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犬传》李舜生

18、番外二 过往烟尘

　　第一次，看见那个孩子，干净而平凡的孩子。
　　那个时候，我还是个魔。
　　他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凌霄宫的禁地，
　　而我。正是那个禁地里束缚的魔，被自己的心魔折磨着无法超生的魔。
　　我血红的眼中看不见安宁，我激动地朝他冲过去，即便自己的手脚被束缚住，我仍然激动万分地声嘶力竭地朝着他咆哮着：“为什么？！瑞！为什么要背叛我！！”
　　他安静地笑，平凡的脸上显出微笑和煦的涟漪。

　　那是在阳光下的笑脸，是我许久没有见过的笑脸。

　　自从我含恨死在这里，这儿就已经被小师侄列为禁地了。
　　没有人在我这里出现，只有没日没夜的寂寞折磨着我，折磨到发疯。
　　因为，我已经死了。
　　没有人能够看见我。
　　我只是一个心怀怨恨的怨灵，徘徊在这里无法挣脱。

　　知道，那个孩子看见了我。
　　他能看见我……
　　他的身上似乎有种力量，让人安静的力量。
　　让原本坠入魔道的心，在他慢慢地倾听和诉说之间……
　　化为一片清寂。

　　自己只是，
　　一直，一直在想，
　　如果没有爱上瑞的话，是不是会有一个好结果？
　　瑞仍然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正道盟主，而自己也依然是个恪职守则的魔教宫主。
　　自己，爱恋着那个英俊倜傥的瑞。
　　自己明白自己的心意。

　　或者，自己不是不明白，小师侄对自己的一往情深，自己，
　　只是一直在忽略，一直在逃避罢了。
　　知道那个夜晚，当我的炽热进入小师侄的身体里的那一刻，自己知道了，
　　自己也忘不了小师侄了。
　　可是，
　　却害怕着小师侄眼中那炽热的眼神，那让自己身不由己地感到害怕。
　　自己，也许一直都是自私的吧。

　　手持着两段感情，却都舍不得放下。

　　不放弃地在瑞的身边，却又无法让自己对小师侄狠下心来。
　　瑞说过，你是个善良的人。
　　自己淡淡一笑，就此掩过，可是自己才真正清楚，自己，不过是一个怯弱的人。
　　不敢失去，不敢失去瑞的爱怜，也不敢想哪一天会失去小师侄的爱慕。
　　齐人之福，其实自己到那个时候才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拥有。
　　永远。

　　也许，正如瑞所说的那样，自己是个不称职的魔教宫主。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师傅对我说过，作为凌霄宫的宫主，只有狠绝才足以将凌霄宫发展壮大。
　　但还是无法狠下心来。
　　自己，仍然优柔寡断，难以割弃。

　　当瑞带着正道中人杀进宫的时候，当那把剑贯穿我的时候，
　　的确，开始的确是被背叛的疼痛和愤怒。
　　但是旋即，
　　心里竟然会产生些许欣慰。
　　死了的话，就不会陷入纠结了吧，就会给他们留下一个最完美的我了吧。

　　但是，死亡的痛苦在瞬间将我的想法击碎。
　　我恨！
　　我恨！
　　我好恨这个世界！

　　知道看见那个孩子，那个冒冒失失跑进禁地的孩子。
　　而这里，是小师侄划定的禁地。
　　因为，我曾经缓缓地倒在在这里。
　　因为，这里是小师侄的伤心地。

　　只有小师侄才会偶尔进来，抚物伤怀一番。
　　但是，他却看不见化身为魔的我。
　　我第一次看见小师侄之外的人进来的那一天。

　　零零碎碎的，将近一年。
　　他一直在听我的的故事。

　　他和我说，
　　这是一个宛若一个寓言的故事。
　　就像他小时候听得那个故事一样，齐女两祖。
　　齐女的东邻是个俊朗却贫穷的小伙子，西邻却是个大腹便便却富有的老头。
　　而即将出嫁的齐女，就这样面对一个难题，究竟是嫁给东邻，还是嫁给西邻？
　　这是个面包和爱情的故事。
　　齐女的母亲也犯了愁，最后只有对齐女说，孩子，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若是想要嫁给东邻呢，你就伸出左手；若是想嫁给西邻呢，就伸出右手。
　　结果，齐女迟疑了半晌，把两只手都伸出来了。

　　他笑着看着我，你现在不也是一样么？
　　以为自己两边都不放手，就能够不失去什么。
　　可是却没想到结果竟是这样的可悲可叹。
　　你很可怜不是么？他微笑。

　　放眼看向那院中正在盛放的白梅，花瓣飘零。
　　青阶入眼，只余得一缕残香。

　　“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失去什么啊。
　　而代价，是相等的。”

　　看着那个少年，云淡风清地笑着说出这样的话。
　　心里忽地扑通一下，跳了起来。
　　一时间，竟也低声笑出来。
　　自己已经有多少时间没有这样舒心地笑过了。
　　自己的心结，似乎在瞬间就被解开了一般。

　　自己就是因为不舍得放弃，最后才会两手空空吧。
　　自作孽，不可活。
　　无奈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

　　是该放下的时候了。

　　自己渐渐开始变得玩世不恭，似乎时常和小诺开玩笑成了必做的功课。
　　这样的自己，是以前怎么也不敢想象的。
　　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
　　放开了去看世界，真好。

　　以前的自己无法往生成佛，是因为在自己的心底仍然残存着怨念。
　　对瑞的怨恨，对小师侄的不舍，以及……
　　对自己命运的不公……

　　那个孩子，比自己小了许多的孩子，
　　却比自己看的更透彻，更清楚。
　　那个孩子，有着一双能够透彻人心的眼睛。
　　让原本已经洗去尘怨清心无欲的自己，竟生出了另一种眷恋。
　　能够守在他的身边，能够守护着这个看似坚强的孩子，
　　因为我知道，
　　他和我的曾经无比地相似，内心永远是落寞的脆弱。
　　那个孩子，也许对于别人的事情永远伤心，永远清楚。
　　但是对于自己的事情，却是茫然若失。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吧。
　　看着他落寞地在阳光下微笑，落寞地躺在物品虚幻的怀中轻轻歌唱的时候，竟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想要轻轻地伸出手去，温柔地抚慰他，可是，自己竟然早已忘记了——
　　自己早已没有了形体，
　　没有了触碰他的资格。

　　为什么会心痛？
　　为什么？

　　自己不是应该放下一切了么？

　　是的，放下心结的我应该往生。
　　但是，现在却又有了新的执念，新的愿望。
　　如果能够触碰到你的话，如果能够摸摸你的头发的话……
　　那个善良的孩子在闷闷地为我开导，想让我开心，
　　我都看的见——
　　谢谢你，小诺。

　　我想起小师侄多年前对着我死去的那块地方默默许下的诺言，
　　“明天，请至少等到明天。”
　　我回答着他的话，因为，

　　至少请让我相信小师侄这一次……