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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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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我大了六岁。是苏老将军的儿子,叫苏琴之。小时候我们是认识的,他最喜欢用逗弄的语气唤我“长生”。
也不知道那股子得意劲儿是从何而来。
明明我才是太子,他只是将军的儿子,在皇宫里我们的地位却应该颠倒过来才正常。甚至我的名字,也和他有些一些关系。约莫着年幼些的时候,记忆不大真切。
长生,长生。平心而论,是个好名字。
原以为不会再有交集了,然而我十岁那年,他又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做了我的伴读。
原以为我可以尽情的报复一番,实际上的情况却是,功课我得一人写两个人的份,他却从未尽过伴读的责任。拜此所赐,这许多年下来,我模仿他的字迹连他自己也看不出来了。
他的字迹很好模仿,方方正正的像是豆腐块,实在看不出来这么规规矩矩的字迹是一个成天吵闹着要逃离皇城的人写出来的。
他若是想欺负我,凭他的身份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毕竟我老子还得看他老子的脸色,我又能怎样?
不过后来不知道怎的,他除了一些文章需要我帮忙抄写之外,倒没再提什么其他过分的事。
——
秋季。
此时正是午后,习习微风吹着心情舒畅。我原本忙着写字,此时也不禁停了笔。
“长生。”他恰在此时凑过来,随手将墨汁划上我写好的字帖。“写这些书有什么用?和我出去骑马打猎去。”
我有些烦他那副好像炎炎夏日一般的精力,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理他。我整了整纸张,预备着从头开始写。“不了,你去吧。”
我听着他气恼的嘟囔:“那些老头子就知道让咱们看书读书,不是古板是什么?圣贤书,帝王道……”他这么说着,却拿起一只笔,蘸了满满的墨汁,抽出一张纸来。
口是心非。这个人,明明有着琴之那样秀气文雅的名字,却浑身透着一股痞子味儿。可只有我知道,最看不起圣贤书的他却早已经将四书五经背了个滚瓜烂熟。
“无聊。”他安稳了不到一会又凑过来。皱着眉头咬着笔杆。“长生,你的字真好看。唉~要是我也能和你一样就好了。”
和我一样?那你是不知道我要学的东西有多少。
他见我不理他,就又说:“听说你将来是皇帝,这天下都是你的。”我转头看着他一脸憧憬。“若我成了皇帝,有了这天下……”转而他又目光灼灼的看着我。
我忍不住笑,将书写好的文章放到一旁。“你不是想打猎么?走吧。”
偶尔放松一下也不错,秋猎虽然去不了,在皇城附近玩玩儿也不错。
那天,除了一只颜色花哨的野鸡,没有任何收获。他把野鸡毛拔下来做成毽子,野鸡肉烤了吃。
他安安稳稳的回了家。我则莫名其妙的跪在灵堂前,背上受了二十戒尺。
那个懦弱的皇帝花白了头发,颤抖的手指着我说:“我要你对着我们李家的列祖列宗发誓,迟早有一天要把这江山重新握在手里!不然死后也不得轮回!”
我不想哭,却没办法止住眼泪,哭到几乎喘不上来气。我跟着他一字一句的发誓,直到他露出满意的笑容,把我狠狠地抱在怀里。
不在乎我浑身鲜血,不在乎我哭得像个懦夫的人,只有这一个罢。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血浓于水。
呵,血浓于水?
