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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别梦山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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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小苏
追命在去别梦山庄的路上,捡到了一个小女孩儿和她的小山羊妙妙。
“我也姓崔,我叫崔轻。”
“这么巧,也许多年前,我俩算起来还是本家呢。你家在哪儿?你现在不宜动,我先把你送回家去,以免你家人担心你。”
“别梦山庄,就在前头那片竹林那边,多谢你。”
她稚气无邪的五官与倦悒多情的眉眼混合成了一种奇特的气质,叫人忍不住会觉得喜欢、疼惜。追命也不例外。这样一个可怜的女孩子被病痛折磨的毫无力气,就算她不是别梦山庄主人的女儿,追命也会先将她送回家去——更何况,她确乎是李绝愁的女儿。
崔轻伏在追命宽阔结实的背上,还搂着妙妙,她道:“我爹爹——总还算是比别人家爹爹更能干些。你救了我和妙妙,我爹爹一定会感激你的。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尽管向我爹爹开口。”
追命哂道:“我若是这样的人,方才就不会出手救你了。”
崔轻道:“话虽如此,知恩当思报答——这是我爹爹从小教我的道理。一个知恩不报的人,已不能叫做一个人。你不要我的报答,这说明你是个侠义中人,你很好;但我却不能不报答你,否则,我就不能算是一个好人。”
追命笑道:“这样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哩。”
崔轻道:“人生的道理,无论什么时候听到,都为时不晚。”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就像是在阳光下快要融化的松香,温暖而沧桑。
追命叹道:“想不到你小小的年纪,气质却这样沧桑;对于人生的况味,也已品尝得太多了。”
崔轻凄苦道:“一个人是不是沧桑,通常与年纪并无太大关系。有的人出生不久,已遍历了风霜,模样还小,心智却老了;有的人年纪老大,洞彻世情,却始终保持着少年般的乐观、豁达、快乐,就仍可以说他是年轻的。而我不幸,就是前一种。”
追命突然道:“你喝酒吗?我突然很想喝酒。如果此刻有一壶酒,我们就可以畅饮了。”
崔轻道:“我的母亲——她是一位高明的酿酒师,我作为她的女儿,岂能不会喝酒?但是,喝酒,须畅快,要有豪情。你与我,现在喝不到一块去。”
追命道:“为何?”
崔轻道:“因为我满怀着怨恨与愁苦,而你却如此豁达、快乐。借酒浇愁的人是最没出息的人,也是最对不起酿酒师的人,我不能做这样的人。我很愿意与你畅饮,但绝非此刻。”
追命哂道:“丫头,你很对我的脾气。”
崔轻终于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很淡,充满了沧桑的无邪与淡漠的诚挚。她道:“我已看出来了。你——是个酒鬼。既然如此,到了别梦山庄,我只好用最老的酒来谢你。”
追命放声大笑,只觉得十分痛快。
他又问道:“丫头,你既然生着病,为何自己一个人在这野外?照顾你的家人呢?”
崔轻道:“我是瞒着小苏偷跑出来的。今天的太阳这样好——”她迎着日头情不自禁地眯着眼,叹息道,“我已很久没有离开过山庄的房间,见到这样可爱的太阳了。”
她的身体不允许她长时间离开那间昂贵的房间。
房间的地板下常年用温泉水熬煎着各种名贵的药草用以维持她吝啬的健康,也有为了防止她发病而布置的种种精妙奢华的奇珍异宝。
疾病就像是一座痛楚而名贵的樊笼,牢牢地囚禁住了她的自由。
而后,又加了一把“爱”的枷锁。
追命问道:“谁是小苏?她是你的家人吗?”
崔轻道:“她是我的婢女,也是我的家人。小苏不是谁,小苏就是小苏。从我有记忆伊始,她就陪在我的身边了。她照顾我,从来不怕我,就算我生病了、发脾气了,她也不会生我的气。相反,她会安慰我,哄我。”她叹道,“小苏很温柔,她就像我真正的母亲一样。”
追命暗暗思忖。
那么,小苏就不可能是祝融娘子了?
