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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故酒重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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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命与幸
追命先看了看李绝愁,等确定他只是昏死过去,并没有危及性命,也就放心了——李绝愁没事,阿轻那个小姑娘自然就不会太伤心难过。
他这才一面敷药,一面将青州城发生的这些事情俱告诉无情,又问无情怎么会来得这样及时。
无情含笑,微睨着月光下的桑树。
“我前些日子……”
他慢慢说话。
桑树披着一身绿叶,枝头已挂满了微酸微黄的桑葚儿。
无情一回头,微睨着它们——他在想些什么?桑葚儿与风又是否窥得了他心中所想?不知,不知,只瞧得见那一缕绿意倒映在无情的眼中。
诸葛先生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的桑树。
他的须眉随笑意拂动,堆霜砌雪的颜色被风一吹,带给人一种怡然清朗的愉悦感。毋庸置疑,诸葛先生总是这样让人舒服的一个男人。
“再等上十几天,桑葚就成熟了。”诸葛慢悠悠地捋须,动作间很有些爱惜的意思,“到了那时候,可以叫叶告他们来摘了。”
无情转回头看着诸葛先生的身影,露出笑意:“若叫叶告他们来摘,这些桑葚只怕会被吃得一个都不剩了。”无情哂道,“看他们里把雕花蜜煎吃得那么欢就知道了。”
诸葛笑道:“岂不是好?你本也疼他们。”
无情道:“不好。”
诸葛笑道:“哪里不好?”
“若将桑葚悉数喂了这些小馋鬼,没了桑葚如何酿桑葚杨梅酒?若无酒在老楼相候,等三师弟回到京师,只怕要感慨——”
“落魄潦倒酒卮空。”
无情眼底的绿意顿化作寒潭里溅起的涟漪:“世叔料事如神。”他眼底那绿意交叠着浓浓碧色,有欣然之意。
诸葛道:“昨日,我收到别梦山庄的主人李绝愁派人送来的一封帖子。”
无情沉吟:“别梦山庄?”
诸葛:“李绝愁家资巨富,祖上收藏成癖,据说别梦山庄中有金石古玩、字帖书画、名器珠玉等十件家传宝物,号为‘十绝’,其中有王羲之的字和顾恺之的画。十四年前,李绝愁曾到京师游历,我与他偶然间有过一面之缘,彼此谈论过字画。”
无情点头:“我听说过。”
诸葛将帖子递给无情。那帖子不过载写了三两寒暄之语与相邀之请。无情眉峰却一动,拇指沿着帖子的封底摩挲。蓦地寒光乍见,指腹间已贴了一枚薄而利的刀片,锋芒慑人。
封底露出一张暗藏的芦雁笺。
无情还没有看。
诸葛道:“也在十四年前,六扇门曾联合皇城司办过一桩案子。”他转身看向无情,“你谙熟六扇门二十年内的所有大案卷宗,柳镇和石东珠这两个名字应当不陌生。”
无情的腰背挺得很直。
他一向就坐得这么直。
“镇州耶律石柳的儿子和辽兴军节度使萧兀纳的义女。当年他们伪作汉人潜入中原,化名柳镇和石东珠,混入京师南北作院和后宫,分别窃取了当年京师和各州岁造金脊铁甲、□□等数目并大内《武经总略》一书。幸得世叔机警,窥破其阴谋。”
诸葛道:“当年这件案子发生的时候,李绝愁人在京师游历,随同他一起的,还有他的夫人和小女儿。”他忽然问:“你可听过崔重斟这个名字?”
无情疑道:“崔重斟?”
显然诸葛先生并不介意无情不知此事,他的神色变得严肃:“崔重斟原在内酒坊做事,甚少出皇宫,也很少与别人交往。就在柳镇和石东珠事发后不久,他就从皇宫中离奇地消失了。宫中的人也曾寻找过他的下落,至今仍一无所获。”
无情眸中锐芒闪动。
诸葛接着道:“有人说,他是辽人奸细的同谋,案发之后就逃跑了;也有人说,他是窥破了奸细的阴谋,被灭口了,但也没有人找到他的尸体。”
无情道:“空穴来风,传闻总有因由。两件事一前一后,难免叫人联想。但事无证据,不该妄下论断。”他顿了顿,“这桩旧案可有什么隐情?”
