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犬传》李舜生

24、番外四 呢喃无如夜长

　　夜，正深沉。
　　这样的夜，若是平常的话，定是为了坠入深深的沉眠深渊而存在的啊。
　　但是今夜，却意外地清醒。
　　直直地看着那个人，韩诺。

　　那个人，直直地躺在床上。
　　浑身上下全是被自己凌虐后的青紫，和从那被自己猛烈的冲击撕裂的后面不停流出来的血水，业已染红了整个被面。

　　韩凝默默地看着床上那个人。

　　那个人，是自己名义上的孩子。
　　只可惜，自己从来没有被孩子这个名义上的词语上过心。
　　只是那个自己百般寻觅来的法术，
　　能让自己成为神的方法，能让自己最心爱的怜复活的方法。
　　而那方法，就需要与自己的血亲之人的自相残杀所产生的力量。
　　而自己，面对自己的孩子，只不过是如同利用的工具一般。
　　自己不可能，也不会对他产生任何感情。

　　那个孩子，面貌平平，武功更是毫不精通。
　　那个孩子的劣迹，我也是略有耳闻，多数是从红绫那儿所听。
　　自己只是面无波澜地不以为意，红绫这么做也不过是在自己面前炫耀他比仲轩的能力强罢了。
　　对于那个碌碌无为的孩子，自己更是没有在意。魔宫素来不存在没有用的人，而且，即便那个孩子像韩阳那样在江湖上武功高强名声显赫，到最后的结果也不会有半点改变的……
　　为了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怜……
　　最后也不过是棋子的作用罢了。

　　那个孩子，是让对自己忠心的仲坤叛变的人。
　　仲坤，是自己最欣赏的部下，也是对自己忠心耿耿从不二心的部下。
　　自己当时，也是无心下令，让仲坤去好好教导韩诺那个孩子。
　　可是，仲坤，却为了这个人，叛变了他！
　　自己对于仲坤的情感，是依赖。
　　自从发誓要踏平这正道君临这武林之后，仲坤就一直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离不弃，在自己的身后一直默默地支撑着自己。
　　即便是当时尝尽人间炎凉的自己，也被这种忠诚所感动了。
　　那个人寡言少语，却又沉稳如山，对自己的忠诚却是日月可鉴。
　　曾记得自他己曾许过一个愿望。
　　还记得当时他只是抬起头来，目光炯炯，话语却掷地有声，
　　“得主上如此之赏识，虽死无憾！仲坤绝不敢有之外奢求！”
　　自己却是万万没有想到，仲坤居然会为了那个人，破天荒地来求自己放过那个孩子。
　　仲坤居然提出了那个愿望，请求放了那个孩子，给那个孩子，一条生路。
　　仲坤含着泪说，请主上不要伤害那个善良的孩子。
　　仲坤，是为数不多知道自己计划的人。
　　而现在的仲坤却为了这个孩子，向自己提出愿望？！
　　自己心里的愤怒没来由地倾斜而出，难道，难道连仲坤你也要背叛我吗？！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背叛我！！
　　为什么？？！！
　　盛怒之下的我当即就将仲坤关入天牢，同时下令最擅易容的左护法化成仲坤的样子，去杀了那个人！
　　既然仲坤你要我流他一条活路，我就偏偏不如你所愿，先结果了他的性命！

　　却在第二天的比武场地上出乎意料地看见了他，韩诺。
　　而左护法，却更是出其意外地消失了。
　　我心里只是冷笑了一声，看来，这个看似懦弱无能的韩诺，真的不简单呢。

　　我站在那高高的看台上，看着下方的那些我名义上的儿子们在自相残杀。
　　心里竟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杀戮的快感。
　　怜，我们很快就可以在一起了呢。
　　但是……为什么保持着这么多年的愿望，到了临近成功的这一刻……
　　我却觉得没来由的失落。
　　明明……明明梦境就即将实现，可是……

　　带着嘲讽的微笑，看着那个韩诺相继把刀插进保护他的韩阳和韩轩的身体当中，
　　和我一样的残忍呢。
　　仲坤，真应该将你带来看看，这就是你所说的善良？！
　　飞身下去，这戏，
　　已经落幕了，而最终的结局我也即将要挑明了。

　　可是，他却是一脸悲伤地望着我，请求我住手。
　　我的心，登时咯噔了一下子。
　　他知道真相了么？是仲坤告诉他的么？！
　　但是很快就微笑如初，心里却冷哼了一声，不管你知道了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终究将成为无所不能的神，而你，必将是我所送出的祭品。

　　法阵开启了。
　　那个云游道士曾经告诉我的法阵，已经开始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了。
　　我看见无数污浊可怖的怨灵很快就将他的身体吧包裹住，我冷笑，这就是你的归宿么。
　　一股巨大无比的能量却也正在此时席卷了我的全身，全身的肌肉和骨骼几乎都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的疼痛。
　　钻心万股的疼痛不停地噬咬着我身上的每一块地方，几乎活活要撕扯掉我的灵魂一般。
　　那种无法临常人忍受的疼痛，正在一点一点地吞噬掉我的意识。