那年,我登基成了皇帝。
依稀记得,我十岁,苏琴之十三岁。
在他还可以偷偷摸摸偷离出府的时候,我却只能面对一大堆折子,写得手都酸了。可以说是自作自受罢?原本还要再等几年才会过上这日子。
之后的几年里,朝廷动荡不安——自然不会是因为我。
番人大举来犯,文官主张和,武官主张战。我便坐在这高高的皇位上,看戏一般的瞧。
朝堂上掌管大权的有两拨人,一拨是以苏将军为首的武将,一拨是以柳丞相为首的文官。武官在政事上斗不过文官,但在当下乱世之中,文官虽然不服气,可毕竟还是需要武将。
对我来说比较好掌控的,自然是武将。有了兵权,至少有了与之对抗的筹码。
我唯一的机会,便是苏琴之。只可惜这个极为聪明的人,在政事上终归是太稚嫩了。
苏老将军早些年在战事上落了疾,这次出征的换成了他儿子了,也就是苏琴之。
出征的前一天,他找我在亭中下棋。下了一盘不到一会儿他便愁眉不展,半天落不下一子。
我是溜出宫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发现,对于他这番无聊的举动十分不满。
他拿着棋子摩挲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输了。”他虽然在叹气,可是语气说不出的轻松,“长生,输给你我心甘情愿。”
我收了子,随意的把玩着圆滑的白色卵石棋子。他叫我出来自然不会只是单纯的来下棋的。
他就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有些不正经的嘿嘿笑了两声,眯着眼睛调侃道:“自小你就长得白白嫩嫩的,特别是这张脸怎么看怎么好看。要是嫁给我做媳妇儿就好了。”
我脸皮抽了抽。“琴之,这话私底下说说我就当是玩笑,要是被人听去了可又是一番风波。”
“那又怎样?你嫁我当媳妇?”他看我真不是在开玩笑只好道:“是我错了罢,你别气。”
“你是将军,私事上也要不让人抓了把柄才好。”我忍不住数落他。
他点头称是,嬉皮笑脸的活似街头小巷的地痞流氓。也只有与他一起的时候,我才会想起我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而不是皇帝。
“这可是我头次出征,想向长生讨见物件保平安。”终于,说到了正题。我寻思着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正想掏出个什么物件打发他,他却早有预谋的绕过了我,直奔着我池子里一只绿毛龟,然后捧着巴掌大小的龟看着我央求道:“它虽然不比你长生,却也能活上千年,不如就送于我,我也好时时刻刻凭着它记着你。”
能把皇帝比作乌龟的,古往今来就他一个吧?我不禁想若皇帝不是我,他脑袋早就没了。
他生怕我不同意,忙不迭的解了脖子上据说是保平安的玉递于我,“要不用这个换也成。”
我只有摇头,对着他那双小动物一般的眼睛,我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半天又叹气:“你呀。这东西能随便给人么!你爹是要你娶媳妇用的,那乌龟给你就罢了,反正不值个钱。”
他不肯,“用不上,这一趟还不一定回来呢。……”
“说什么不吉利的!”我呸了两口,让他照做。
他没搭理我,硬是把玉塞进我手里,“不一样,长生院子里的龟,能是凡龟么!这块玉,我还怕长生嫌弃了。”
我被他夸张的语气逗笑了,也就忘了拒绝。
那时的天分外清澈,墙外的烽火如何,与我无关。
城门外,那人潇洒的上马,冲坐在高位上的我遥遥的拱手。兴许还在笑,可惜我看不见。
这一年,我十五岁,他十八岁。
这一去就是五年,直接打出边疆三十余里,番人逃窜,这才班师回朝。他立了大功,身为皇帝的我,自然是应该赏的。
那一晚,京城灯火通明,举国欢庆。
庆功宴终于结束,我与他便溜了出去在小楼中喝酒。他脱去了战袍,依旧是一副武将样子。我换上平凡人家的衣衫,倒不像个皇帝了。
“长生。”他依旧这么唤我,眉目间依稀是幼时的样子。我含含糊糊的应了,扶着桌子站起来,走到窗前。
已经入了秋,微微有风吹起,解了几分醉意。我用筷子在木头上敲击,嘴里哼哼着小调。依稀听见母亲的声音清脆婉转的唱着,几曲梨园戏,几段帝王情。
唱的依稀是霸王别姬。我唱的那段是虞姬,许多年没练的嗓子有些吃力。唱着唱着,便依上他的身,抽了他腰间的剑。
最后一幕,是虞姬夺了项羽的剑自刎江边。我还没唱完,就被人死死地抱住了。迷迷糊糊的醒了酒,才看清抱住我的是苏琴之。
这一下,酒瞬间醒了大半。我干笑着推开他,不敢看他的脸,只是放下手里开了锋的剑,又走回窗前望着这灯火通明的夜。
“托你的福气,回来了。”他这么说,本就有些柔软的一张脸带着些笑意。我恰好回头,恰好的就慌了神。
“那里是我的福气……”话说了一半,却看见他从怀里把当年那保平安的物件摸了出来。我干笑两声,道。“你还留着?”
他的表情已经好像在说,留着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我只能继续干笑,说:“还活着?”