追命道:“你瞒着小苏,悄悄离开了别梦山庄。等她发现你不见了,岂非会很担忧你的下落?她既然是个温柔的女人,一定为你急坏了。”
崔轻嗫嚅着:“我……我只是想念太阳了……”
追命低头,忽而淡淡一笑,安慰道:“我并没有怪责你的意思。我是想说,为了不让小苏太过为你担忧着急,我们还是赶快回别梦山庄吧。她只要看到你平安无事地回家了,自然就放心了。”
崔轻点头。
“抱紧你的妙妙。”
追命蓦地提气点步,如一只投向林中的乳燕,一眨眼就疾掠入几丈之外的竹林中去了。崔轻感到了一阵风来——她就像一朵娇小的含笑花,被那阵清风一托,毫不费劲儿地就“飘”得更疾、更远、更轻松了。
“回家了。”
崔轻低头看着追命——
她只看到了他的头顶上,那一顶破破烂烂的草帽的边沿。她不禁猜想,他的下巴颏上一定还有未刮干净的淡青色胡渣。
那顶破破烂烂的草帽被掀开,露出一张风霜沧桑的脸,眸子却依然清亮。
小苏站在厅门外,端详着追命,道:“多谢崔先生——若非崔先生好心,我只怕还不能立即找到阿轻小姐。我家主人此刻还在竹林祭拜庄主夫人,请崔先生坐一坐,喝口茶,歇一歇,庄主回来之后,我即刻就向他禀报。”
“小苏——”
“阿轻小姐?”
“崔大叔喜欢喝酒——你去酒窖,把我母亲酿的最陈的‘秋露’取出来,用来招待崔大叔。若他喝完了,酒窖中的老酒,可任由崔大叔品尝。
“是。”
小苏温柔地应声。她的声音轻盈入梦,而追命——啊,现在该暂时称他为“崔各田”了。崔各田的鼻端忽然嗅到了一种幽香。
那仿似春天的柳条儿刚抽出来的香气。而小苏轻轻垂首,她是这样的循雅,她的身姿仿似净瓶中那一枝沾水的杨柳,她的面庞美好得就像是神龛里清水鲜花供着的自在观音像,端庄而妩媚,安详而萧飒,透着一种善解人意的魅力。
小苏的年纪虽然已不“小”了,可她身上那一种奇异的成熟魅力却是少女所万难及的。
崔各田好像有些“呆”住了。
崔轻对小苏解释:“他爱喝酒,我瞧见他的酒葫芦了。”
崔各田坦然一哂:“对,我爱喝酒,我是个酒鬼。”
小苏掩唇,柔声道:“崔先生说笑了,若是一个真的酒鬼,我想他是决计不肯承认自己就是一个酒鬼的。说自己是酒鬼的人,通常会比真正的酒鬼要可爱一些。”
崔各田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但仔细看去,又分不清他眼眸中闪闪荡着的涟漪,到底是笑意还是醉意了。
小苏施礼,福了一福,道:“我去为崔先生备酒。”
崔各田回礼:“多谢。”
小苏离开了花厅,她从崔轻的身侧转身走过的时候,带起一阵淡淡幽香的风——就是崔各田闻到的那一种幽香,仿似净瓶中那一枝沾水的杨柳初抽的嫩芽儿。
崔各田的鼻子比别人稍微灵敏一些。
至少要比崔轻的灵敏。
因为直到这个刹那,崔轻才闻到了小苏身上那股幽香——她没有像追命那样有些“醉”,相反,崔轻微微颦眉。
她倦悒多情的眉眼中流露出一种真切的困惑来。
——小苏?
——小苏身上怎会是这样的味道?小苏的身边怎会这样的幽凉?小苏应该是温暖的、苦香的,就像是一锅熬煮了多年的良药。
崔轻心忖。
——小苏她怎么了?
第二回在她的墓前
“我带你去见我的爹爹。”
四周竹林萧萧,这片竹林存在的时间比别梦山庄还要早好几百年,故而粗壮参天。风一吹过,竹海就飒飒作声。崔各田低语道:“小妮子,你为何要躲起来看你爹爹祭拜你母亲?那是你的母亲,为何你不走到墓碑前,去祭拜她?”
“崔大叔,你不认识我妈妈,不知她是个多奇特的人——”崔轻呢喃道:“她爱喝酒,大醉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更多。可是,就算醉得再厉害,也丝毫不能减轻她人生的痛苦。直到她死去,我也不知她到底是清醒的还是醉着的……爹爹一有时间,就来这儿看望她。但他不怎么带我来,我想,大概是因为妈妈生前常说,她是天底下最没出息的人,又将自己的骨肉害成这个模样,她没脸见我,也叫我不必来祭拜她——”
她叹了口气。
崔各田心忖道:“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母亲?难道阿轻丫头的伤病与她母亲有关?亦或是她母亲只是为自己把她生出来受苦而感到愧疚?”