　　苦笑着绝望地看着前方的黑暗，
　　怜，都到了这里了，还是不行么？
　　我……还是没办法实现那虚幻的梦么？
　　怜，至少能够给我一点力量，一点能够支撑下去的力量。

　　“你……一定要坚持住啊……相信你……”
　　忽有忽无的声音从辽远的远方传来，挣扎着折开眼睛，这看见眼前无边黑暗中的一缕光芒。
　　怜，是你吗？
　　怜，是你的声音吗？
　　是你在呼唤我是不是？！
　　是你！绝对是你！！是你！
　　我……我一定要坚持到见到你的那一刻！！

　　当一切疼痛都烟消云散的时候，我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了。
　　周身充满的，全都是以前所不敢想象的巨大的力量。
　　我，终究还是成功了么？！
　　得意地仰头长啸，且不留神看见了原本应该死去的韩诺和韩阳。
　　韩阳不是被韩诺一剑穿心了么？韩诺也应该成为那些怨灵的祭品了吧。
　　为什恶魔这两个人会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了？为什么他们两个还没有死？
　　为什么？
　　在心底忽然涌出一种恐慌，我已经是无所不能的神了。
　　可是这两个人是意外，是意外的情况。
　　不能让意料之外的人存活下来，不能让见证这一幕的人存活下来。
　　手中却先行一步地毫不留情地发起了攻击。

　　看着韩诺竭尽全力地拖住我，看见韩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韩阳送走……
　　为什么，心里有些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没有看见这样的情景，已经很久了。
　　曾几何时，却没有这样的人，这样不惧生死的人，这样为了别人的安危不顾自己的人。
　　仲坤，也许你是对的，他，的确是善良的。
　　只是，杀了韩轩和韩阳，我不能参透其中的真相，但是，至少我知道——
　　这里面有着我说不知道的故事吧。

　　而眼前的这个人，却是我名义上的孩子。
　　的确，可是我却没有把他当作儿子看过一次……
　　慢慢地抱起他瘫倒的身体，算了吧，既然你能逃过这一场浩劫，也算你命大。
　　可是，我不是应该将他杀死的么？
　　很简单，也很轻易，我的手就扼在他娇小的脖颈上，似乎在用上一丝戾气，眼前着弱不经风的人登时就会丧命。
　　但是，最终还是没能够用力。
　　自己……还是不忍心么？

　　可是！可是！
　　那个人，却是怜口口声声要维护的人。
　　嘴角露出一丝邪媚的笑，哼，既然怜看上了你，是只要让你死，就可以让怜彻彻底底死心了吧。

　　想到怜，想到那个在漫天落华中笑得烂漫的怜，心里最柔软的角落，似乎已经被触动了。
　　但是……
　　自己的心里却全然没有了当时的惊喜，似乎在自己亲手将怜复活的时候，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变化了。
　　就像自己一直坚持的那份执着一般，似乎这么多年的执着，在看见怜的时候烟消云散。
　　自己用尽神力，所复活的怜，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傀儡。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甚至，没有提问。
　　但是，至少他有着怜的灵魂和样貌。
　　但是，什么地方已经改变了。
　　改变了。

　　心中渐渐涌现出一丝伤感，怜，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么。
　　再也……

　　可是，怜，你知道么，你在我快被那力量吞噬的那一瞬间，是你!
　　是你在对我说，“你……一定要坚持住啊……相信你……”
　　是你吧，一定是你，只有你才会对我说出那样温柔的话语。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否认？
　　为什么？
　　你知道那是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对我说出的最真诚的话语么？
　　为什么？

　　怜只是垂下眼睑，默默地低声回答着我，“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我怒不可遏，“你到现在还是心心念着你心爱的瑞吗？他不在了，他负了你！你还这样急着他的好吗？！”
　　我的的确确是愤怒到了极点，多年来的等待只是换来这么一句话么？
　　不然我也不会这样伤害怜，我知道，这些话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可是，再次让我吃惊的是，怜很平静，即便是在听见瑞这个名字的时候也依然平静如昔，
　　他抬起眼来，默默地看着我，嘴里却喃喃地吐出让我心凉的话语，“因为，我又爱上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不是你。”
　　我只是全身冰凉地看着他，看着那个曾经在无数个昼夜中让我魂牵梦萦的人。
　　他，已经变了，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只会依偎在瑞的胸前的人了，也不再是我心中的那个一直温柔的人了。
　　有些事情，有些心情，有些人物，都如同过眼云烟一般，淡去了，消失了，连原本的那般心情都全然忘却了。
　　即便我现在成为那所谓无所不能的神了，即便我让怜复活的，即便——
　　可是，现在一切都感觉逝去了。