乌龟露了头,缓慢的张着嘴,绿豆大的眼睛看着我,我又是干笑两声。
他站起来向我走了两步,我后退,腰抵上了墙,他没再靠近,只是眼巴巴的看着我,“长生……”
我伸手在怀里摩挲着,半天才摸到。这块被我温养了五年之久的玉更加清澈透亮,我用红绳系着给他,他愣愣的接过。
我说:“你早就过了束发之年,如今平安回来了。是时候,定下一门亲事了。”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字一顿,此后再无路可退。划清了界限,世上再也没有长生,再没有苏琴之。“苏……将军。”
有的,只是皇上和将军。
那时的墙外一片祥和,墙内却蠢蠢欲动。然而我知道,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逃不开。
在他大胜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我便有了一妃一后。皇后是柳丞相家的千金,有才有德,容貌也是绝色。妃子是苏琴之的妹妹,一个举止只有六岁的痴儿。
其实对我来说,有才有德的绝色和举止幼稚的痴儿有什么分别呢?哪个肚子里先有了皇种,哪个便胜了。
我亲自拟的圣旨,将郡主嫁与他。他大婚那日,我坐在位子上,看他对我深深的拜了下去。我站起来扶他,只道:“朕这妹妹命苦,今后便托付于你了。”
他看着我,眼睛里淡淡的像是失去了什么。“陛下。臣,遵旨。”
那年,依稀记得我才十九岁。他已经二十三岁了。
我们以君臣之礼相待,再无半分私情。那之后的几年里,朝堂上的对抗又牵扯到了后宫。要么是皇后有了儿子,夭折在肚子里,要么是妃子又落了水。
我有了越来越多的妃子,苏琴之却始终只有我那一个妹妹。这也是我下的旨意里的一道?兴许是,兴许不是。早就忘了以什么样的心情赐婚,又以什么样的心情唤他“苏将军”。
记得后来我找他谈了谈,也就是让他与我郡主怀个孩子。说来可笑,大婚之后已经三年,却未同过房。
我依稀记得他冰冷的一张脸,“与其让她怀个孩子,其实我更想让皇上你怀上我的孩子。”
我退了两步,半天才寻回怎么说话。“苏……将军,你若是断袖,也莫忘了传宗接代。男子怎么能……咳咳,怎么能……”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很难看的,因为他竟然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如果这是你期望的,那么好。”他说罢,便负手而立,摆明了是送客。
后来京城便有了风流无数,男女不忌的苏琴之。不过既然郡主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后来出生了,我亲自去看的,是个儿子。
再后来,皇后怀了孩子,千辛万苦出生了,也是个儿子,即时奉为太子。
再后来,苏琴之带兵谋反。皇后和太子,死了。当今的丞相,也算是国舅吧,逃了。
所以当大军进入朝堂的时候,只剩下我一个。
我不会死的,我若死,也必要这朝堂与我陪葬。
——
褪去了黄袍,我终究只是个凡人。不再有朝堂,不再有勾心斗角。
除却不能离开这寝宫半步,我依旧是皇帝。呵,皇帝?
若我以后成了说书的,只这一段故事便可以讲得绘声绘色。生死攸关,我却在想着这个。
我坐在椅子上,门开了,便看到是他。“苏琴之……”
他面无表情看着我,我便没了话。是我自己断了所有退路,现在还犯贱个什么劲?
半响,却听见那声音柔柔的唤我。“长生。”
早就忘了我还有这个名字,可此时他唤起来,我竟如此自然的应了。
他俯身抱住我,呼吸就在我耳畔灼烧,鼻尖缠绕的酒香久久不散。“长生……你喜欢我,对吧?”像是受伤得再也没办法说出其他的话来,肩膀上一片温热湿润。
我笑了,反手抱住他。“当然。”
自此,万劫不复。
记得,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我真真正正的在监牢里。不过,却是看一个人——苏琴之。
这个总是足够聪明的人,还是败了。他自然不会防备一个躺在他床上的人,也自然不会想到他所囚禁的傀儡皇帝,早有防备。
我模仿着他的字迹写了封密信给他的亲信,还盖了我从他身上偷来的私印。其实这皇帝做了许多年,还是有几个亲信的,在这皇城里,谁会防备几个宦官?
“我这一手,原本不想对付你。可惜为何你要背叛我呢?所以看在你我过去的情分上,我不会杀你。只是今后你便不能踏入京城一步。”我又叹息,世上只这一个知己。今后却再难寻花前月下共饮酒的人了。“为什么呢?这江山本有你一半。可你如今,却从这高高的位置跌了下去。史书上你的名字也不过是个叛徒。”
他看着我一条一条的说着他的今后,冷冷的笑了。“那又如何?我终究是……在你之上。长生……唔!”