“我想,既然是这样说,她大约还是爱我的吧……”
“小妮子,天底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他二人悄悄私语,被竹林风遮掩着,李绝愁丝毫没有发现——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了风的掩饰,以崔各田和崔轻的轻功,就算是会武功的人都很难发觉他们的踪迹;何况,李绝愁不过是一介文人,根本一点武功都不会。
崔各田目力甚好,纵然离了好几丈的距离,他也能清楚地端详那座墓碑——李夫人的墓地相当简陋,这当不是李家祖坟的掩埋之地。因为四围只有这一座墓孤零零地坐落着,长竿之竹上飘扬着写满字的白幡。当崔各田看清了墓时,心中诧色更甚——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土堆,只以几块青石草草垒就坟台,竖插着一块空白木牌。
就算把它称之为墓碑,也是很勉强的事情哩。
竹林风吹动白幡哗啦啦作响。崔各田凝目细看——他虽正经学问不佳,但一爱听书,二来常与无情、铁手这样的绝色风流人物厮混。那两个师兄一个比一个有学问,一个比一个有气质,追命就不爱看书,也多少受了些潜移默化地熏陶。追命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劲,白幡上的字自然是绝妙的好,萧疏自矜,只是题的那些诗文,叫崔各田不解。
崔各田微睨着那一句枯瘦劲节的“人生但如此,其实亦可怜”十个字,不由低声沉吟数遍,禁不住多瞧了几眼。
崔轻听到,道:“我妈妈活着的时候,也总是念这一句。”
她对母亲的印象极为模糊,然而毕竟骨肉血脉相亲,与生俱来的眷恋和依赖叫她记住了母亲生前大醉后,时常又哭又笑地念出来的这一句诗。
崔各田问道:“阿轻姑娘,你妈妈的坟墓为何如此潦草?”
崔轻摇头:“我——并不知为何。妈妈的坟墓都是爹爹亲手打理的,白幡上的字也是爹爹他泣后所书,想必有什么深意。”
崔各田凝睇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崔各田的眸子一凝,忽对崔轻道:“阿轻姑娘,我们未与小苏姑娘说一声,就来竹林看望你爹爹了。我想,她回到花厅,看到我们不见了,一定要找我们。不如你先回去吧。”
崔轻道:“那你呢?”
崔各田笑道:“我留下,一会儿你爹爹祭拜完了,我就告诉他我是谁,然后告诉他我今天在溪边做了什么。”
崔轻露出倦乏而忧悒的神色。“那好吧。我去看看小苏,她最近——很不对,我想,我要去看看,与她说一会儿话。”她爹爹性情温柔,崔大叔自己一个人留下,就算被爹爹发现了,他也不会责怪——崔轻如是想,转身疾掠,朝山庄里去了。
她的身影刚一消失在满眼的碧绿间,崔各田的脸色立即就严肃了起来。
风,轻轻缓缓地吹,风里淡淡的酒香流散。
崔各田眨眼间已藏身到李绝愁头顶上的一片竹叶上。
脚步声匆匆。
竹林外头进来个仆役打扮的男人,那仆役看也不看李夫人的墓碑一眼。真奇怪,在主人的面前,他的面容上一丝尊敬也无,反而冷冷地睨着李绝愁。
“庄主,您可考虑好了?”
“逼人太甚,只会得到玉石俱焚的结果。”李绝仍然专注地凝视着他妻子的墓碑,。他这句话说得清淡淡又轻飘飘,却透出了文人秀士的执拗与决绝。
“仆役”气道:“你——!”
李绝愁道:“我已说了,若想得到‘十绝’,那就将他自己这些年在青州城贪佞的账薄交给我,作为交换。否则,我是不会答应的。”
“仆役”恨道:“你这样大胆?就不顾你女儿的安危?”
李绝愁讥讽道:“我这样做,正是为了顾全我女儿的安危。否则,他拿了‘十绝’,转身就来灭口,或将阿轻的身世宣扬出去,我的女儿岂非难逃此劫?他要富贵,我只要女儿平安,各取所需,各安天命。”他叱喝道:“去——告诉赵善缃!我与他要么各安天命,要么同归于尽!”
