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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做了个梦。
我不喜欢做梦,梦中总会梦到一些朦胧又熟悉的画面。这本没有什么,可我是个没有记忆的人,这种莫名其妙的侵入感,让我很不舒服。
今夜月光甚白,透过大开的窗扉,大剌剌地铺到纱帐内,院外高松阔柏,投影于地,黑糊糊一片,让人想出去走走。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莫名地,识海中出现了这样一句话。是用狂草写在纹样清雅俏丽的雪浪笺上。约莫,是一篇文章罢?
按照侯府的说法,我打小不学无术、胸无点墨,除了能写出几个帖子应付了事,什么章回骈赋,一概是两眼一懵,倒头就睡。这样的人,居然看到月亮还能想起文章来?
我是不太信侯府的。满肚的黑心肝,弯弯绕绕得像九曲回廊,一句话能分说个把茶的功夫。
他们说的话,听听就成,别太当回事儿。
他们说我胸无点墨,可我即便失去了记忆也能有文章想起;他们说我是不学无术的纨绔,是纵马游街摔坏脑子的怂蛋,然而我有一天和人聊天时知道自己有军功在身,目前还有在兵马司挂着的闲职;他们说我常年不回侯府,迟早有一天死在女人的肚皮上,但我却洁身自好地连个侍妾都没有。
可谁让除了侯府我没地儿可住呢。
不风不起影,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胸无点墨是真,不学无术是真,纨绔是真,军功是真,摔马是真,洁身自好是真,常年不回侯府也是真。
好奇心害死猫。
要让我抽丝剥茧知道真相,太难为我了。有的人喜欢探寻未知和过去,有的人就好反抗爹娘活个痛快,曾经的我,约莫就是这样的人。
“曾经的我”,自然就是说现在的我不是。
我是个没有记忆的人。侯府有权有财,仆役成群,婢美童俏,稍微讨好一下没啥感情的侯爷亲爹、主母后娘,就能名利双收。背靠大树好乘凉。比起过去那种自己去打拼,要容易无数倍。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既然他们就是想看到这样一个我,那就让他们看呗,有钱的才是大爷。
前事莫究,知足常乐。
只有午夜梦回时,才会觉得心里空落落一片。
约莫,有什么重要的人,被我忘记了罢。
前儿个去陈家吃酒,哥几个荤的素的混说一通,回来居然发了春梦。二十好几的人了,醒来胯间居然一片濡湿,甚丢人。
先头还是向往常一样,梦到一些曾经发生过的片段……
火树银花不夜天,两人持灯而行,我看不到对方的脸,只感觉彼此交握的双手滚烫得直通心口。携手同归后,彼此用朱笔,在对方的右手小指上涂了一个带了线头的圆环。分明应该是笑谑的场景,我却感受到了彼此的庄重和肃穆。随后是如宣泄一般的接吻,爱意和悸动再无需时刻控制,随后我把那人按在书桌上,边吻边剥衣裳,对方也极动情,不一会就赤条条地滚到床上被翻红浪。
梦中,右手小指微微发烫。
从梦中醒来都满是笑意和快活。那一瞬间,仿佛我又活过来了。
这时,我才发现,我从醒来至今,从未觉得快活,也从未真正的笑过。
权贵名利,和既假且真的梦境之中的开怀和痛快相比,不过粪土。
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过去的我离经叛道。
重新经营好兵马司的营生后,我开始置办自己外面的宅院。
不是没有想过找回原先的产业,甚至是和梦中之人再续前缘。每次午夜梦回,我都想这样做。
可是我怕。
缘由是某日应卯后,门童说有人找我,我一出门,是个忒眼熟的书生,白衣儒巾,如松如竹。他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而来,腰杆挺得极直。看他这样,我心跳加速的同时,也极不舒服。
莫名其妙。
也许是“我”曾经要好的人罢?
我压下心头的闷闷,问他姓名,他似是被我惊吓到,脸色刹地白了。我看他这样,心里更难受了,遂向他解释了缘由。他在风中肃立甚久,只留下一句“我欠你一条命”后,萧索离去。从此再没找过我。
我想,他是知道的,我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那份产业其实很好找。
某日到兵马司应卯后,衣服都不用换,让门童找几个熟兵马司地界儿的车夫,来回问几次也就问出来,是哪片街坊,哪条胡同。
我不敢骑马,只好坐在马车上远远地看了一眼:屋前种树,屋后栽花,打理得仅仅有条,仿佛一切如旧。
一切如旧,也只是假象。
伊人独憔悴不过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也许人早就改嫁了。
近乡情怯,我没敢进去。远远瞅了一眼,就唤车夫驶开了。
找不回没关系,重新开始就好。
我和侯爷亲爹说,我想要成亲。
主母后娘张罗了几个大家小姐,不过娘家名声都不好,人模样怎样不知,只是听我小厮说,为人畏畏缩缩。娘家一贫如洗也好,人如无盐嬷姆也罢,泼辣爱醋我也喜欢,可这畏畏缩缩我实在看不惯,这不是放开了大门告诉我那后娘随便搅和吗?我只是告诉了我那亲爹一声,最后和我那早逝亲娘的娘家表妹定了亲。
表妹不喜欢搬弄是非,也不是把自己关在院里绣花缝帕的“小绣娘”,她是个颇文气的人,才高八斗,要是按照戏文说的一样去考科举,准能考个女状元。本以为往后也就这样相敬如宾、平淡如水地过去了,婚后才知道她居然喜欢兵法,纸上谈来居然也头头是道。
几年相处,我喜欢她看起来文秀,实则仗义大方,颇有侠气;她也明白我看起来嘴上花花忒不靠谱,实则还是离经叛道。
渐渐也相濡以沫,渐渐也白头偕老。
虚妄的梦境不知不觉息止了。
似乎在我成亲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做到有关于过去和回忆的梦。
那是一年元月,我陪表妹往柘潭寺礼佛,住在客院里斋戒数日。寒潭洇碧,梅花甚艳,影影绰绰间我看到了一个极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我知道,是那个书生!胸中仿佛有一个声音驱使着我去找他,我去了,可茫茫人海却没有了这个人的身影。我知道我绝没看错,他一定在这里。
松柏苍劲,虬枝上栓了祈佛的红联。高处已是破纸糊字,低处则有僧人踩在梯上替人栓上红联。
这个书生,是在给谁祈福吗?