　　烟消云散了，一切——
　　都已经过去了。
　　可是，全身却似乎在一瞬间失去了力气……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哈哈哈哈，等待了这么多年的岁月，花费了这么多的努力，到最后换来的不过是一句，
　　不是我。
　　虽然在看见怜的那一刻，我就明白自己和怜再也回不去了。
　　而怜在残忍地吐出那三个字的时候，自己更是明白，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

　　眼眸深处闪过一阵冰冷的光芒，是么，自己得不到的，那么别人也休想得到！
　　心里暗暗地冷笑了一声，怜，我可不是当日那个会为你的一颦一笑而神魂颠倒的人了。
　　那么，谁是你心中的人呢。

　　我大概是第二次看见怜露出这般害羞的神色吧。
　　第一次，是怜躺在那个正道盟主的怀中，脸上布满了娇羞之色。
　　而那之后的现今，我又看见了，看见了怜那宛若初恋的眼神。
　　嫉恨的野草在心底疯长起来，虽然已经不再喜欢，虽然已经物是人非，
　　但是，我的东西，终究是我的东西。
　　谁也夺不走！！

　　所以，我在韩诺身体上的狠狠地肆虐着，
　　恨恨地发泄着我的情绪，猛烈地冲刺着，我到底是在做着什么呢？
　　是为了泄愤么？还是？

　　只是，自己的心底又渐渐地浮现出一丝希望。
　　在我被那巨大的力量撕扯的几乎失去意识的时候，那个宽慰我给我力量的声音，
　　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曾经发生过的事是不可能忘记的，
　　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那个熟悉却又陌生的温柔的声音，究竟是谁呢？

　　谁的声音，穿越过那层层的黑暗，直直地射入我的心？
　　也许，沉浸在黑暗中许久的我，终而还是被拯救了么？
　　但是，自己还是悔了，自己终究是无法挽回了。

　　我已经喂了他吃下哑药，接下来，只不过是再也听不见那张小嘴的声音而已。
　　因为我害怕，我害怕再次听见那犹如天籁的声音，我会崩溃。
　　其实，我早就知道真相，不是么？
　　知道那个声音，是他的声音。
　　那拯救我陪伴我度过最孤苦难耐的时候的声音，不是怜，而是在床上那个被我蹂躏的死去活来的韩诺。
　　我名义上的儿子。

　　今夜，
　　呢喃无如夜长。
　　从今往后，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吧，再也不会有什么能让我心魂不定的东西存在了吧。
　　我，是这世界上的神。

　　怜忽地冲进来，一把抱住那个一直昏睡在床上的人，搂着那伤痕累累的身躯，怒气冲冲地看向我。
　　我不由冷笑，你以为此刻的你有什么资本来和我生气呢？
　　怜却低下头去，许久也没有说话。

　　许久许久，我几乎认为怜不会打破沉默的时候，怜却缓缓地开口了。
　　低沉的声音，如同泉水一般流淌在这呢喃低语的梦中。

　　那个时候我几乎要丧失活下去的信心，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的话语拯救了我。
　　我一直在害怕着自己的懦弱，责备自己没有勇气去面对你和瑞的感情，我痛恨这样的自己，痛恨没有勇气的自己。

　　但是那个时候我遇见了他，怜低下头去，一脸怜爱地看着那个因为伤痛晕厥过去的人，“他对我说，‘你不是没有勇气，你的勇气只是仍然沉睡着罢了。’
　　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展开了我的心结。

　　他说，
　　“人并不是那么坚强，每个人都是心里害怕着什么，却仍然背负恐惧继续活着。
　　所以，我想…不论在谁的心中，一定都有勇气。”
　　怜疼爱地抚过躺在他怀中的人的脸，那一瞬间，我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许愧疚和羡慕的情绪涌上来。
　　“这样的孩子，我想，无论是谁，都一定会爱上的。”
　　怜嗫嚅着，疼爱地抚着那些肆虐过的伤痕

　　或许，我不应该逃避。
　　或许，我不应该伤他。
　　或许，我也许是早已忘记了怜的温柔，而沉浸在他的好当中。
　　或许……

　　或许我只是爱上了他，只是自己一直不敢承认罢了。

　　任凭怜在我耳边声嘶力竭地朝着我怒吼着什么，我什么都没听见一般，默默地凝视着在怜的怀抱中的那张平淡无奇的脸，
　　可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能感觉到那脸上的静谧的光芒。
　　能照亮人心底的黑暗的光芒，
　　能够拯救人性的光芒。

　　那一瞬间，
　　虽是呢喃无如夜长的黑夜，
　　我却在心底默默地忏悔着，韩诺，
　　若你醒来，我一定……
　　我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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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罪……瓶颈地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