“仆役”的手掌倏然成爪,用力握紧又缓缓放下。他终是不敢对这个脾气执拗的男人擅做主张,唯恐坏了知府赵善缃的盘算,“呸”了一声,还是恨恨走了。
崔各田始终“飘”在竹叶上。
那“仆役”还不知道,幸而他不曾对李绝愁痛下杀手。否则,只消他有一点妄动,藏身竹叶上的崔各田即刻就会“踢”碎他的腕骨。
李绝愁目送那“仆役”远去,寂寞地坐在无名碑坟前。他口中忽的呢喃着“人生但如此,其实亦可怜”,数遍之后,忽然大笑;大笑之后,又出悲声。崔各田暗中听了,只听出了这个文士胸中藏着的无限凄苦与悲辛。
“人生但如此,其实亦可怜。”
李绝愁似哭似笑——可怜?谁最可怜?他不知,他只知道,阿轻是“她”唯一的血脉。他心爱的小女儿,那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他要保护她。
无论何时,直到永远。
第三回蝉、螳螂与黄雀
崔各田指尖晃荡着葫芦的绳子,心不在焉地朝花厅走。
“崔先生。”
崔各田回头:“小苏姑娘。”他又露出那种仿似“呆”的表情,一双疏淡的眉毛也仿佛是羞涩得忘了长出来一样。
小苏“啊”了一声,柔声道:“我刚才到处找您,崔先生。”
崔各田拱手作揖,葫芦就在绳子上一晃一荡,而绳子则懒洋洋地牵在他的指头上:“抱歉抱歉,实在不好意思,我初来乍到,就随便逛了逛。”
小苏宽容地笑了笑:“不妨事,听阿轻小姐说,崔先生去见了庄主了?”
崔各田笑道:“并未见到。”
小苏微诧:“为何?”
崔各田叹道:“我瞧庄主他实在是伤心,不忍打扰他,就自己走开了。无非是打个招呼,见面的机会多得是,何必打扰庄主祭拜夫人呢。”
小苏道:“庄主与夫人伉俪恩爱,每每祭拜,伤心总是难免的。”
崔各田点了点头,又问道:“对了,小苏姑娘,刚才我从竹林那边过来的时候,曾见到一个仆役大哥,他落下了东西,我正要寻他。小苏姑娘看见他了吗?”
小苏道:“崔先生可看清了他的模样?”
崔各田“哎呀”一声,形容道:“是位高大结实的壮士,约莫与我年纪相仿,身量也相当,声音很有些气势。”
小苏道:“那是雷大哥,他平日跟在庄主身边比较多。”
崔各田笑道:“多谢小苏姑娘。”
小苏期期艾艾地问道:“崔先生,雷大哥他……丢了什么东西?”
崔各田哂道:“一个秘密。”
小苏瞠目结舌。
——秘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有的秘密是甜蜜的,有的秘密是伤心的,有些的秘密是凄苦的,有些秘密是可怖的——可怖到了会致命的地步,就会成为把柄。
小苏有秘密;
李绝愁有秘密;
赵善缃当然也有秘密。
每到深夜的时候,秘密就像月光下的影子,悄悄地浮现,盘桓在人的心头,无论你怎么赶,都赶不走。甚至你越在意它,秘密就越清晰。
晚宴早已散场了——这场晚宴,自然是为了感激崔各田在溪边救下了别梦山庄的阿轻小姐。并且,由于崔各田高明的功夫,李绝愁带着一种诚挚而急迫的热情,邀请他留下,为他的女儿治病。
崔轻却道:“爹爹,崔大叔只是路过。”
李绝愁立即转头,拱手对崔各田道:“崔先生,小女罹患此病,苦之久矣。我观崔先生本事出众,哪怕不能彻底解除阿轻的痛苦,也盼先生多留些时日,助她减轻痛苦。”
崔轻叹气。
小苏为她舀了一碗鲜美的鱼羹,她喝了一口,情不自禁地皱眉,望了小苏一眼——
崔轻也知道,她爹爹不会就这样让崔各田离开了,这全是他爱女心切的意思。崔轻默默地舀着鱼羹,口中滋味鲜美,她心中却微微的苦涩。
——罢了,只叫爹爹安心就是。
——我的病是好不了的,无论什么人来治,都是白费力气而已。
崔各田欣然道:“李庄主,你放心。”他心忖着,以他的功力,可先助阿轻姑娘减轻痛苦,等回了京师,可以向世叔和师兄请教。也许,阿轻姑娘还是有救的吧。
他实在怜悯这个不幸的女孩子。
也实在很希望这个坚强的女孩子能战胜她不幸的命运。
崔轻忽然道:“崔大叔,你尝尝五嫂的鱼羹。她是全天下鱼羹做得最好的女人,这样的鱼羹,你在别处根本吃不到的。”
她眨了一眼眼睛,眸子里含着笑意。
李绝愁也点头:“是的。”
崔各田看了崔轻一眼:“多谢阿轻小姐。”他以银勺舀了一口鱼羹,然而微微怔了一下,又转头多看了崔轻一眼。
“好吃吗?”崔轻晃了晃银勺。
崔各田忽然笑了。
“很好。”
宾主尽欢。
清夜寂寞,蛙鸣池中。
此刻,别梦山庄的大部分人都已进入了梦乡,只有天上的星子还醒着,它们眨眼,仿似窥探着人世间的种种秘密。
李绝愁还没有睡,他坐在花厅中。
那位崔先生还在后院的房间中为他的女儿运功疗伤,李绝愁却只让小苏守在了阿轻的房间中,自己却独自寂寞地坐在这花厅中,无奈地等着一个人来。
他在等谁?