我很好奇。寻找他写的字条时,无意中看到偏远处的一棵树旁,站着表妹。
表妹换了一身颇为素净的衣裳,在侍女的搀扶下,摇摇晃晃踩上梯子,执拗地把手中的红联栓到树枝上。我想要过去帮她,但看着她萧索的样子,莫名又想到了那个书生。她似乎并没有看到我,我也不应该去打扰她。
每个人都有不该说出口的秘密。
结果,在我们临走的前夜,客院的白梅开了,白绒绒和雪连成片,只剩下暗香浮动。我和表妹观月对酒,几杯下肚,表妹似是醉了,对我说起往事来。
我是知道的,她曾有过两小无猜的婚约对象,却不知道那人已经亡故近十年。表妹红着眼睛看着我,哽咽问到:“表哥,你有没有无法忘记的人?”
我想到了那个白衣儒巾的书生,想到了发烫的小指。
隐约猜到了,我无法忘记的,是这个人。
我觉得我应该明白了什么,但我确实什么都不明白。
我非我,只剩下对月独酌的感怀。
婚后几年表妹终于怀上了孩子,主母后娘再也不能捏着七出的款子给她脸色、给我塞侍妾。知道有孕的那一刻,我知道她是松了一口气的。我也松了一口气,却不是因为有了子嗣,而是她终于不需要时刻绷着一根弦了。
我从不知道女人怀孕这样辛苦。
熬过了初期的孕吐后,表妹的肚子像是吹了气一样的大了起来,腰酸水肿,脸上长斑,肚皮生纹,走路外八,还老尿急,睡觉都睡不安生。她总撵我去书房,就怕我看到她这样就不喜欢了,殊不知我越发怜惜她。
一日,我听兵马司的同僚说起,他媳妇怀孕时,给他那小兔崽子念了几句诗,那小兔崽子如今在学堂居然文采了然。我想啊,我胸无点墨、不学无术一个,表妹虽然才高八斗,可这小兔崽子要是被我带歪了可咋整?那时我因为主母后娘老给我们夫妇添堵,完全不想回侯府,想了想,还是去了之前的那处产业。
我现在,家庭圆满,妻贤子有,也无需怕它了。
推门进入时,我手有些发抖。
出乎我意料,院外屋内居然挺干净,像是时常有人打扫。似乎是我开门的动静惊动了街坊邻居,远远地看见墙角的角门走来一个人。
那是个约莫三十的男子,面白无须,看上去文气又和善,像是个学堂夫子。
只是他看到我,很是吃惊,像是不信,又像是庆幸。痴痴傻傻站在那里盯着我好半天。
我瞅了瞅那个角门,似乎是和邻居家串通了的。
我知道,这人就是几年前在兵马司门前找我的那个书生。
曾和我月下漫步,曾和我饮酒对帖,曾和我跨马游街,曾和我盟誓今生。
也许我早该来找他。
我歉意地跟他问了句好,他没听见一样,只是怔怔地走过来,仰天长笑,笑得流出了泪。随后,他掏出一串钥匙,红着眼睛对我说,“我不再欠你什么了”,说完扭头就走。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半月后,我决心把这处产业卖掉,那些蒙尘旧物留着也只是徒增感怀,也就没收回,寻了个空旷地儿,淋上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书两箱,家具一十二件,碗碟四套,琴一架。
统统焚了个干净。
火焰,在阴森森的初冬,红的吓人。
我想到那日,那人哭红的眼睛。
我没想着去找他。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打扰到他的。
尽管我已经想起一切。
回到家天都黑了,表妹侧卧在床,捧了本书卷,温声细语地念着诗词给肚里的孩儿听,透着怀念和感伤。依稀听来,恰好是李商隐的《锦瑟》。
一瞬间,我有些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哪个才是真实的我。
恍惚中想起火海中的那面琴:琴已蒙尘,在火焰中蹦弦、焦板,在隆冬的寒夜里,成为火焰,成为灰烬。
锦瑟无端,五十弦蒙尘,不如大火焚去。
转眼已是很多年。我不是我,他还是他。
既已蒙尘,不如焚去。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