诸葛道:“皇城司的人在内廷查访过。后来他们辗转从一个与石东珠相熟的宫女那儿得知,石东珠入宫后,曾与内酒坊一名酿酒师交好,两人颇有情愫,也许早已互定终身。只是碍于一个宫女,一个酿酒师,身份不便,故而来往十分隐秘。所以皇城司的人推测,崔重斟应是得知石东珠事泄逃走了。当年他逃走的时候,身边还有个小婴孩。”
无情思忖道:“是崔重斟和石东珠的孩子?”
诸葛点头:“皇城司的人四处缉拿他们父女,终于在河边发现他们的行踪。皇城司的席彩桑用‘烈火掌’将崔重斟的女儿打伤。后来查清崔重斟对石东珠所图谋的事情确实不知情。不过按照皇城司的规矩,奸细的爱侣和亲属应当流放,发配崖州海岛。所以皇城司的人一直在抓崔重斟和他的女儿,他们查访多时,始终一无所获,最后不了了之。不过,按照皇城司的规矩,就算一时找不到,将来只要崔重斟和他的女儿露出蛛丝马迹,依然是要将他们逮捕归案的。”
无情皱眉。
诸葛笑问:“你有话要说?”
无情怫然作色:“既然他并非奸细,赶出宫廷也就是了。连坐无辜的人,还有一个未知世事的婴孩,岂是好汉所为?”
诸葛笑道:“但律法便是这样定的规矩,我们做捕快的,就是要依法行事。”
无情点头:“对,捕快应当依法办事,不过,对两种人,我有时是例外的,仔细想来,也不算是辜负了世叔平日的教导。”
诸葛笑道:“哪两种人?”
无情的神色冷峻微倦,还有一丝丝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的寂寞,“第一种是畜生都不如的人,他们作奸犯科,人神共愤,按照律法,本该生擒,不动私刑。但这种犯人,捕快若把他们生擒回来,也许会有奸佞包庇或同伙相救,这种人,通常我都立即杀了。”
他笑得讥诮又彻寒,就像是一朵好看的冰花。
“另一种就是无辜的弱小——譬如石东珠的女儿。崔重斟若真的做了奸细的事,那么,就算他逃了,逃到天涯海角去,也须取他性命。”无情话锋一转,“但是,他只是爱错、信错了一个姑娘。他逃了,从此没有宁日,这已是惩罚。做捕快的,为何还要对他赶尽杀绝?至于那个婴儿,就更加无辜了。她高高兴兴地生到世间,又凭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
他的温文中带着杀气,像一把无鞘的匕首,锋芒毕露。
诸葛笑道:“无情,你说得很有道理。做捕快的,固然要依法行事,不枉不纵。但世事多变,未必每一条规矩都是金科玉律,该怎么做,只要对得起‘侠’字即可。一个有原则的捕快,他唯一不变的原则,只该是世间的正道和正义而已。可以正气,但不必迂腐了,你很好。”
无情垂首淡笑。
“多谢世叔教导。”
诸葛继续道:“当时这件案子查访的时候,李绝愁人在京师游历。案子结束之后,听说他的女儿得了急病,他立即带着夫人和几个月大的女儿马不停蹄地回到了青州城。”
“京师医科圣手众多,既然得了急病,应当留在京师,寻访名医才是,何必急匆匆回到青州城?”无情敏锐地道:“他女儿也是个小婴孩?”
诸葛道:“是的,他的女儿当时与崔重斟的女儿年纪相仿。崔重斟父女失踪的同时,李绝愁就带着他的女儿离开了。”
无情问道:“李绝愁与崔重斟可有渊源?”
诸葛摇头:“当时无从得知了。不过,后来我倒是查到了一件事——李绝愁初到京师游历时,有一日,他突发急病,幸而过路一位酿酒师,用他酿的药酒救了李绝愁的性命,听说那个酿酒师出自皇宫,也姓崔,李绝愁一直苦无机会报答他。”
无情沉吟。
诸葛道:“你看看那信。”
无情缓缓摩挲着那张芦雁笺,沿着折线展开。看罢,他皱眉道:“李绝愁将女儿的身世辛苦隐瞒多年,怎突然将实情告知世叔?他不再忌讳世叔的身份了?”