风吹开了门,月光穿过了庭院里花枝疏影,漏洒成一条伤心凌乱的白水溪流。
门外站着三个人。
野风吹得庭院里那株桑树枝桠哗啦啦作响,树叶儿飘扬,月光浅浅的流溢,那上头好似藏着一团薄而轻、云雾一般的影子。
“你终于自己出现了。”
赵善缃负手,没有进入花厅,而是在庭院中悠悠地踱步:“我来了。我来就是想问你,我的要求,你可考虑好了?”
雷不动和雷生雨兄弟俩就守在赵善缃的身侧。
李绝愁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但他的眸子里悲哀多过厌恶,怒火多过恐惧——他知道,别梦山庄真正的仆役,业已陷入轮回去了。
而凶手竟然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李绝愁微微的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无法掩饰的愤怒。“我也已说过了,除非你拿账薄来交换。否则,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把‘十绝’交给你。”
赵善缃一哂:“不可能。”
李绝愁道:“那么,我的回答也是不可能。”
赵善缃叹道:“绝愁,其实,富贵如浮云,荣华转眼逝,身外之物,你何必如此放不下?我只想要‘十绝’,我也是一片忠心,要将它们进献给官家。你若能交出‘十绝’,来日龙心大悦,我蒙受恩宠,难道会忘记你吗?”他一脸和善地道,“我怎么会反过来,伤害你和阿轻姑娘?阿轻姑娘的身世,我绝不会随便对外泄露的。”
李绝愁淡淡地道:“赵善缃,你身为青州城的一方父母,说着这样厚颜无耻的话,羞是不羞?耻是不耻?”分明就是强取豪夺,媚上邀宠,竟还说什么“富贵如浮云,荣华转眼逝”。这不但非常可恶、可耻,还非常可笑。
他真替这句话叫屈。
赵善缃脸色一变:“我好言与你商量,你却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他冷笑道:“李绝愁,你忘了你的女儿究竟是谁?你若执迷不悟,我将你父女二人缉捕归案,押送到京师,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届时你家财悉数充公,我再拿‘十绝’,反而更容易。我全是为了同窗情谊,才给你一条退路。”
李绝愁道:“为了我女儿,我是什么也不在乎、也不惧怕的。我既然知道你包藏祸心,‘十绝’的下落,我——绝不会告诉你。”他的眸子就像两枚冰雪做的丸子,彻寒冻骨,“我业已将此间之事传信给了京师的诸葛先生。他即日就会派弟子前来调查,你若不怕四大名捕,就只管在别梦山庄搜抢好了。只怕届时明日黄泉路上,阎王跟前,还要与我再一起分说同窗恩怨呢。”
赵善缃怫然作色:“你——!诸葛正我和四大名捕就是六扇门的人,你果真敢将事情都告诉他们?你就不怕你的女儿难逃厄运?”
李绝愁惨笑道:“总比阿轻落在你手中要好,若是最坏的结果,我宁愿带着阿轻和她一起去见‘她’……我相信诸葛先生不是凡夫俗子,我若肯求一求他,或许阿轻还有一线生机。”
赵善缃淡淡地道:“我本来给了你机会的,但是——”
他手一挥——
“杀了他。”
雷不动和雷生雨一动也不动?
赵善缃惊道:“你们——?”他上前几步,用力一推搡雷家兄弟,便见月光下那两兄弟双目圆睁,胸口的位置在月光的倒映下,清楚地显示出一枚柳叶的形状——
他们的“心”已碎了。
赵善缃不过轻轻一推,两句壮硕的尸体就这么直直地倒塌下去,就像失去了根基的宝塔和断了柱子的屋宇,一刻也不能支撑。
赵善缃惊骇不已!
“是谁——!”
“是我。”
九曲回廊下,盈盈地站着一个女子——她轻轻垂首,仿佛有些腼腆。她是这样的循雅,她的身姿仿似净瓶中那一枝沾水的杨柳,她的面庞美好得就像是神龛里清水鲜花供着的自在观音像,端庄而妩媚,安详而萧飒,透着一种善解人意的魅力。
她是小苏。
她也是一只黄雀。
野风拂动,月光仿似生了香。
老酒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