犀利一闪而过：
　　“听说，您认识侠盗兰斯洛特。”
　　我的神经猛然一绷：“不，女士，您知道……”
　　她又像惯常那样微笑起来，嘴角显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我是‘夜莺’的成员。”她柔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