“当年李绝愁选择隐瞒,是因为假如他女儿的身世暴露出来,就难逃厄运;如今他不隐瞒了,是因为已经有人先一步窥破了他女儿的身世。赵善缃当年也在皇城司做事,他曾是席彩桑的下属。他居心不良,以崔轻的身世作为要挟,目的是为了得到别梦山庄的十件绝品。官家酷爱字帖书画,赵善缃身为朝廷命官,想要取媚邀宠。李绝愁把实情告诉我,也是迫不得已,计出无奈。”
李绝愁是民,那人是官。
自古民不与官斗。
诸葛叹道:“李绝愁万事不在乎,只心爱他这个女儿。若交出十绝能换得他女儿的平安,他也是肯的。只不过——”
无情淡淡地道:“假如他交出了十绝,反而会害了他的女儿。”
诸葛点头。
小人之诺不可信,这个道理想必李绝愁那样的聪明人,该是早就懂得的。
无情喟然道:“李绝愁是个好父亲——经此之事,崔轻姑娘的身世日后若被公之于众,皇城司和六扇门会否追究当年她生母遗下的罪名?”
诸葛问道:“倘若是你负责,你会么?”
他的语气温和又平等,笑起来十分有气度。
无情低哼一声。
“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处理。另外还有一事——”诸葛先生附耳过去,说了一句话。无情的脸上旋即露出震惊之色!
半晌之后,无情道:“当年崔重斟为了保护他的女儿,男扮女装,嫁给李绝愁作为掩饰。后来呢?他人怎样了?”
诸葛叹道:“大约七八年前,就在青州城病死了。”
无情呢喃道:“病死?”
“按照李绝愁的描述,我想——崔重斟大约不是真的病死,只是多年抑郁,愤懑而死吧。他虽然是——但到底不如略商豁达。”
无情淡淡地道:“这世上毕竟只有一个崔略商。”
诸葛先生点了点头,又抬头望着那一树碧翠翠的桑叶,含笑叨念了一句话——该是酿桑葚杨梅酒的时候了。
有风吹动,枝头那微黄微酸的桑葚就愉悦地摇摆起来。
第二回轻重人间
追命大口大口地饮酒。
饮的是“秋露”——当年崔重斟最得意的酒,亦是别梦山庄埋藏得最老的一坛酒。如崔轻所言,赠饮了追命。
无情有些担忧地看了追命一眼。
李绝愁沉默。
半晌,一坛酒终于饮尽了。追命一抹嘴,深深地看着李绝愁:“阿轻那丫头的身世,你一早就知道了。这十四年,崔重斟去世后,也只有你知道了。”
李绝愁凄苦笑道:“我倒希望,如今,仍然是除了我,谁也不知道阿轻的身世才好。”
追命的神色终于有些黯然。
“但——如今我也已经知道了。”他叹道,“阿轻的身世,我应该知道。李庄主,你当年肯收留我四哥和我的侄女,我很感激你。”
李绝愁蓦地站起,动作之激烈,几乎撞翻了椅子——
“追命三爷!这与你无关!”
他痴痴地道,“知恩不图报,这是畜生的行径。崔大哥对我有恩,救命之恩,他有了危难,我怎能不帮他?”李绝愁又凄然道,“阿轻是他的孩子,也是我的女儿。你见过她的,她实在是个可怜又无邪的好孩子,我要保护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追命歉然道:“我——我并无别的意思,我只是感谢你。”
李绝愁猛地就要跪倒,追命竟然慌了——他面对死亡威胁的时候,都不曾如此慌张过,“李庄主,你这是做啥?”
他来不及扶住李绝愁,然而李绝愁也没能对追命跪倒下去——
一枚小小的透骨钉倒着“踢”了他的内膝盖一下。
追命情不自禁有些笑意。
李绝愁却不在乎,惨然道:“追命三爷!就在十年前,阿轻四岁的时候,崔大哥曾经去找过你。他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他的弟弟。但他只远远见了你一眼,就转身走了——你问我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做你的哥哥。他想着他的父亲,爱上了酿酒。因为手艺出众,辗转进了宫,做了酿酒师。崔大哥说,他那时虽没什么出息,可是,好歹清清白白做人,堂堂正正做事。可是,后来他爱上阿轻的母亲——什么都变了,天塌地陷!他一时的看错,不但害了自己,更害得阿轻从小备受折磨,他恨自己,也恨命运。”
追命喟然长叹。
李绝愁继续道:“崔大哥,他这辈子就这样了,只是苦了阿轻——她如今依然是奸细的女儿,一旦皇城司的人知道了她的身世,仍然不会放过她的。追命三爷!我求你!”