我一拳打在他肚子,自己却已经微微有些喘气,力不从心起来。他痛苦的皱着眉,倒是没注意到。
其实我的力气很小,应该只是触动了他身上的伤。我又避开那些伤口捧起他的脸,若往日风流时般的温柔。喃喃细语却一刀一刀的把他所有的期望断个一干二净。“苏将军,你的长生死了,我现在是秦荣。”
国姓是李,而我姓秦。
其实真的无所谓了……
他走的时候,我在城门站了一天。
走了,走了……都走了才好。
朝堂灯火辉煌,满朝文武尽去。
“皇上!苏琴之杀了太子,企图谋反,软禁当今圣上,单单一项五马分尸都不足以解恨!”那人穿着文官的服饰,毫不在乎我身上的龙袍。对于他来此,早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因为他的兵马早就围在了外头。
我摇摇头,当今圣上不就在这?“事到如今也别说什么场面话啦,丞相。”我站起身来,最后看了看身上这只有皇帝才穿得起的龙袍。
“你原本就打算趁着苏琴之软禁我的时候领兵打上来不是?只可惜我最后还留了一手棋,说起来反而帮了你。你现在却这般样子,着实让我心寒啊。如今这般样子,彼此心里什么打算都一清二楚。又何必还装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惹人嫌?”
他于是冷笑着抬头,“是我小看你了。本来想还能把那混蛋杀了,没成想皇上您竟有法子将他送了出去。只是他杀了你妻子,你竟然半分恨意也无,还放他离开。莫非……那个荒谬的传言是真的?”
昔日的尊称此时却是莫大的嘲讽。
只是我与他能有什么传言,只当他还企图乱了我的心神。我步下台阶,走到他面前。可惜还是要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如此一来气势便弱了许多。
“丞相啊,反正我也要死了,那就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如何?”头凑到他耳边,一字一顿。“其实,我并未和皇后同过房。那么好的一个女子,怎么能让我毁了呢。”所以,那孩子也不是我的。究竟是谁的,就让他成为一个秘密好了,在是非恩怨波及不到的地方,那两人一定过得很好很好。
苏琴之,你果然不是千古留名的料子,你不够狠啊。
他面色难看,一把推开我。我看着他胸口止不住的血染红了一片衣襟,半截木簪露在外头。他抬手指着我,脸上似乎是惊喜,又似乎是愤怒。“你!”
我只觉着可惜得紧,约莫着偏了半寸,再没机会了。
一队队人马在朝堂之外,火光冲天。
劳就成疾,此时一股脑的爆发了出来。连站立也无法做到,只好坐在地上,最后干脆放弃了礼仪,躺在了地上。
我快死了,我知道。不过这江山,没成想到了最后也不是李家的。其实我不在乎这江山是谁的。只可惜不是你的,苏琴之。
好累啊。我只觉着沉寂了十几年的热血此时却是拼命地往嗓子眼儿里涌,好像只有喊出点什么才能平息,可我这人又向来寡言,是不喜欢废话的。于是只听着我嗓子嘶哑的喊出最后的遗言。“丞相,不论如何这江山也有你一半。有些话,不必多说谁都明白。他已经走了,你也莫指望能找到他,他也必不会掺和进这一趟浑水里。话已至此,咳咳……珍重,珍重。”
早就准备好的火星点燃了浸满了油的纱,眼看着火光吞噬了半壁辉煌。我躺在这金子铺成的地上,隐隐听见他骂我疯子。我扯着嘴角笑了。这样也好,起码有这半壁江山给帮我陪葬。
可是……为什么眼前一片模糊?泪水转了几转,终究是被我含在眼眶里,不肯落下半滴。
我是谁?我是这王朝的皇帝李荣,我是梨园里的戏子秦荣……也是苏琴之的长生。
算来算去,却还是欠了债。
苏琴之,你要这江山我给不起,只好拿我的命来还可好?只求下一世你莫要找我来讨这我还不起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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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光阴飞逝。
离京城千万里之外的桃源,远离了是非。此时半边青山悠悠,半边的山已经飘红。顺着山脚蜿蜒的河直至远方,远远地还飘着一叶小舟,在船上望着远处,是望不到边际的平原。