他求的什么,已不必说了。
追命什么都明白。
无情一直沉默在侧,蕴藉不语,直到此刻,忽然淡淡地问了一句:“李庄主,我可以实话告诉你——世叔知道了阿轻姑娘的身世,但一力保护她。就算三师弟把阿轻姑娘带到了京师,也绝不会伤害她的。你如此害怕我三师弟把阿轻姑娘带走,究竟是为了保护她的身世,还是为着自己的私心?”
追命微睨了无情一眼。
无情不为所动。
李绝愁的脸色蓦然惨白,他忽的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竟像是真的被无情说中了心思,嗫嚅道:“我——我只是……”
追命叹了口气,他的声音中似乎有更多的感概。
“李庄主。”
李绝愁浑身颤抖。
追命蹲在了李绝愁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道:“你听我说——我很喜欢阿轻那丫头,如今知道了她是我四哥的女儿,我自然更怜爱她。我这个叔叔,虽然只与她相处了一日,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阿轻丫头的关心,绝不比你少。”
李绝愁的肩膀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在恐惧。
恐惧失去他的女儿——这已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
追命哂道:“不过——你放心。我仍然希望把她带到京师去,但是,我并非要与你抢夺女儿。你仍然是阿轻丫头的爹爹,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我也不会告诉阿轻,她的身世究竟有怎样的真相。”
李绝愁缓缓抬起头,眼底迸发出喜悦的光芒——
“那三爷……”
“我只是想把她带到京师,求大师兄和世叔为她瞧瞧病。阿轻丫头的病情,已折磨了她整整十四年,我既知道了,自不愿看她如此痛苦。”
追命相信,诸葛先生和无情一定会有办法。
无情淡淡地叹息。
很无奈,又很心悦。
他知道,他的追命三师弟一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几乎是没有什么悬念的事情,以追命的性情,岂非不知夺走一个父亲最珍爱的女儿是何等的残忍!
李绝愁忽的放声痛哭。
人生但如此,其实亦可怜——
人生的况味,又岂是一句“可怜”就可以推脱掉的呢?
窗外。
阳光洒落一地,桑叶深深深青——崔轻正在与李绝愁道别,她的面庞洁嫩安详,充满着沧桑的无邪与稚气的沉稳。
追命凝视着他们。
他极轻地叹气。
无情忽然道:“三师弟。”
追命回头:“大师兄?”
无情道:“阿轻姑娘从小遭受这样的折磨,她的身世如此凄苦,这当然是一种命;可是,她仍然活了下来,并且活得这样坚强,有真心疼惜她的父亲和叔叔,这未必不是一种相伴相生的幸运。”
追命的眼中微愁,也微醉:“嗯?’
无情又道:“你虽失去了一位哥哥,却无意中得到了一位坚强的好侄女,这岂非也是一种相伴相生的得到——”他顿了顿,低声道,“不得,我命;得之,我幸。其实,人生的得与失、欢与愁,岂非总是这样相伴相生的。”
追命浑身一震!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转回头,凝视着这温文中带着杀气、杀气升华为骄傲的大师兄,凝视着他看向自己温情的眼眸,那醉意终于化作一片浓浓的、沉醉的笑意——
桑叶拂动,桑葚渐甜。
桑葚落在掌间。
追命摊开了手掌心,忽的飒然一笑:“大师兄,我可还记得——”
无情淡淡地道:“我就知道,你是不可能忘记那坛桑葚杨梅酒的。”
他的语气很冷淡,仿似有些微乏,有些倦意,可他那一双漆黑冷峻的眼中,分明浮现出浓浓的笑意。追命哈哈大笑,又点了点头,他抬头望着那一树碧翠翠的桑叶,含笑叨念了一句话——该是酿桑葚杨梅酒的时候了。
有风吹动,枝头那微甜的桑葚就愉悦地摇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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