他坐在石桌前,开了一坛酒。却不想摆了杯子却成了摆设,直接掀开盖子对着坛子喝。痛快的喝了半坛之后,狠狠地抹了把嘴,好爽的笑了两声,望着远方,声音沙哑:“不愧是你,到是会耍聪明,你这一走,恐怕整个京城都乱了吧?潇潇洒洒的没了责任,乱的是这天下,是那朝堂。不过也摆你所赐,现在终于可以和你单独聊聊。”
——真是的,非要和我单独聊么?以往不知道单独聊过多少。也罢,以往总是你在说,这一次,我就听着不说话。
“从哪里说好呢?……记得那天吧,我……呵,想着你一定恨死我了,明明杀了那么多人都没慌,那时候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原本想着就算是强上了也要要了你,结果你倒是配合得很。虽然后来知道不过是个骗局,至少当时心里想的是就算这时候死了也是值得的。”他叹息。“没能和你说我从小就喜欢你,真是个遗憾。”又喝了口酒,想了一会。
——是啊,心、甘、情、愿、让你在上面嘛,你倒是让我上你一次试试。还有你从小就喜欢我嘛,我早就知道的,所以不遗憾,一点也不遗憾。真的。
“听说你娘是个戏子,我光是看着你也知道那人当年是如何风华绝代,红颜祸水。你那张脸蛋儿从小就漂亮的紧,我第一眼见你,还以为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没想到竟然是太子。那么软软的一张脸蛋儿躲在他人的身后,说实话是嫉妒的。我那么欺负你,你不哭不闹,总觉得挫败。后来才觉得那样的你应该是被保护的那种人吧?其实我要的不多。只是想到这世上只有我一个这么唤你,心里便满足了。”
——虽然不喜欢有人说我娘的事儿,但是你说的话我一定忍住不打你的,真的。还有,我叫秦荣,你得记得。
他喝了口酒,声音越来越低。“你最喜欢唱戏,所有戏里又最喜欢霸王别姬。因为那是你娘的成名曲。你最讨厌贵妃醉酒,因为就是这出戏才让先皇看中了你娘,也有了你。你最喜欢喝女儿红,你说那种埋在老树下的烈酒一辈子只配喝一次。你最讨厌茶,因为越喝就越清醒,越清醒就越痛……”
——呃,现在你还叫我说什么呢,真是……太了解我了。
“不愧是你,不愧是你。那道圣旨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呢?只可惜我不想让他当皇帝。毕竟他是我儿子,没那个野心。……安安稳稳的,其实很好。过去……过去,你想要的其实也就是这些。对吧?我……本来应该是最懂你的才对,最后怎么却……不明白呢。”呜咽了的声音,借着将头发顺过耳后的动作,悄悄的抹了把眼睛。他将剩余的酒倒在这片最安逸富饶的土地上。“你也喝,记得是你最爱喝酒了。这次,就不醉不归可好?”
——喂,你什么时候也成了酒鬼啊,是不是只有喝醉了才这么多话?不过看在你这么有心意的份上,我就不骂你啦。但是这么好的酒倒在地上也太浪费了吧?真是的,千金难求的酒不是?
可手伸出的方向却不是地上的酒,伸出的手并没有触碰到他的脸,我愣了愣,收了手,只得叹了口气。
他看不见我我看得见他,我又离不开他半步。自从我一把火烧了朝堂后,再醒来便是这个情况。莫非是我命不该绝阳寿未尽,黑白无常忘了据我的魂儿。可我这样子又算不上是孤魂野鬼,又或者——是对我骗他的报应?叫我亲眼看看我到底伤他多重,欠他多少?
好好,苏琴之,你这债我认了还不成?你若是听见了就早早放我去轮回,我也好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再不济,我唱戏给你听还不成?
呵,苏琴之。我到底是吝啬得过分,就算是到现在也不肯把我的温柔给你半分。你爱上我这种小气的人真是活该落得这般下场。
只是,不论来世怎样,只求你现在……莫要再哭了可好。如今,可没人再递上袖子任你哭诉了。
——
风掠着地面,呼啦啦的卷着几张黄纸飞上了天。他摔了酒坛,抬目望着远处骑在马背上嬉闹的孩子。
这时的天,一如多年前那般澄净。那时的他们不过是太子和侍郎,一起打猎骑马贪玩。
“长生,你给我当媳妇吧。”这句话,从来都是认真的。可惜他的长生早已身在戏中,哪会当真呢?
长生,你可知这万里江山在我眼中,不及你一段锦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